【11月文學相對論(上)】吳懷晨×吳緯婷/旅人,與他的動盪國界?──魔幻安地斯vs.電子巴別(上)
吳懷晨。(圖/吳懷晨提供)
▋鴿子、浪板與政變
吳懷晨:吳緯婷是國文系出身,到倫敦拿了藝術行政碩士,跨界參展不少。我念哲學,愛山邊海里去,在藝術大學教書。我們同是詩人,詩/藝背景有許多重疊處。但我知道你也是愛遊蕩之人,聽說你剛從奧地利回來,浪跡與詩遊,且讓我們從這談起?
吳緯婷:今年九月,我久違地放了假。抵達維也納第一天下午,一走入住宿公寓,陽光流溢空間之中,是間有着六扇屋頂開窗的閣樓房,斜斜的屋頂,高挑敞亮,我立刻想到《小公主》那間小小的閣樓房。
進入臥室,打開窗戶,讓風吹進來。窗臺上有兩排細細的尖刺,成Y字散開,然後隔一點空缺之後,又一排尖刺,上面一兩片灰黑的羽毛。看着它們發呆三秒鐘,疑惑,然後突然明白,是鴿子啊。
街上工整的樓房,有時一排排尖刺鋪開,像窗戶長長的睫毛,牆面睜開無數眼睛。那幾天晨起,或者夜晚歸家,如廁、梳洗,鴿子咕嚕咕嚕的叫聲,低沉又圓滑,像鼓棒接連的滾奏,此起彼落的環繞音響,跟我之間僅隔一面薄薄的牆,簡直像直接踩踏在我的背上──在那種情況裡,你不可能不想到徐四金的《鴿子》。
那鴿子聲臺灣少聞,對我如同一個明確的信號:人已置身異地,旅人所期待的、一系列的陌生經驗,正式啓動。懷晨師也曾有這樣對異國聲響或場景的悸動嗎?
吳懷晨:兩年前我曾在秘魯首都利馬參觀一處土夯的金字塔建築羣,整區十六公頃遺址全是黃土夯實,當一隻白鴿旋飛降落時,導遊卻問了:黃土遇水則消,金字塔怎麼能維持至今?我呆戇數秒後,導遊笑解:利馬從不下雨,上次降雨紀錄落在1940年。
但利馬可是位在太平洋邊,或許你早已知曉,我這十數年來跨國遊蹤常以衝浪爲基準,搭乘噴射機只爲逐浪。秘魯的太平洋海岸線綿延千餘里,衝浪早有六七十年的歷史,誕生過兩位世界衝浪冠軍。我出機場海關時,不少人推着長浪板過閘門;利馬街頭,偶見轎車上頭綁着衝浪板飛馳而過,都是衝浪大國該有的泱泱景緻。
來秘魯衝浪一直是我的夢想。十年前,我在峇里島烏布鄉下結識一位利馬來的揹包客,稻浪起伏間聽他談利馬的美妙浪況。後來我看了一部秘魯紀錄片,攝影機從利馬市高樓拍攝遠望,遠方海面上浪板正馳騁。南美、印加人、馬丘比丘,異國遐思,讓我一直惦記神往着。
利馬的浪點就位在鬧區旁太平洋邊,一走近,一輛輛斑駁生鏽的廂型車卡在岸邊,車上要不擺滿長短不一的浪板,要不窩着一個個打屁的黝黑浪人,從locals不修邊幅的穿着行徑看來,他們該就是成天窩在海邊的老surfers,滿滿衝浪海灘的景緻。我租了八呎二的浪板、防寒衣,一天共四百臺幣。浪高至腰,泡在南太平洋海水裡,觀察周遭浪人斜跑甩浪,心願滿足,有浪最美。
上岸後,租板的老surfer告訴我這邊冬季浪最好,浪常高至兩公尺。突然,旁邊一位長髮帥哥緊張兮兮插話,他一連串西語讓我難以掌握。老surfer轉頭道:「剛發生一重大事件,不要緊張。」
帥哥拿出手機,翻譯軟體上寫着:「政變!」
吳緯婷:政變?
吳懷晨:對,政變,我到達南美的第二天,就碰上政變。但那帥哥莞爾笑,遊客可飛去智利避一避,只是智利佬消費比較貴喔。政變無比沉重,我想續聽徐四金的鴿子飛翔何方了?
吳緯婷。(圖/吳緯婷提供)
▋詩句不曾如此靠近
吳緯婷:在維也納的那幾天,只要鴿子一叫,就想起那篇短篇小說裡的所有情景:一心期待退休的銀行保全,某天公寓通道卻闖入一隻鴿子,原本平凡寧靜的生活被攪得天翻地覆,所有的秩序逐一崩毀脫軌。鴿子叫,徐四金,鴿子再叫,徐四金。
小說活了起來,原來這是多麼自然的法德奧日常,難道這就是在地性?我邊刷牙邊想。許多喜歡的作品,似乎也有類似的片段。莒哈絲《情人》小房間「炒花生,羹湯,烤牛肉,香草,茉莉花,灰塵,還有炭火」的氣味,爲我定義了越南;凱魯亞克《在路上》「死昆蟲與我的血液混合;活蚊子與我血液交換……沒空氣、沒微風、沒晨露,北迴歸線天氣依舊把我們牢牢釘在地上」爲我定義墨西哥;舒茲《鱷魚街》中,人們被蜂蜜黏住的雙眼、陽光結社的金色面具、有陰涼和酒味道的玄關,爲我定義了波蘭的夏季。
這些段落有聲響、氣味、氛圍,有特定時空的共振,可能不是作者特意的工筆描繪,卻回頭成爲我(讀者)未來的刺點。它第一層,爲人創造了一個想像的異域,爲小說刷上深淺的底色,讓作品呈現獨特魅力;第二層當我來到閣樓,鴿子聲成爲召喚的刺點,成爲催眠的靈擺,一響起就跌落小說世界;第三層,兩個世界開始如水滴結合──我的維也納充滿徐四金的小說印記,《鴿子》進入我2024的時空,現實與小說交互影響,構築成我當下的「真實」經驗。
這難道不是閱讀的專寵與特權?在一個世界裡,感受無限世界的延伸。
吳懷晨:的確,同你所說的三層共振,乍聽政變那一刻,瓦列赫的詩句「遠方從來不曾威脅得這麼近/火從來不曾如此逼真地扮演它」不曾如此靠近,也想到尤薩的小說《城市與狗》裡腐敗的秘魯社會,階級差異下人如狗咬狗的悲慘場景。
手機滑新聞,毫無英文新聞,太即時了。我找出西文新聞翻譯:原左派總統卡斯蒂約(Pedro Castillo)被控貪腐,在國會投票將他解職前,總統宣佈解散國會,但他的命令被指控爲政變,瞬間被司法單位拘留,右派副總統接替就任。
「政變」失敗,當晚十點開始進入宵禁!
接下來一整天,我閒晃利馬觀光,街上仍人聲鼎沸。網路上陸續涌現罷擢總統的正反聲音,隱隱有什麼正在不遠處騷動着。但市街如常,仍是華麗混亂的南美節奏。
▋哲學教授是武裝革命組織頭子
吳懷晨:第二天,我前往秘魯行的第二個目的地,參觀利馬的轉型正義博物館:記憶之館(Lugar de la Memoria)。整座博物館記錄了1980-2000年的動盪始末。這二十年間,秘魯的左派組織光明之路(Shining Path)發起了暴力人民戰爭,多年動盪後,革命幾乎成功,有近八萬人死亡。
記憶之館的導覽方式非常特別,三條詮釋路線並進,同一件歷史事件,有國家、光明之路、農村武裝組織三種聲音各自表述。當年,光明之路暴動殺了不少鄉村農民,而國家爲了打擊共黨也犯下了諸多罪行,最慘的是鄉間農民,爲了自衛必須武裝流血。
因秘魯人對多年動盪的理解完全分歧,記憶之館是德國人捐了兩億美金才得以興建。三方立場,無論如何試圖中立呈現,都不討好(想想臺灣促轉會受兩極評價之拉扯)。我不敢相信,直至越戰與文革都結束了之後,秘魯才真正爆發了共黨革命。但,最讓我驚訝的是,光明之路的總書記領導人,竟是貨真價實的哲學系教授。
吳緯婷:發起暴動革命的,跟你一樣也是哲學教授?
吳懷晨:是的,阿維馬埃爾˙古茲曼(Abimael Guzmán),聽說從小害羞、自律、禁慾又有強迫症。他拿到法學跟哲學博士後(哲學博士論文題目是《康德的空間理論》),就到安地斯山城鎮阿亞庫喬(Ayacucho)的大學去教書。
古茲曼是堅定的馬克思信仰者,在阿亞庫喬執教十六年,隨着他的許多畢業生返鄉教書,馬列火種向下蔓延。大學講堂成了革命溫牀。古茲曼曾在1965年訪問中國,成了堅貞的毛派信仰者。於是,毛澤東口號響徹安第斯山,先佔領農村,再從農村包圍城市。光明之路以炸彈及暗殺案著名,很快成了美國眼中的恐怖組織。
整個八◯年代,古茲曼的革命事業非常成功,他神出鬼沒,據說1979年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農村與山地部落被光明之路牢牢掌控。「農村包圍城市」的策略完全成功,首都利馬岌岌可危。我實在難以想像,竟在利馬的轉型正義館裡,見識到一位哲學教授的革命事業。
這是我在南美奇妙的觀展經驗。我知道你這趟奧地利行,是爲了世界知名的林茲電子藝術節,一定大有收穫?
老布勒哲爾畫作〈巴別塔〉。(圖/吳緯婷提供)
▋後巴別塔時代的紛亂
吳緯婷:藝術節期間,除了展覽以外,也充滿大小演出和活動,我在林茲電子藝術中心便看了一場8K劇場。在這個涵蓋牆面、天花板、地板全面3D投影的空間,由說書人帶領大家或躺、或坐、或站,進入一場氣勢磅礴的交響樂曲,讓人與指揮並肩,被舞臺光芒環抱;下一刻飛越雲層高空,在銀河星系間穿梭,旁觀宇宙大爆炸的起始,或無法抗拒地跌入黑洞的漩渦。
這之中最有趣的,是開場時,先用老布勒哲爾的畫作〈巴別塔〉,爲大家展示這幅典藏於維也納的名作,也同步藉由主持人靈活的賞析,自由縮放畫作,展示8K超高解析度的劇場魅力──在各微小拱門內米點大小的勞動工人們,身形、服裝、動作毫不馬虎;左方作爲背景常被忽略的城市街景,一放大,原來教堂、拱橋、房舍精密鑲嵌,彷彿〈清明上河圖〉;而圍繞國王身邊的隨從、工匠表情各懷鬼胎,甚至畫面正中央的草坪,居然出現一個背朝觀衆、大剌剌正在出恭的光屁股。來自各國的觀衆初是詫異,以各種語言發出驚歎,然後全場被這將近五百年前畫家暗藏的一點狡黠和諷刺,逗得哈哈大笑。
《聖經.創世紀》用極短篇幅,刻劃巴別塔彷彿寓言的畫面:當時人類只用一種語言,決定在平原上,燒磚蓋一座城和一座通天塔。神看見塔和城,想到人類妄想通天,之後還得了。祂說:「這不過是他們開頭要做的事,以後他們所圖謀要做的,就沒有能阻擋的了。」於是變亂語言,人無法彼此溝通,自此工程停擺,居民四散到各地,「巴別」的意思即爲「混亂」。
依據巴別塔的初始設定,人類本同文同種,直到語言歧異將我們分散。它顯示神對人的忌憚,也在信仰的詮釋裡,暗示「屬人的努力終歸徒勞」。而弔詭的是,我竟在全球歷史最久、規模最大的林茲電子藝術節中,遇見了〈巴別塔〉,在這歌頌科技、探索新媒材和未來樣貌的節慶裡,回顧神與人之間的古老抗衡。
巴別塔老故事先說到這裡,想回來聽聽你的秘魯行。
印加帝國的古都庫斯科。(圖/吳懷晨提供)
吳懷晨:離開利馬後,我飛往三千公尺高的、印加帝國的古都庫斯科(Cusco),你所說巴別塔之後非同文同種的紛擾,我在那實際見證着。
歐洲人雖已在安地斯山區殖民數百年,但我在庫斯科所撞見的面容,仍可以清楚區分出羣體與階級、混血與在地原住民。古城觀光大街上,不諳外語的原住民牽着可愛羊駝(草泥馬),大街上餐風露宿,穿梭只求與觀光客合照,賺取微薄金錢。
後來幾天,我去到舉世知名的馬丘比丘,政變節奏仍進行着。庫斯科與馬丘比丘所在的省分,恰是全秘魯左派大本營,山區人民支持被罷黜的總統。那總統原是農村教員出身,他在全國鄉村教師理事會的支持下被選出,以些微差距當選。於是,全國最貧窮的農民工都站出來支持他。
十數年過去,光明之路在秘魯的影響餘緒仍在。那時,我隨意瀏覽秘魯人的社羣網站,類似貼文隨處可見,如:「國家警察在庫斯科打擊光明之路恐怖分子(@justicierope)」、「他們可能是被光明之路操縱的農民派系(@leychy11)」。
1962年,當古茲曼來到阿亞庫喬任教時,秘魯仍有三分一的人是文盲,僅千分之一的人擁有六成可耕地,土地掌握在極少數人手上(仍是半封建社會),古茲曼親眼見證了山地農民的貧困與悲哀,瞭解幾百年的殖民壓迫中,農民仍在底層苦苦掙扎着。
當年,有幾件意外的屠殺案,不折不扣是後巴別塔的語言隔閡。1983年山區的烏楚拉凱村(Uchuraccay),有八名記者進入該村,原是爲了採訪當地的武裝暴力事件,卻因不諳蓋丘亞方言,被村民視爲光明之路的黨羽,全遭殺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