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年後,“金智英”們有了新問題

“有了房子,就能活得像個人了吧?”

寫完《82年生的金智英》7年後,趙南柱又出了一本新書——《發生在徐英洞的故事》,它講的既是困在房價中的東亞人,也是屬於每個“金智英”的新故事。

小說中,有通過房子地段彼此判斷“身價”的媽媽,有始終“無法獲得房子所有權”而委屈的女兒,也有因房地產投資盈利而被丈夫認爲是“好妻子”的女人——然而一旦與鄰里發生不愉快,丈夫便會暗暗抱怨“不幸”都是女人惹來的。

▲《發生在徐英洞的故事》 作者:[韓] 趙南柱 上海譯文出版社,2023-10

步入“物質時代”,房子代替情愛,成了更緊要的追求和人生目標。它不僅改變了男人看向女人的視線,也異化了女性對自我價值的判別。

從“金智英”到徐英洞的女人們,經歷過啓蒙的女人,雖然拋棄了浪漫濾鏡,但本質上依然沒有逃過外界灌輸的價值審視,只是判斷的標準從“賢妻良母”走向“房子”“收入”“職業”等經濟屬性而已。

這是屬於東亞女性的一種新苦痛。

▲《浪漫的體質》

翻看趙南柱的過往文字,與其說那是小說,不如說那是記錄。

她從不吝嗇於挖掘每個時代下有關女人的隱秘,她說自己寫小說的目的,就是不經任何歪曲和貶低,將女性在韓國的真實生活記錄下來。

那些記錄對於活在傳統觀念裡的人來說,是帶着衝擊的。2019年,電影版《82年生的金智英》上映後,在韓國電影打分網站NAVER上,女性觀衆給出的平均評分爲9.46分,而男性則是1.73分,他們覺得“這是一羣被害妄想症患者的狂歡,建議送她們去心理治療室”。

▲截圖自NAVER電影網站

出演金智英的女演員鄭裕美遭遇了言語圍攻,身爲創作者本人,趙南柱同樣捱了不少罵。她曾說:“女性作家的作品以及討論性別問題的作品總是備受爭議,我本人也曾經歷這一切,我受到了很多傷害,並且也沒有成功克服。”

▲鄭裕美ins的惡評

雖然還沒跨過那道精神之檻,但“金智英”後,趙南柱依然在堅持寫女人。她寫爲自己發聲的女人,也寫與性騷擾戰鬥的女人。

常說自己是爲了“通過小說記錄現在”的趙南柱,書寫的其實不僅是女性的當下,也是她自己的成長史,一段關於“金智英”們的精神生長縮影。

▲《82年的金智英》

從瑣事中理解女性

雖然同是家庭主婦,但趙南柱和金智英的人生經歷完全不同。出生於1970年的趙南柱,畢業於梨花女子大學社會學系,後來還順利進入電視臺,當了十年的時事類節目編輯,是當時的職業女性範兒代表。

▲趙南柱,出自Ewha Womans University官網

她說,千禧年代長大的孩子,在整個成長過程中其實已經很少受到“要成爲一個好母親,要成爲一個賢妻良母”之類的教育了。同時,在一個全女子的學校生活,身邊的女人也給她展示了作爲女人的多面性,她們能當會長、校長,無論體力還是腦力活都能幹。

但真正的困境,是蜷縮在每個角落的。結婚生子後,她才發現生活中存在着看不見的牆。丈夫並不能完全理解她在家育兒、無工作可乾的苦悶。雖接受了現代女性教育,她依然無法擺脫在家洗衣服、帶小孩的命運,別人對她的期待和祝福仍舊是“生兒育女纔算是幸福的”。

▲《82年的金智英》

“金智英”在書中出現之前,便早已成爲一種女性困境。書裡的金智英,繼承了趙南柱以及20世紀80年代出生的女人們的許多困惑。就連趙南柱自己都坦言,在書寫的過程中,她才意識到自己也是另一個“金智英”。

書中的金智英從小便能察覺到許多不同,弟弟總是能比她和姐姐拿到更多更好的東西,但凡偷吃弟弟的奶粉,奶奶便會狠狠地敲打她的後背。長大後,職場晉升的逼仄、家務和育兒的焦慮,外人對她“媽蟲”的責罵,都使她感到不安,然而她卻未能準確描述那種不暢快源於何處。

▲《82年的金智英》

小說出版後,金智英的經歷不僅引起了韓國女性的共鳴,更輻射了整個東亞。但另一方面,也有不少人說,雖然女性的處境開始被談論,但很難從根本上改變、扭轉女人的現況。

▲《82年的金智英》

如同現實的化身,小說的結尾依然是殘忍的悲劇。身爲“金智英”的精神科醫生,看似理解了自己的病人,會爲擁有數學天分,卻只能靠在家教兒子小學數學題找樂趣的妻子感到內疚,但他同時也因辭職生孩子的女助理而暗下決心——“下次要找個單身未婚的才行”。

▲《82年的金智英》

但至少,“金智英”的出現,也開啓了女性小說邁出文學領域在現實中得到迴應的可能。

首爾市首先通過了一系列被稱爲“82年生的金智英法”的法案,其中包括了與女性就業、薪酬相關的調整內容。趙南柱說:“曾經我以爲小說沒什麼意義,只是自說自話,但現在我也有了自信,原來小說也可以促進社會的變化。”

▲《82年的金智英》

她們,拒絕成爲“誰的女人”

“金智英”後,趙南柱寫的女人都擁有一種名爲“果斷”的本領。

在她2017年合著出版的《給賢南哥的信》中,就用“我”寫分手信的口吻,自述了一個從依賴男友、害怕分手到終於清楚識別男友PUA的女孩,如何狠狠地拒絕男友的求婚。

▲《給賢南哥的信》 作者:趙南柱/崔恩榮/金異說/崔正和/孫寶渼/具並模/金成重/[韓]金異說 磨鐵·文治圖書|花城出版社,2021-3

從前,女孩總對男友掛在嘴邊的“女人到二十五歲就凋謝了”而感到不安,她不敢分手,因爲太多人知道她是“姜賢南的女朋友”,如果分手,她不知道會被什麼樣的謠言和眼光纏上。

雖然男友對她“好”,但那種“好”都是惠及他自己而已。帶她去最盛大的校友會,前提是她必須穿最端莊的禮服、化最漂亮的妝;提及結婚,男友提出的不是“你覺得生孩子好嗎?”“你能帶孩子嗎?”,而是“你覺得生幾個孩子好?”“你能自己帶小孩幾年?”。

《給賢南哥的信》中的弱弱的“我”,代表的其實是在傳統與新時代的間隙中,不斷尋求新路的女人。她們不完美,但一直在完成心智的蛻變。

▲《我的天才女友》

從這以後,趙南柱筆下的女人,開始越來越“勇”了。《她的名字是》一書中,趙南柱採訪了60多位各行各業的韓國女性,以她們的真實故事改編創作了27篇小說。

這裡有大齡未婚、被父親視作“庫存貨”的女人,也有在節目中被迫表演撒嬌的女人。相比從前,她們都是更落腳於現實的女人,雖然仍舊身處不同的困境,但更勇於發聲。

▲《她的名字是》 作者:[韓]趙南柱 中信出版集團,2019-11

拒絕了課長性騷擾行爲的素珍,此後頻頻被上司挑刺。她在女前輩的幫助下,默默收集對方的罪證,可惜在越級向組長投訴後,對課長的懲罰結果依然只是不痛不癢的減薪三個月。

素珍重新以職場性暴力爲由向勞動廳提出申訴,此事直接影響到了組長,他終於把溫和的假面撕破,他罵被傷害的素珍是“瘋子”,卻安慰明明是侵犯者的課長“倒黴”,“就當踩了狗屎”。

▲《82年的金智英》

但哪怕被打壓、困在焦慮中,素珍依然在戰鬥。有陌生的女同事打電話給素珍,告訴她公司有人故意散播謠言,企圖把她塑造成一個爲上位而誣陷上司的女人。她們素未謀面,卻彼此相惜。

有人說,看《她的名字是》,儘管裡頭的女性面臨着許多和金智英相似的窘況,但在這部作品中,女人展現出的更多是希望。

趙南柱說,一方面,在創作《她的名字是》期間,即2017—2018年,韓國的社會氣氛是那樣的;另一方面,實際採訪中女性的態度也是那樣的。

從“金智英”到《她的名字是》,折射的既是女性的名字背後的時代轉變,也是承載在名字之上的、有關自我的一種傾訴。

▲《82年的金智英》插畫

新代女作家的選擇

在《發生在徐英洞的故事》後記中,趙南柱寫道,“創作小說的過程非常艱難,感到很痛苦也很羞愧”,因爲故事中的種種折射出了她自己那些和人物共同的慾望、不安和自私。

韓國文學出現對於女性的複雜心理的詮釋,並不是21世紀後纔有的。更早些時候,20世紀60年代有吳貞姬的《玩具店女人》,70年代有樸婉緒的《裸木》,這些都是當年更爲時髦的、敢於反轉母性桎梏的文字。

▲《沉默的真相》

但對比從前,2020年後,女作家成羣結隊地出現在韓國文壇中,並佔據了一定強勢數量,確實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極爲罕見的事兒。

在關於韓國年度文學研究的文章中指出,2020年度韓國文學暢銷書榜和50位韓國作家評選的年度小說排行榜中,女性作家佔據了絕對優勢,甚至前十名中只有一位男作家。

以往一度更爲重視男性文學的韓國文壇,2020年度萬海文學獎終評更把獎項最終判給了揭露家族內部性暴力的長篇小說——《致李濟夜姐姐》。

▲《韓公主》

女性文學的話語權轉變,不僅與韓國女性發起的各種生活思潮有關,也與女作家們開始以女性意識和女性現實問題爲出發點反思韓國曆史和社會構成的創作方向有關。

▲《黑暗榮耀》

她們不再侷限於對情愛的不平等揭露,而是走向更宏觀的視角。房地產、格鬥比賽,這些原先只屬於“男性世界”的事物,其實也與女性的存在息息相關,她們在遙遠的時間脈絡中,又被隱匿了哪些“不可說”?

“金智英”之後,我們依然期待在新世紀裡,發現有關“金智英”的新故事。

▲《82年的金智英》內容編輯:豐白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