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8年駕崩,1994年被炸

1994年12月30日夜,新年在即,陝西乾縣境內突然發生一場爆炸。

爆炸聲過後,附近鐵佛鄉南陵村的居民前往查看,只見原上一座土丘的南側,赫然出現了一個深邃的大洞。

顯然,這是盜墓賊的“傑作”。

消息很快傳到了當地文物部門。

第二年年初,經省文物局批准,陝西文物考古研究所組織人手,開始圍繞着這座已被爆破損毀的古墓進行搶救性發掘。

考古人員進入墓室後,卻發現墓中一片狼藉,地面甚至散落着一些人骨碎片。現場混亂程度,如拆遷工地一般。

這座墓的主人究竟是誰?

隨着幾塊殘破的玉片出土,答案逐漸浮出水面。

只見一塊玉片上殘留着“聖恭宀”的字樣,其中的“宀”字明顯筆畫不全。

比對史料可知,這些字樣與諡號“惠聖恭定孝皇帝”的唐朝皇帝高度重合。也就是說,墓主人大概率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跑路皇帝”——唐僖宗李儇。

鹹通十四年(873)七月,唐懿宗病重,不出三天便一命嗚呼。和宣宗一樣,懿宗犯了同一個錯誤——生前沒有確定接班人,這就給了宦官集團一些可操作的空間。

不多時,宦官劉行深和韓文約向朝野宣佈了皇帝的“遺詔”——“第五男普王儼改名儇……宜立爲皇太子,權勾當軍國政事”。

就這樣,懿宗第五子,年僅12歲的李儇取代兄長,成了帝國的接班人。

劉行深和韓文約沒想到的是,兩人費盡心思,改立李儇爲帝,很快就被證明是在爲他人做嫁衣。

由於宦官田令孜從小看着僖宗李儇長大,僖宗對其有種天然的親近感,甚至稱其爲“阿父”,即位後“政事一委(田)令孜”,自己則專心玩樂。唐王朝大權旁落,而“幕後皇帝”田令孜則成了這場政變陰謀中的摘桃人。

讓一個十來歲尚且懵懂的孩子執政,或許很符合幕後操手的心意,但對整個唐王朝而言,就成了一個災難。

乾符二年(875)七月,中原地區發生了嚴重蝗災,所過之處,顆粒無收,連天子腳下的關中一帶也不能倖免。但時任京兆尹的楊知至是個馬屁精,爲了討唐僖宗的歡心,竟然上報:“蝗入京畿,不食稼,皆抱荊棘而死。”——這羣害蟲竟然被天子的恩德感化,不傷莊稼,全部絕食自盡。

蝗蟲啃食糧食作物。圖源:攝圖網

一場蝗災在首都市長嘴裡,美化成了天降祥瑞。

更詭異的是,久居深宮的僖宗竟然信以爲真。朝官們也見風使舵,紛紛向皇帝祝賀。

手下多是阿諛奉承之人,僖宗也是喜聞樂見,一開心就撒幣。不多時,宮中府庫的財物就因爲打賞而被這個小皇帝揮霍一空。

僖宗並沒有停止揮霍,反而聽了田令孜的建議,變着法子開源搞創收。他強行向長安城中的富商們攤派徵收,一旦有人拒繳反抗,等來的將是“付京兆杖殺之”。

一番恐嚇強徵,果然財源滾滾。

或許,僖宗在治國理政方面,連及格線都沒達到,但在競技體育方面,卻算得上是一流。

馬球,一直是唐朝皇室所鍾愛的一項競技娛樂活動。相傳,唐太宗“聞西蕃人好爲打球,比亦令習”,從而拉開了皇室打馬球的序幕。唐中宗時期,前來求親的吐蕃使團與唐朝馬球隊進行了友誼賽,怎料唐朝球隊屢屢落敗。丟了面子的中宗派侄子李隆基救場。李隆基“東西驅突,風回電激,所向無前”,在場上大秀球技,終於爲唐朝扳回了一局。

唐代章懷太子李賢墓壁畫《馬球圖》局部。圖源:網絡

縱觀唐朝皇室,能在球技上媲美李隆基的,恐怕只有僖宗李儇了。史載,僖宗比賽時“每持鞠仗乘勢奔躍,運鞠於空中,連擊數百而馬馳不止,迅若雷電”。場上動作嫺熟、迅捷,“二軍老手鹹服其能”,堪稱唐朝馬球界第一人。

對於自己的球技,僖宗一向信心滿滿。他曾在寵愛的優伶石野豬面前自誇:“朕若應擊球進士舉,須爲狀元。”

不料,對方直接給他潑了一盆冷水:“若遇堯、舜作禮部侍郎,恐陛下不免駁放。”

不務正業的僖宗聽了之後,並未生氣,而是一笑了之。

廣明元年(880)三月,西川、東川和山南三地的節度使職位出現空缺,僖宗一時沒考慮好人事安排,於是直接以馬球比賽輸贏定崗。賽後,奪冠的陳敬瑄挑到了富庶的西川(今成都)。而亞軍、季軍則分別前往東川(今重慶)和山南(今陝西漢中)就職。這便是歷史上臭名昭著的“擊球賭三川”。

然而,當僖宗遊戲治國、快意人生之時,統治危機接踵而至。

唐懿宗時期,翰林學士劉允章的《直諫書》道出了晚唐困境:

“終年聚兵,一破也。蠻夷熾興,二破也。權豪奢僭,三破也。大將不朝,四破也。廣造佛寺,五破也。賂賄公行,六破也。長吏殘暴,七破也。賦役不等,八破也。食祿人多,輸稅人少,九破也。”

僖宗繼位後,“國有九破”的情況並未好轉。一個名叫黃巢的落榜生,敲響了唐王朝的喪鐘。

黃巢畫像。圖源:網絡

在一次又一次的科舉考試中,黃巢都曾試圖用知識改變命運,但總是名落孫山。前途無望的他,在長安街頭髮出了一聲吶喊:“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乾符二年(875)六月,黃巢響應河南王仙芝起義,揭竿而起,拉開了唐末農民大起義的序幕。

儘管農民起義呈燎原之勢,但地方節度使們大多隔岸觀火,中央朝官們也是報喜不報憂。於是出現了一個看似不正常,卻又很合理的現象——長安的僖宗依舊紙醉金迷,關東各地的起義風起雲涌。潼關內外,兩種狀態,維持了好幾年。

廣明元年(880)十一月,局勢驟變。輾轉閩、粵的黃巢大軍重返中原,一舉拿下東都洛陽。起義軍兵臨潼關,恰似遠在天邊的刺蝟,轉眼間便鑽進了李唐王朝的褲襠。

僖宗緊急調派兩千神策軍支援守關,但這支由關係戶和紈絝子弟組成的部隊瞬間被擊潰。關中門戶洞開,誰都清楚——長安城是守不住了。

十二月初五,朝會後,僖宗在宦官田令孜和五百神策軍的護衛下,帶着幾個宗室和妃嬪偷偷溜出了長安——學習唐玄宗李隆基,到四川進修去了。

逃亡成都的路上,僖宗不忘命令各路兵馬收復首都長安。此刻,原本隔岸觀火的藩鎮也不願見黃巢坐大,展示出前所未有的“精誠團結”,將黃巢逐出了關中。

在此過程中,遠在西川的僖宗授權藩鎮自行統籌軍權和財權,而這爲唐朝中央埋下了深深的隱患。

黃巢覆滅後,光啓元年(885),僖宗一行回到了闊別數年的長安城。百廢待興,諾大的都城,哪哪都需要用錢,但財權下放,此時已成覆水難收之勢。藩鎮紛紛截留當地財賦,象徵性地給皇帝上供一小部分,而大頭歸自己,唐朝中央的財政狀況進一步惡化。

安邑(今山西運城安邑鎮)和解縣(今山西運城解州鎮)的鹽業利稅一直是唐朝中央財政的重要來源之一。僖宗出逃四川后,這兩地落入了河中節度使王重榮之手。

正當僖宗在爲資金髮愁時,田令孜給他出了個主意——將王重榮調往外地任節度使,並將這兩座“金山”收歸中央所有。

這不動還好,一動就壞事了。被斷了財路的王重榮氣急敗壞,拒不奉詔,公開宣稱田令孜是挑撥離間的奸宦小人,並聯合另一位節度使李克用一同起兵,開始“清君側”。

田令孜不敵,強行帶上僖宗傍身當護身符,再次出逃至鳳翔,計劃前往四川。就這樣,回長安不到一年,僖宗再次踏上了流亡之路。

第一次出逃,僖宗拱手丟掉了長安城,而這一次,差點丟掉了皇位。

光啓二年(886)四月,節度使朱玫趁僖宗流亡,扶立了襄王李熅爲帝,唐朝一時間出現了兩個皇帝。但以李克用爲首的實力派不承認所謂的新皇帝,紛紛放話要迎回僖宗。最終,朱玫大勢已去,挾新天子以令諸侯的計劃泡了湯,還被反叛的部下殺死。

文德元年(888)二月,擺脫了田令孜控制的僖宗,再次回到長安。此時的他即位已達15年,但大半的時間都消耗在了逃亡避難的路上。

回到長安後,僖宗的身體每況愈下,不到一個月就病死於長安城武德殿,年僅27歲,諡號“惠聖恭定孝皇帝”。

唐僖宗李儇畫像。圖源:網絡

由於僖宗在位期間大半時間都在逃難避禍,根本顧不上給自己修陵,身後事只能交給繼位者——他的胞弟李曄。

文德元年(888),唐昭宗李曄命韋昭度攝冢宰,擔任陵墓工程的總負責人,於京兆奉天縣東北之雞子堆(今陝西乾縣鐵佛鄉南陵村以東)爲僖宗主持修陵。

僖宗臨終前曾留下遺詔,對自己的身後事做了一些安排:

“約錦繡金銀之飾,禁奢華雕麗之工,皆例作空文,而並違先旨。今者流離若是,痛毒堪悲,仗百姓即百姓一空,捐國用則國用無取,不可踵從前之計度,困此日之生靈,俾朕厚顏下見先帝。應緣山陵事務,宜令中外商量,比從來每事十分各減六七。桐棺瓦器,朕所慕之,況在今晨,勿欺大夜。”

僖宗希望自己死後不要厚葬,陵墓建造能省則省。與昔日的揮霍無度相比,這個走到生命盡頭的皇帝,似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也許長達八年的流亡生涯讓他得以走出深宮,並看清了現實——天下大半疆域已經爲大小藩鎮節度使所佔據,這些“土皇帝”們不願再向中央納貢。接近枯竭的唐朝財政,已經無力再爲天子的地下豪宅提供建設資金了。

不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僖宗死後,唐昭宗按照兄長的遺願,以節儉爲本的理念爲他籌備身後事。

唐代鑿山爲陵的做法以唐太宗昭陵爲始,陵墓氣勢恢宏的同時,意味着耗費巨大,這種制式顯然不是唐昭宗一朝所能負擔得起的。國運即陵運,僖宗陵墓只得放棄本朝最爲流行的山陵,而改用成本更低、施工簡單的積土陵。

資料顯示,僖宗陵墓規格“嚴重縮水”,尤其是封土,底部長、寬僅爲40多米,與同爲積土陵的高祖獻陵(封土底徑長150米,寬120米)相差甚遠。

顯然,唐昭宗認真貫徹落實了僖宗“每事十分各減六七”的遺願。建造成本一再壓縮,讓僖宗陵墓成了唐朝關中四座積土陵(另外三座爲高祖獻陵、敬宗莊陵、武宗端陵)中,體量最小的一座。與西側4公里開外、規模宏大的高宗乾陵一對比,宛如一座小小的陪葬墓矗立在旁。

唐高宗乾陵風光。圖源:攝圖網

僖宗的陵墓延續了唐代帝陵在陵園四門佈置石刻的做法,但石刻的製作水平已經大不如前,不但做工粗糙,而且體量明顯變小,造型偏瘦。

地面建築的“樸素”之風,同樣延續到了地下。由於歷史上僖宗陵墓被多次盜掘,陪葬情況已經無從得知,但於細微之處,仍能窺見僖宗陵墓的寒酸與簡陋。

在考古人員檢查墓室時,意外發現鋪設棺牀的石板並非新制特辦,而是兩個名叫“楊再思”和“豆盧欽望”死者的墓碑。此二人是唐高宗和武則天時期的大臣,死後被恩准陪葬高宗乾陵,萬萬沒想到,到了唐末卻成了僖宗的“陪葬”。

堂堂天子帝陵,竟然用別人的二手墓碑做棺牀石材,可見唐王朝風光不再的落魄窘態。

就這樣,一座“超低配置”的唐帝陵,出現在乾縣東北的臺地上。文德元年(888)十二月,這座被命名爲“靖陵”的帝陵正式完工,唐僖宗李儇的棺槨隨即葬入,唐朝第19位皇帝的人生徹底畫上了句號。

靖,《廣雅》中將其解釋爲“安也”。僖宗陵墓以“靖”爲名,死後卻不得安寧。

僖宗葬入靖陵後,僅僅過了20年,一場聲勢浩大的盜墓潮便席捲關中地區。

溫韜,唐末著名的政治投機分子。他一開始投靠的是鳳翔節度使李茂貞,後叛變歸順軍閥朱溫,五代時期又在朱樑和李唐政權之間反覆跳槽。在這個牆頭草的人生信條裡,沒有永恆的站隊,只有永恆的利益。這種極致的利己主義,讓溫韜行事不擇手段,最終在中國盜墓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資治通鑑》載,後梁開平二年(908),“華原賊帥溫韜聚衆嵯峨山,暴掠雍州諸縣,唐帝諸陵發之殆遍”。

溫韜爲了斂財,將關中十八唐陵當成自己的小金庫。除唐高宗乾陵“風雨不可發”倖免於難外,即便鑿山爲墓,堅固如唐太宗昭陵,也難逃被掘的厄運。而作爲關中僅有的四座積土唐陵之一,靖陵規制最小,也意味着發掘難度最小,由此,長眠地下的唐僖宗遭遇了史上第一次“攪擾”。

到處刨人墳墓的溫韜,最終也沒能落個好下場。天成三年(928),以李唐王朝繼任者身份自居的後唐明宗李嗣源,以溫韜“劫盜本朝陵寢”爲名,將其賜死。十年後,溫韜三個兒子也因家族名聲太臭,被人盡皆處死。

溫韜雖然身死,但他公然掘墓斂財的行徑,給後世帝王留下了心理陰影。後周太祖郭威曾路過關中地區,親眼目睹了唐陵慘狀,感嘆道:“此無他,惟多藏金玉故也。”臨終時反覆叮囑養子柴榮,喪葬務必一切從簡,實際上就是擔心自己死後被人惦記,重蹈關中唐陵被掘的命運。

五代亂世後,關中地區包括靖陵在內的一些帝陵,現狀慘不忍睹。開寶三年(970)九月,宋太祖趙匡胤下詔對“嘗被盜發者”的前朝帝陵重現安葬,“令有司備法服、常服各一襲,具棺槨重葬,所在長吏致祭”,並嚴禁老百姓在唐代諸陵上伐木樵採。

到了清代,畢沅出任陝西巡撫期間,特別注意保護關中地區的歷史古蹟。乾隆四十四年(1779),畢沅特意爲殘破的唐僖宗靖陵立了墓碑。受此恩惠,僖宗靖陵總算得以保留了一絲帝陵的體面。

唐僖宗靖陵。圖源:《中國古代陵寢文化》

時間到了20世紀,命運多舛的靖陵,再次被盜墓賊盯上。

據統計,僅在90年代,靖陵先後共被盜掘7次,最嚴重的一次發生在1994年底。那一夜的人爲爆破後,靖陵封土被炸出一個進深達16米的大洞,地宮直接暴露於外,陪葬品幾乎被洗劫一空,墓中空空如也。

經此劫難,靖陵的帝陵身份名存實亡。唐僖宗留在人間的,除了他短暫而荒誕的生平記錄,剩下的不過是一座小土丘。

千年靖陵,如同兩度逃亡避難的墓主一樣,千年難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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