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分實至名歸,近期最好看的亞洲劇集!

艾弗砷

在少子化、獨身盛行,又注重生活品質的日本,家庭構成由多人減少爲三人甚至一人。隨着人與人關係的流變,友情、邂逅和不基於血緣的情感紐帶,逐漸超過親情,成爲近些年來日本影視作品中表現最多的情感類型。

而其中清新治癒的樂活系電影和劇集,又是最善於溫暖地呈現這種情感的作品。

這類劇集結構簡雅,色彩素樸,線條單純,尤其注重幽婉清麗的生活情趣。像《海鷗食堂》《麪包湯和貓咪好天氣》《森林民宿》等作品,都有一個傳統家庭之外的獨身女性,劇中人獨立於糾纏錯節的人際關係之外,人與人的關係維持在疏離與親密之間的微妙地帶,維持着簡約樸素但不失品質的生活方式。

《海鷗食堂》

氣質型演員小林聰美幾乎是這類劇集的代表形象,總是詮釋着獨身女性最玄妙的生活狀態,生活在並不遠離塵囂的無菌烏托邦。

目前仍在周更的《住宅區的兩人》(團地的兩人),可謂是近期同類作品中的佳作。

《住宅區的兩人》

與導演松本加奈之前作品不同的是,《住宅區的兩人》平淡治癒的生活裡,帶上了更多的歲月痕跡。

《住宅區的兩人》裡,小林聰美與21年前在《西瓜》中有過合作的小泉今日子再次合作。

《西瓜》

當年飾演職場同事的兩人,這次是一對中年閨蜜。有趣的是,2003年的《西瓜》中,兩人的年齡設定是34歲,而21年後的《住宅區的兩人》裡,兩個人都到了55歲,正巧相隔21歲,也算是與《西瓜》的隔空互動了。

《住宅區的兩人》的主角野枝(小泉今日子)和小奈(小林聰美),兩人打小便是玩伴,有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友情。兩人經歷過婚姻,嘗試過闖蕩,卻最終都回到了自己從小長大的這片舊街區,住回童年團地的老房子裡。

野枝古靈精怪,粗枝大葉,而小奈細膩知性,野枝下班後每天去小奈家蹭飯,在陽臺上聊天,在小區裡散步和探索,打太極拳,在單元門口揮手告別。兩個不再年輕的人,將平常的生活過得生機盎然。

《住宅區的兩人》

野枝是大學的兼職講師,曾經是高材生,讀到博士畢業,原本有機會評上教職,卻因爲無中生有的謠言,被踢出學校,從此沒有了回到體制的機會,只能做一個薪水低廉的大學助教。

小奈年輕時,曾經被追捧爲超人氣插畫家,不過隨着漫畫黃金時代的落幕,行業衰落,插畫需求驟降,工作機會也變得稀少。奈子多年來一直沒有固定工作,靠交易二手物品勉強度日。

她們年輕時,一個嫁給過媽寶男,一個曾被隱婚男人欺騙,如今都是孑然一身,住在老舊的團地小區裡。

兩個獨身女性,都已經55歲。她們生活不乏坎坷,看似不怎麼如意,但兩人認真對待生活中每一件瑣事,相互鼓勵、相互安慰,將普通日子過得溫馨動人。

55歲上下,正是卡在中間的年紀。

已經不再年輕,想要開始什麼,似乎都太遲了;生活沒有多少盼頭,然而在這個長壽的國家,仍有三十多年的預期壽命要活。

現年55歲左右這代人在日本是特殊的一代。他們在1970年前後的第二次嬰兒潮出生,是目前日本人口中佔比最多的一代。在日本經濟如日中天時度過童年,緊隨而來的卻是漫長的衰落。

她們大學畢業時趕上了日本經濟泡沫破裂,剛進入就業市場,就面臨就職冰河期,被稱爲「冰河的一代」。許多人沒有正式編制,只能靠低廉的薪水度日。有幸成爲正式員工的,也因公司業績惡化和降本裁員,一直抱有強烈的危機意識,從未瀟灑地生活過。

這代人忍過了失去的三十年,也沒能享受到近年日本經濟復甦的福利,許多人面臨老後破產的窘境,又沒有話語權,成爲被日本社會忽略的邊緣人羣。

《住宅區的兩人》中的兩位主人公,便是典型的「冰河的一代」中的一員。她們擁有不俗的學歷和技能,卻沒能收穫相應的財富和社會地位。

兩個人居住在市郊的團地,野枝上班,需要坐兩個小時的公交,他們居住的團地,比他們的年紀還要大。

團地這個名詞,投射着日本人複雜的情感。五六十年代,團地族曾是高收入、西方化的年輕家庭代表。在團地的全盛時期,成爲團地居民是不小的榮耀,申請入住團地的人遠遠多於最終入住的人。

團地裡首先出現了不鏽鋼水槽,沖洗馬桶、帶餐廳的廚房及陽臺等現代化設施,是當時人們憧憬的居住環境。便利和生活環境和發達的社羣屬性使團地能夠自給自足,甚至像中村義陽《大家,再見》中描繪的一樣,足不出團地,也能生活。

《大家,再見》

團地裡早出晚歸上班的丈夫和聯排樓宇中獨守空房的妻子,讓《團地妻》系列成爲日活從七十年代起一系列情色電影中引人遐想的形象。

然而,在九十年代起,過時的團地住宅開始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團地只是種過渡性住宅,在日本快速城市化、大量勞動者涌入城市時應運而生,老舊的設施、逼仄的環境逐漸讓有經濟條件的家庭紛紛離開團地。然而,隨着經濟發展的放緩,很多「冰河的一代」沒有購買一戶建的經濟實力,在經濟泡沫後被卡在了團地,被迫住在年久失修的出租屋裡終老。

《比海更深》裡,樹木希林在臺風夜回憶到,自己年輕時從東京的練馬區搬到團地時,一個勁兒地慶幸再也不用擔心颱風天了。而眼前這場颱風卻讓她有了「看來是會死在這個房子裡了」的預感,兩場颱風串起了她的四十年,而團地由盛而衰的這四十年像括號的兩端,括起了她的一生。

《比海更深》

團地這個昭和時代的象徵,是不少人溫暖的兒時回憶,也是如今仍被迫居住在團地的居民難以啓齒的標籤。

如今,有些團地被拆遷,有些被改造成政策性住房,供老年人、單親家庭、外國移民和低收入羣體居住,傳統社會中受到排擠的階層也會住到團地裡。

《住宅區的兩人》雖然節奏清新,但也能從劇中看到如今日漸凋零的團地裡典型的居民構成。劇集中團地的大部分居民是失獨的老年人,第二集中單親女孩的父親從事殯葬行業,第四集的室毅是性少數羣體,第五集中的年輕夫婦則是底層勞動者。

《住宅區的兩人》

在蕭索的團地社區裡,野枝和小奈懷着樂觀豁達的心態苦中作樂,相互扶持,讓平凡的生活裡不乏樂趣。

兩人誤打誤撞地幫助年老的鄰居換紗窗,看着說明書邊學邊做,竟然順利成功。結束後還拿到了小禮金紅包和一頓披薩。事情被傳開後,換紗窗竟成了兩人時薪1000日元外加一頓披薩的臨時工作。

野枝的媽媽在薄餅店講述自己的婚前戀愛史,下一個鏡頭便切到爸爸在家裡看着空空如也的冰箱,沒飯可吃,不知如何是好。年過八十的母親悠悠唸叨着,「(當年錯過的戀人)信太郎桑,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呢,大概已經老得死了吧。」老年人獨有的玩笑話,可愛得讓人噴飯。

當然,劇集中也能看到一些老年人生活中面臨的現實問題。居住在深度老齡化的老社區,紗窗損壞卻沒有親人幫忙更換。劇中的團地裡沒有電梯,老年人需要自己爬樓。由於身處長壽社會,老年人還要照顧自己更爲年長的父母。

兩個人拮据但用心地生活着。野枝爲了圖免費做了乳腺癌檢查,反而讓自己虛驚一場。小奈買薄餅之前趕緊跑回家去翻優惠券。

每一季的結尾,都會認真展示本週的收支情況,記錄點滴的進賬和支出,圖文並貌的細節,將拮据的生活記錄得輕快而可愛。

《住宅區的兩人》這類的日劇的成功,大概是因爲它始終在講一件小事:如何最低限度地成爲一個人。一草一木、一粥一飯都值得用心對待,平凡的日子也值得慶祝。

生活的可貴之處,或許不在於成就了什麼,而在於永遠對缺憾和未知敞開懷抱。改變不了世界,也很難改變自己,但能夠改變的是向內看待自己的方式。

自己這一生可能走不了多遠,可能一事無成,留不下任何東西,但既然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那存在自己這樣的人也是可以的吧。

現實中在都市打拼的人,在生活的重壓下難以停下被動的腳步,但《住宅區的兩人》這樣的樂活系治癒生活劇,能夠開啓一種溫柔的視野,使得在觀劇的幾十分鐘時間裡,暫時地放緩節奏,審視自身朝九晚五背後種種可能性。

只是這樣悠閒的中年生活,在貧富差距不大、失業率常年維持在低位、中產階級佔主流的日本,或許是可能的,但在未富先老的海這邊,多半隻能算奢望。

對於更多在內卷、內耗的漩渦中掙扎,在階層滑落的焦慮中輾轉反側的中年人來說,能夠藉此在銀幕上短暫地逃離,也是種聊勝於無的安慰吧。

畢竟,能夠坦然地面對自己的失敗,在勉強度日時仍能夠認真樂觀地生活,確實也是種常人難以企及的成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