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鄰國，會成爲塔利班新戰場麼？
從最近兩週由於阿富汗戰事而成爲國際焦點的潘傑希爾山谷出發向北，穿過興都庫什山和山後的噴赤河，是同樣此前並不引人注目、卻因爲阿富汗戰事而在近幾個月來成爲新聞常客的內陸小國塔吉克斯坦。
9月6日，隨着塔利班宣佈完全奪取潘傑希爾山谷，而抵抗力量的兩位領導人之一、阿富汗副總統薩利赫抵達塔吉克斯坦，這個帕米爾高原上的內陸國家再一次成了國際焦點。暫時行蹤不明的武裝領袖、曾經的北方聯盟領袖艾哈邁德-沙-馬蘇德之子小馬蘇德在一段音頻中號召阿富汗民衆“全民起義”，薩利赫則表示，希望塔吉克斯坦能夠成爲阿富汗談判的平臺。
數月以來，塔吉克斯坦枕戈待旦。7月22日，杜尚別調動23萬預備役軍人舉行全國規模總演習；8月5日，俄羅斯、塔吉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在阿富汗-塔吉克斯坦邊境再次舉行規模空前的聯合軍演；8月，隨着塔利班在阿富汗境內勢如破竹，集安組織成員做出一致承諾，如果塔吉克斯坦南部邊境遭遇威脅，將無條件支持塔吉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已宣佈增加邊防軍隊兩萬人，俄羅斯同時承諾將提供必要情況下的武力保護，並撥款110萬美元以加強塔吉克斯坦南部邊境的武裝守衛力量。
當地時間2021年9月6日，塔利班成員佔領潘傑希爾谷地後開始巡邏 / 人民視覺
9月，塔吉克斯坦與俄羅斯的協同防空體系被正式提上日程，兩個北約成員國德國和意大利也相繼承諾做好了援助塔吉克斯坦的準備。9月16日，集安組織新一輪峰會將在杜尚別舉行，9月到10月，塔吉克斯坦軍隊還要舉辦或參與至少三場預計中的軍事演習。
在所有這些軍事行動緊鑼密鼓推進的同時，俄羅斯正在數次談判和直接接觸後積極表態，準備接納作爲阿富汗政府的塔利班政權。軍事演習顯然是莫斯科軟硬兼施策略下的兩手準備之一，但與此同時，向來被視爲俄羅斯勢力範圍內的塔吉克斯坦，眼下已經成爲唯一一個未曾與塔利班進行任何接觸的阿富汗鄰國。
8月底，還有一份來自塔吉克斯坦南部城市庫里亞布的公開信吸引了大量注意，這是當地一個約有2000名成員的青年民兵組織發出的倡議，要求政府批准他們渡過噴赤河前往潘傑希爾山谷，去幫助在那裡同塔利班作戰的小馬蘇德部隊。塔吉克斯坦政府再一次保持了沉默，沒有對這份公開信做出任何評論。庫里亞布同時也是塔吉克斯坦總統拉赫蒙的家鄉。
“我認爲政府不會批准的。”來自塔吉克斯坦的烏邁德·雅庫伯夫告訴我，“塔吉克斯坦希望一切能夠和平解決。但從媒體消息來看，（潘傑希爾的）談判沒有實現。”幾年前，烏邁德的學位論文主題即爲阿富汗塔利班，他並不認爲塔利班目前構成對塔吉克斯坦的威脅，但結合自阿富汗局勢激化以來的密切觀察，他相信鄰國阿富汗的內戰已經不可避免。
巧合的是，就在對話發生前幾天，塔國總統拉赫蒙剛剛做出了同樣的警告。
阿富汗與塔吉克斯坦共享着漫長的共同歷史和文化，也共享着漫長的國境線，兩國邊境長達1344公里，其中超過一半沒有邊防；阿富汗人口中37%爲塔吉克族，是阿富汗國內僅次於主體民族普什圖族（41%）的第二大民族，其中絕大多數生活在鄰近塔吉克斯坦的阿富汗北部，這一數字甚至數倍於塔吉克斯坦境內人口。
這意味着，當這兩個國家任何一方爆發戰亂，另一方都將無法避免地受到影響——無論是越境的難民、外溢的軍事衝突，還是邊境另一側民族同胞境遇引起的社會情緒。
三十年前上一次塔利班執政期間，塔吉克斯坦正處於五年內戰時期，阿富汗相對穩定的北部收留了大量來自塔吉克斯坦的戰爭難民。類似的事件也在過去兩個月內重演，自今年七月阿富汗形勢趨緊以來，塔吉克斯坦已先後接收數千逃亡士兵和平民，杜尚別同時表示，已經做好了需要接收數萬人的心理準備。
塔利班發言人穆賈希德召開新聞發佈會表示，塔利班已經完全控制了潘傑希爾省 / 人民視覺
同樣關鍵的還有阿富汗境內的塔吉克人：8月20日，在塔利班宣佈佔領阿富汗全境後幾天，塔吉克斯坦民主黨在聲明中稱阿富汗正在發生的事情是“塔利班對該國非普什圖人民的種族滅絕”。阿富汗境內民族衆多，其中南方主要民族普什圖人與北方主要民族塔吉克和烏茲別克人之間矛盾由來已久，一直可追溯到作爲國家的阿富汗建國時期。
塔吉克人聚居的潘傑希爾省在兩次塔利班統治期間的特殊地位加劇了潛在的衝突可能性：兩次這裡都是反塔利班武裝的主要根據地。
今年五月，塔吉克斯坦與吉爾吉斯斯坦之間爆發邊境衝突，兩國關係降至歷史冰點，也使得塔吉克斯坦國內民族情緒空前高漲。庫里亞布“軍援潘傑希爾”的倡議，部分地也是這種激烈民族情緒的折射，這意味着如果塔利班與潘傑希爾武裝無法實現談判，或期間發生任何負面事件，拉赫蒙都很難袖手旁觀。
“塔吉克人必須在阿富汗未來的政府中佔據有價值的位置。塔吉克斯坦永遠不會承認在這個國家通過壓迫和迫害組建而不考慮整個阿富汗人民、特別是所有少數民族的立場的任何其他政府。”8月25日，塔吉克斯坦總統拉赫蒙在他迄今唯一一次就阿富汗局勢的表態當中說。
更令塔吉克斯坦心懷警惕的是阿富汗塔利班的人事安排：塔國情報部門掌握的消息稱，被塔利班派去剿滅潘傑希爾抵抗武裝的是一位名叫馬赫迪·阿爾薩隆（Mahdi Arsalon）的武裝分子頭目——他也是塔吉克族，但他卻是塔吉克內戰後逃入阿富汗的塔吉克反政府武裝的當前首領，自2010年創立以來，這支名叫Jamaat Ansarullah的反政府武裝一直在阿富汗境內，仰仗塔利班的支持和庇護繼續存在。在本地新聞中，他們有時也被簡稱爲“塔吉克塔利班”。
儘管塔利班發言人語焉不詳地否認了這一指控（“如果發現外國軍人我們會將他們驅逐出境”），但另一邊的塔吉克斯坦情報部門所能提供的內容要詳盡得多：阿爾薩隆真名穆罕穆德·沙裡福夫（Muhammad Sharifov），他所領導的反政府武裝的創始人名爲阿姆利金·塔巴羅夫（Amriddin Tabarov），是一名參與過塔吉克內戰的前戰場指揮官，2015年死於塔吉克斯坦特種部隊的突襲，阿爾薩隆的父親老沙裡福夫則據稱原爲塔巴羅夫的助手。
而阿爾薩隆的這支武裝，無論建立時還是在現在，其目標始終只有一個：推翻塔吉克斯坦現總統拉赫蒙並取而代之。
阿富汗潘傑希爾省，反塔利班力量的武裝人員在山谷中建立防禦陣地 / 人民視覺
塔吉克塔利班也是過去二十年來一直強調自己沒有擴張意圖的塔利班行列中，唯一一個明確對外表露過威脅的派別：2020年12月，也即塔利班攻陷喀布爾之前八個月，塔吉克塔利班武裝發佈的一條長達10分鐘的視頻宣佈，按照塔利班領導人此前的承諾，他們將被允許帶着武器返回自己的國家，因此他們將開始在自己的“家園”繼續“聖戰”。視頻同時顯示了阿富汗北部一處警察哨所中發生的襲擊事件。
獨立以來的三十年，特別是內戰結束以來的二十餘年裡，拉赫蒙在塔吉克斯坦厲行世俗化，嚴控宗教極端思潮，塔國國內雖無明文規定，但男性不蓄鬚已成慣例，在國外則長期以嚴格的安全管控著稱。很難想象塔吉克塔利班分子能夠與塔吉克斯坦主動達成和解，而阿富汗塔利班組織能不能、又會不會約束曾在麾下的其他各國武裝分子，迄今仍是未知數。
儘管並不認爲阿富汗塔利班會對塔吉克人形成威脅，但對烏邁德來說，塔利班之外的其他威脅依然不可小覷：“除了塔利班，阿富汗還活躍着恐怖組織‘伊斯蘭國’，他們想要在阿富汗之外建立僞哈里發國，併爲此招納其他國家居民。”
自2014-2015年“伊斯蘭國”在中東和北非突然崛起以後，中亞的極端分子“外流”已成老生常談。根據不完全統計，在伊拉克和敘利亞“伊斯蘭國”活躍期間，國土面積中亞最小的塔吉克斯坦在極端分子輸出方面名列第二，人數超過了1300人，僅次於烏茲別克斯坦，2017年美國、土耳其、瑞典和俄羅斯的四次重大恐怖襲擊事件案犯都來自中亞，多年以來塔吉克斯坦政府一直致力於打擊非法越境，但始終收效甚微。
隨着國內戰事基本結束，塔利班緊鑼密鼓地開始準備建立新政府 / 人民視覺
考慮到雙方利益和目標的明顯衝突，烏邁德相信塔利班與“伊斯蘭國”之間的衝突不僅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而且甚至可能已經發生：一週前喀布爾機場的襲擊事件即爲類似衝突的開端。
與恐怖主義的進出口相伴而生的還有毒品交易：掌權之後的塔利班能否放棄所有這些不容於國際社會的生意？又能否確保控制和遏制阿富汗已經成型的毒品產業？
而無論如何，眼下對於塔利班和塔利班統治下的阿富汗，一切斷言都還爲時過早：“他們並沒有控制阿富汗全境，而未知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
“如果阿富汗內戰持續，會有更多在塔吉克斯坦的塔吉克人捲入到戰爭中去嗎？爲了支援潘傑希爾？”我問烏邁德。
“顯然如此！”(責編 / 權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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