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GC已全面介入,未來的創作由誰定義?
Sora讓“一句話生成視頻”成爲可能,卻也讓不少內容創作者感到擔憂——未來,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會徹底取代人類成爲文化產品的創作主體嗎?當AIGC全面介入,人類的創造力會隨之變得薄弱嗎?屆時,人們引以爲傲的“創意”與“靈感”又是否需要被重新定義呢?
記者邀請同濟大學人文學院藝術與文化產業系教授解學芳、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院長張錚,共同探討當AI深度介入文化生產,我們所面臨的變局、抉擇與應對之法。
AI的再度“進化”
週末週刊:您還記得第一次看到Sora生成的作品時的情景嗎?當時是什麼感覺?
解學芳(同濟大學人文學院藝術與文化產業系教授):第一次看Sora生成視頻時還是有點震撼。沒想到,在如此短的時間裡,人工智能模擬現實物理世界真實場景的強大能力已經提升至新的發展階段。
我印象最深刻的片段是第一支放出來的長達60多秒的視頻——一位時尚女性塗着明豔的口紅,穿着黑色皮夾克上衣、紅色長裙與黑色短靴,戴着墨鏡,既悠閒又充滿自信地走在潮溼的街道上,身後則是佈滿霓虹燈牌的東京街道夜景和各色時尚着裝的行人……這段視頻呈現出影視大片的既視感,也代表着Sora在模擬仿真現實物理世界的能力不斷提升。
張錚(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院長):其實,在ChatGPT問世之後,已經有很多企業在進行AI內容視覺化的探索了。當時有業界專家預測,未來三年左右會有能形成比較連貫的成熟的畫面的生成工具,沒想到Open AI不到一年半的時間就交出了Sora這樣一份答卷。我個人覺得,在當前人工智能快速發展的領域,人類的預判很可能失效。
週末週刊:但在這之後,Sora還是犯了些常識性錯誤。比如,在考古現場憑空出現一把懸浮的塑料椅子,人物跑動方向與跑步機履帶傳送方向相反等。
解學芳:從內容生產的角度看,其實不論是ChatGPT還是Sora,我們都能或明顯或模糊地感受到一定的“拼湊感”。
這一方面是由於機械式創作,AIGC模式下人工智能的生成能力所產生的“幻覺”會模糊人類創意與機器填充之間的邊界。“真實”常常是伴隨着不完美的,AIGC會過於追求“精確”,從而缺乏不完美的真實性。另一方面,主體性情感的缺失則會讓人感到這些作品有些許“空洞”,儘管Sora中的人物在基本動作、基礎表情上能自如展示,但在眼神、微表情等需要傳遞深層含義的領域尚有進步的空間。
張錚:我認爲這裡的問題需要分開來看。首先,我們必須承認,Sora作爲一款產品,它的確存在某種程度上的進步空間。但產品本身的侷限,只能代表某一技術路徑在目前階段的侷限,並不足以由此對AIGC未來的能力加以判斷。
人類的認知水平是隨着科技的發展在不斷提升的。現在的人們看到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們篤信“地心說”,甚至願意爲此犧牲時,只會感嘆時代的侷限性,但絕不會質疑人類的認知能力。這就是我想說的——受限於多種因素,AIGC目前的技術水平並不能完全與人類作品的質量齊平,但我們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那就是,未來有一天,AI做出來的內容將與人類做出來的別無二致,甚至更好。
週末週刊:未來,AIGC還會有突破性的進展嗎?其主要發展方向可能會有哪些呢?
解學芳:未來,AIGC模式可能會以“全知全能”的形象介入多個應用場景。其中影響最大的依然會是新聞信息、圖文設計、小說等領域,包括文學作品、繪畫、短視頻、遊戲乃至長視頻、影視製作等文創內容的生成;而在內容運營和傳播智能化領域、數字人與人形機器人領域、元宇宙內容生成等方面,AIGC也都將有所突破。
張錚:我個人比較期待AI在創意生成上的突破。從20世紀50年代發展至今,AI的算法已經經歷過幾次迭代,其中,生成式算法到2014年才誕生。也是在這個算法問世後,人工智能才進入自主創作階段。因此,一個新的算法,完全有可能帶來AI在文化生產力上質的飛躍。
另外,我期待大模型+小模型的組合能誕生個性化AI。在文化創作領域,我們不僅需要基礎性工作,更需要將不同領域的信息融會貫通,形成個性化的思考和表達。未來AI是否能真正成爲一個輸出獨特創意的工具,這是我更關心的問題。
重塑產業,明晰邊界
週末週刊:目前,AIGC已經部分地進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據統計,抖音和小紅書有約5%~10%的內容爲AI創作,一旦AIGC全方位介入人類的文化生產領域,會帶來哪些影響?
解學芳:首先肯定重塑內容生產的範式,特別是Sora文生視頻大模型的出現,標誌着內容生產方式的根本變革。Sora能夠生成60秒長,包含多角色、精確動作和複雜故事背景的模擬現實視頻,這超越了傳統的文本和圖像生成。並且,Sora模型的背後是深度理解和仿真功能,結合深度學習和3D世界模型生成技術,這對短視頻、動漫、影視和遊戲等廣義上的視頻行業都帶來了顛覆性的變革。
其次,人類在內容生產中的角色也將發生轉變,將從純粹的內容生產者變成“元編輯”——即智能機器和算法的設計者、訓練者、規範者,以及作品的構思者、把關者。以2022年斬獲美國科羅拉多州博覽會美術競賽一等獎的《太空歌劇院》爲例,創作者傑森·艾倫通過文字標籤生成了900多個作品,再利用Midjourney(一款AI繪畫工具)對這些作品由好到壞進行排序,以此建立標籤數據集並用於訓練獎勵模型,最後再擇優進行修改。
最後,這也將給文化行業的就業結構帶來挑戰。AIGC技術的應用正動搖着文化創意行業的就業穩定性。單純的燈光、佈景、設計、剪輯等相對簡單重複的工作崗位可能會被取代,企業也可能因此減少對文創人才的需求。這種變化雖然在短期內可能導致就業結構的動盪,但從長遠來看,也爲行業帶來了高效率和創新的可能性。
張錚:當利用AIGC技術的文化產品大量進入市場,我們還需要面對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如何去評估和衡量此類文化產品的價值,如何判斷人在其中所承擔的工作和價值。
顯而易見,在AIGC技術的幫助下,許多文化產品參與創作的人數減少,生產環節壓縮,生產成本下降,生產週期縮短……一旦這些內容生產所需的生產要素髮生改變,我們對其價值的評判標準也應該隨之發生改變。那麼,所謂高概念、大製作、巨星參演的“大片”是否還有生存空間?流量明星與文化產品高度綁定的生產模式是否還能奏效?現有文化產品生產流程中的這些分工方式、分配方式是否依然合理?這些問題都值得考量。
另外,我認爲AIGC技術的文化產品供給越豐富,現實藝術表演的價值就會越高。作爲文化產品,“稀缺性”一定是消費者花錢的重要考量。而這裡的“稀缺”指的是,在同等質量的情況下,現場能給消費者提供不一樣的體驗感。
週末週刊:目前,算法中的潛在侵權行爲也在不斷髮生。AIGC在賦能數字文化生產的同時,會成爲風險的源頭嗎?
解學芳:AIGC以互聯網數據的海量“投喂”爲基礎。然而,迄今爲止,人類共出版約1.29億本書,其中,完成數字化的僅12%(約1500萬本),而上傳到互聯網以供免費獲取的數量更爲稀少,再加上機構爲了規避侵權所帶來的風險而排除的內容,即使是ChatGPT引以爲傲的1750億個參數,也不過是人類文明中的滄海一粟。
這導致AIGC能“吃”到的東西很有限,訓練數據的數量和多樣性都存在缺陷。另外,訓練數據的質量和其內在價值並不能被一一審查、篩選,因此AIGC所面臨的價值觀風險依然很高。
另外,多數AIGC模型採用的深度學習算法,是直接從事物原始特徵出發,自動學習和生成高級認知結果的“黑箱”學習法,其內部結構和運作過程缺乏透明度,這有可能造成非故意的“深度僞造”,並由此引發數字文化生產的“失控”。
張錚:我的想法略有不同。我主張“先發展,後治理”。事實上,我們所擔心的AI可能帶來的許多問題目前都還沒有發生。縱觀歷史,人類是在不斷髮現錯誤、糾正錯誤的過程中成長起來的,而依照人類的思維學習模式所創造的人工智能是否也可以獲得“試錯”的機會呢?當我們將每一個風險點,看作AI技術調整的起點和契機,“技術恐慌”或許就能少一點。
文化生活的新圖景
週末週刊:AIGC技術的發展降低了內容創作的門檻,這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解放大衆精神生產力和文化創造力。一旦這種生產力和創造力被解放,我們的生活將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
解學芳:AIGC技術實現了文字、圖像、音視頻等內容場景的自動化智能化生成,將文化內容生產從PGC(專業生產內容)模式、UGC(用戶生成內容)模式躍至AIGC(利用人工智能技術生成內容)模式時代。從文化產品的規模上來講,AIGC帶來了智能文化新質生產力,將爲我們打造一個文化內容更加豐富、文化產品更加富足、文化生活更加多彩的未來生活新圖景。
另外,越來越多的人可能會成爲數字文化生產中的行動者。舉個例子,世界上最大的多人在線遊戲創作平臺Roblox就在探索在Roblox Studio中搭建AIGC平臺,用語音、文字、觸摸手勢等“傻瓜式”便利工具替代鼠標和鍵盤,爲創作者提供更低門檻、更自然直觀的創作環境,將想象力轉化爲創意。這也意味着,文化產品的“創意濃度”將進一步增強。
張錚:隨着深度數字化的發展,社會生活中的景象與物質,同虛擬空間的“孿生物”“映射物”的聯繫也將愈加緊密。以蘋果公司新發布的頭戴式VR設備Vision pro爲例,人們可以掃描複製現實生活中的物體,並將其擺放到自己的虛擬空間中進行“二創”。
一旦現實與虛擬的邊界被打通,人們的文化生活場景就可以有更多可能。體驗感和沉浸感將成爲文化產品生產中的重要一環。屆時,人們不僅可以創造電影、遊戲等虛擬文化產品,甚至將虛擬和現實相互融合,爲人們帶來全新的、沉浸式的多感官體驗的作品。
週末週刊:另一方面,創作門檻的降低是否也會帶來一些挑戰?
張錚:最明顯的變化,可能就是文化產品供給側和需求側的不平衡。一方面,內容的持續創意和產能正攀上一個新的臺階,文化供給的能力將持續增強;另一方面,文化產品消費者則變得越來越挑剔和難以“討好”。
這裡或許存在一個發展模式的轉型,即從創作者經濟到認同者經濟。未來的文化生產不能僅僅埋頭於“創作”,而需要更多地將文化消費人羣納入文化生產的流程之中,以重視“認同”爲核心的需求側邏輯,發展個性化、定製化的文化產品服務……從某種角度來看,這反過來又提高了文化產品的創作門檻。
解學芳:創作門檻的降低會讓AIGC變得愈加觸手可及。當使用者只需要提供“語言口令”就可以完成創意工作時,人變成“機器”的可能性也將增加。
弗洛姆曾說:“過去人們面臨的危險是變成奴隸,而將來的危險則是變成機器人。”AIGC越精進,人類對其的依賴程度就越深,人的創造力、行動力和審美力就越有可能因爲懶惰而退化,甚至有可能會主動放棄自身在文化生產上的主體性地位,讓文化領域被AI全面接管。因此,如何在接受技術賦能的同時,自覺抵抗技術帶來的“異化”風險,將是未來創作者非常重要的素養之一。
週末週刊:有人認爲,生成式AI最重要的功能是“人類增強”,它能極大地縮小所謂內行“精英”與外行“小白”之間的能力差距,但這似乎也同時瓦解了人類學習、追求進步的意義。
解學芳:隨着人工智能技術的普及,當越來越多的創作者開始藉助人工智能進行創作,“精英”與“小白”之間一般意義上的差距縮小了,但整體社會的結構性差距變大了,或者說,數字難民和數字鴻溝增加了——一旦掌握AIGC內容生產能力,就掌握了新質生產力;反之,則增加了數智時代數字難民的規模。
此外,創意階層的“人”的情感表達很可能越來越稀少,在AIGC模式下文化內容創作易陷入對現有文化資源重複使用的循環而缺乏原創性創新,長期會制約人的主體性創新。
例如,基於ChatGPT等大語言模型進行內容生產,創作者不再是情感的表達者與故事的生產者,而成爲文字的批量生產者,這是優質文學作品匱乏的主要原因之一。
基於此,文科學習的內容也確實發生轉變,加快在文科思維中融入數據思維、技術思維、倫理思維的交叉融合創新成爲新趨向。正如尤瓦爾·赫拉利在《未來簡史》中的判斷:“目前最耐人尋味的新興宗教正是‘數據主義’,它崇拜的既不是神也不是人,而是數據。”
破除“數字崇拜”
週末週刊:AIGC內容的生成是基於人類的“prompt”(提示詞)而完成的。網絡上很多人喜歡將“prompt”叫作“咒語”,似乎AI已經成爲某種“魔法”,而生產者們只有精準掌握“prompt”這一密碼,才能達成自己的目標。這對於今天的人文社科教育而言,是否可以看作一個新的機會?
解學芳:文森特·莫斯可在其《數字化崇拜》一書中強調:“技術只有擺脫了神話般的偶像崇拜,才能真正成爲社會和經濟變遷的動力。”
Sora出現後,立刻受到了人們的熱情追捧。但熱鬧過後,我們應該認識到,不該盲目地對某項數字技術進行神話般的偶像崇拜,而應更加客觀更加理性地看待AI的迭代與發展。“prompt”看起來只是簡單的自然語言,但語言文字本身承載着人類文明發展中的智慧與能量,文字正是“道”的載體,也是我們與技術溝通必不可少的橋樑。
客觀上講,ChatGPT誕生後,對於精準生動的prompt的重視確實揭露出文科教育在知識體系和理論建構方面的重要性。例如,設計專業特別重視技術工具類的課程體系,以幫助學生快速掌握設計工具以實現就業的目標。但AIGC時代來臨,意味着工具性人力資源的可替代性越來越高,但理論、概念、創意等知識體系的建構性能力則無可替代。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文科發展既面臨新機遇,也面臨AI時代帶來的新挑戰。
週末週刊:在數字時代,我國的文科教育應該如何迴應這些新需求?我們是否已經開始了這方面的探索?
張錚:在清華大學,人和AI協同發展的探索已經開始,並且不侷限於文科教育。這兩年,清華大學以“千億參數多模態大模型GLM”爲平臺與技術基座,研發出多個AI助教系統,在熱力化工學、城市建築學等多個學科進行試點。
在人文學科方面,我院的瀋陽教授一直擔任“元宇宙發展與挑戰”這門選修課的任課老師,一直鼓勵他的學生利用AI進行各種創作,包括完成作業等。去年,他和他的團隊利用AI創作了一部科幻小說,名爲《機憶之地》,並在第五屆江蘇省青年科普科幻作品大賽中獲二等獎,引發了人們對於AI創作的關注和討論。
今年,AI將在教學中得到更大範圍的利用。在前不久的全校教職工大會上,清華大學宣佈,會建設100門人工智能賦能教學試點課程,併爲2024級新生配備“AI成長助手”,每一位新生都將直麪人工智能,體驗“人機協同”的校園生活。
解學芳:一方面,面對以ChatGPT爲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在“擬人化認知互動”層面的創新性表現,文科人才培養的重點將是數據思維、技術思維與創意思維、文化思維的協同,從而確保人類引以爲傲的原創能力與情感表達能力。
另一方面,對於人才培養的關注點應更加聚焦創意和創新思維的培養,更加註重知識體系和理論體系的建構,以及建構AIGC科技倫理觀。
不久前,荷蘭開源調查媒體“響鈴貓”網站的創辦人艾略特·希金斯,利用Midjourney將美國前總統特朗普可能被捕的新聞可視化,帖子在兩天內的瀏覽量達到了500萬次。儘管標註了是AI生成圖片,但仍在未被標註的情況下被大量轉載,引發失範現象。這意味着,在文科教育方面,不管是AIGC開發者、運營者,還是使用者都應該加快建構起數智時代的科技倫理觀,既防止新型安全問題增生,也促進數智技術可持續健康發展。
AIGC時代的到來意味着,從“數字移民”走向“人工智能移民”的過程中,蘊含着認知方式與價值邏輯的深度轉換,加快培養迎合時代鉅變,擁有數據思維、技術思維、數字素養、人文思維、數據倫理觀以及中國式理論建構能力的綜合型新文科人才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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