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陳璽文爲自己再唱一曲
《勁草集:我家的兩岸故事(三)》(時報出版)
陳璽文一九三五年出生於江西虔南的富裕之家,爺爺清朝爲官,廣結善緣,擁有大片土地和很多藏在地庫的財富。等日本人一打來,錢被搶光光,一夕之間一貧如洗,祖母只好外出借錢買米。「你們家那麼有錢,還來借?」委屈的當家少奶奶,頓時哭得一塌糊塗。
爲祖母抹眼淚的小小陳璽文自此明白,養尊處優,不解世間寂苦的日子徹底結束了,日軍侵華,毀掉童年的一切無憂無慮,再也沒辦法活蹦亂跳。
「晴天霹靂的打擊來自驟變的時代,」四合院被拆光,祖產被掠奪,莫名其妙成爲流亡學生而再未歸鄉。四年制小學在深山裡,學生靠家人送來食材,自己做飯求溫飽。那一天,早飯過後不久,大家正在收拾碗筷,學校裡突然衝進武裝部隊,四處翻攪、到處拿取鍋碗瓢盆,老師喝阻也沒用,亂成一團。
眼看局面難以收拾,部隊通知學校趕快帶學生離開。「老師,我們去哪裡?」陳璽文仰頭問老師,那時他的身高只到老師的腰部。「不知道呀!」師生都茫然,兵荒馬亂沒人得到正確答案,一陣打鐘吹哨子集合起來,大羣人馬就漫無目標走上流亡之途!「我一個小孩,什麼都沒有,只能背著書包跟着部隊逃難,日夜都走啊,沒得休息。」
從江西步行到兩廣,靠着一雙腿,接近肌餓狀態的走了將近一千公里,五百多個老師生逃亡三個月,日夜兼程苦不堪言,連老師都受不了,丟下學生自己逃難去了,陳璽文跟幾個同學只得自力更生,一九四九年想盡辦法搭船來到臺灣。
遠遠望去,海邊一輛大輪船駛過來,陳璽文聽着老師的指示,坐小船轉登大船,用纜繩往上爬的時候,年紀大的人因體力不支掉進海里喊救命,「好可憐。」他留在船底,聞到發臭的海水,吐得昏天暗地,吐完肚子餓,又沒東西可吃。
終於折騰抵達高雄後,因年紀太小無法從軍,學校也沒了,富家公子頓時淪爲難民,在高屏一帶流浪乞討,有一餐沒一餐。
「部隊不要我們,老師也沒了。」一路行乞,從潮州走到枋寮,來到一家商店門口,好心的老闆看這羣乞兒實在太可憐,叫他們進廚房去吃飯。「我們不敢進去。」老闆就把食物端出來,蹲在廊下狼吞虎嚥,暫時拯救了孤兒的饑荒。
搏命活下來,因緣際會加入了孫立人將軍幼年兵總隊,即使每天接受嚴格訓練,但那卻是他唯一的生存方式。
縱使萬分艱苦,戰爭孤兒卻終於有一個安定的家,美援提供麪粉來加菜。有一次學校做饅頭,「我還記得,一口氣吃了十一個。」
一九六六年,陳璽文被分發到金門,在砲兵部隊十多年,歷經金門單打雙不打,差點被炮彈擊中,挖戰壕也險象環生,「沒有黃泥巴,遍地都是沙,一下雨,許多戰友被活埋,」與死神擦肩而過,多數驚恐,但有時也放空。
符合志趣轉任藝工隊,負責文康和安排勞軍才稍稍輕鬆,許多歌星根本也不會唱,跟着黑膠學一首就來跑江湖打天下,「在戰火中,撫慰人心更重要。」炮彈打不到的地方圍起一個圈圈就開始表演,等唱到一半,雙方又開戰,再趕快躲回碉堡,每場都幾個來回。
一九六五年,陳璽文娶進本省籍水姑娘,生下三女一子,家庭需要好丈夫和好爸爸,所以提早退伍轉行做生意。由於交友廣闊又喜歡唱歌,後來更投資西門町的亮晶晶大歌廳,成爲風光一時的紅包場股東。
紅包場是個紙醉金迷的銷金窟,令許多尚未成家的老兵,孤寂又空虛的沉迷,「無親無故的老兵們都想家,也想討老婆,所以去追捧紅包場的歌星。但怎麼可能追得到嘛?她們對你好,那是虛情假意啊。」陳璽文擔心老兵被欺騙感情而淪陷,勸他們不要再來了。「你做生意,怎麼叫我們不要來?」老兵訝異反問。
回憶過往點滴上心頭,陳璽文也不覺潸然說,不要等人家來適應你,要我們自己先去適應變化快速的世界,「做人就是,姿勢要放低一點」,唯有隨時開嗓替自己高歌一曲,纔是心靈的踏實慰藉。(三之三,摘自《勁草集:我家的兩岸故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