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奧斯特去世:我是被選中進行寫作的

4月30日(美國時間),美國著名作家保羅·奧斯特於布魯克林去世,享年77歲,去世原因爲肺癌引發的併發症。作爲一名對美國現代文學有着巨大影響的作家,保羅·奧斯特的去世,似乎意味着一個文學符號的消亡。

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1947年出生於新澤西的紐瓦克,著名小說家、詩人、劇作家、譯者、電影導演,美國藝術與文學院院士,代表作包括小說《紐約三部曲》《幻影書》《布魯克林的荒唐事》《巨獸》,回憶錄《孤獨及其所創造的》,評論集《飢渴的藝術》等,曾獲法國美第奇文學獎,西班牙阿斯圖里亞斯王子文學獎,美國約翰·科林頓文學傑出貢獻獎,並多次入圍都柏林文學獎、布克獎、福克納小說獎等。

保羅·奧斯特喜歡說自己天生就是註定要寫作的。 保羅·奧斯特在讀書界引起的反響也還是巨大的,他讓人想起卡夫卡,想起米蘭·昆德拉,也想起村上春樹,更確切地,則是給出了一個謎一樣的紐約形象。新京報記者曾通過越洋電話專訪保羅·奧斯特,邀他自己解讀自己的文學形象。我們在本文的後半部分附上彼時的訪談,以此來紀念這位作家。

撰文|新京報記者 宮子

採寫|新京報記者 金煜

保羅·奧斯特似乎並不是一個能讓所有人喜歡、或者說能讓所有人看到其才華的作家。他的語言像推理小說一樣簡潔,小說敘事依靠故事模式推進,再加上支離破碎的敘事,讓英語評論家詹姆斯·伍德都表示他的作品像是“淺薄”的“奧斯特牌古龍水”——而當奧斯特的作品被翻譯成中文後,國內讀者能對其產生的共鳴也相應變得更低,很多讀者 (也包括我自己) 完全讀不出來奧斯特的作品除了一些具有想象力的敘事外,還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但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很多其他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都對保羅·奧斯特充滿了讚譽之詞,其中最典型的莫過於奧斯特的忠實擁躉村上春樹——在中國很多人也的確是通過村上春樹的介紹才誕生了閱讀這位作家的作品的興趣。

如果說村上春樹的讚賞只是證明了奧斯特在二十一世紀初的影響力的話,在近期入圍國際布克獎的新書中,我們依然能看到作家們對保羅·奧斯特的讚譽。在瑞典作家伊婭·根伯格的小說《唯餘細節》中,主人公在高燒中拿起了奧斯特的書籍,“重讀《紐約三部曲》的慾望或許來源於某種巧合,但更有可能是因爲高燒牽動了我大腦中的某條神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每一天,每一秒,生活都在以嶄新的面貌開始,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而言,我總是在不斷返回自身的同一處地方”。

《唯餘細節》,作者: [瑞典] 伊婭·根伯格 ,譯者: 王夢達 ,版本: 新經典文化 | 南海出版公司 2024年4月

通過其他作家推薦奧斯特的緣由以及在作品中引用奧斯特的情景,我們可以很鮮明地看到保羅·奧斯特作品的文學特色——人生意義的生成與瓦解、簡單又難解的生活謎團、孤獨又虛無的人生色調。無論保羅·奧斯特在寫作上做出了什麼樣的嘗試,這些都是他故事裡統一存在的特徵。奧斯特在生前的採訪中曾經屢次提到一件對他而言意義重大的事情,那就是在14歲的時候,奧斯特和一羣同齡的男孩在森林中遇到了惡劣的雷雨,在躲避的過程中,奧斯特目睹了一位男孩被雷電擊中身亡。這件事情給保羅·奧斯特帶去的觸動是極大的,他在那一刻清醒地認識到了死亡的隨機性,他認識到了死亡與人生的關係——前者讓後者看起來是如此的虛無而短暫——同時也可以說在穩定的人生觀念瓦解的同時,奧斯特也誕生出了另一種看待生命的視角。轉年,15歲的保羅·奧斯特便開始立志要成爲一名小說家。在奧斯特後續出版發表的作品中,也能看到大量存在類似人生感悟的橋段。在5年前出版的奧斯特寫完的篇幅最長的小說《4321》中,這個男孩被雷擊的命運也挪用到了主人公2號的身上。

這部最後的超長篇幅的《4321》是保羅·奧斯特生前耗費了三年半的時間寫成的——相對來說時間並不很長。它融合了保羅·奧斯特文學生涯中所有的風格特質,囊括了上世紀60年代的政治氛圍與社會特徵,也獨具創造性地給主人公安排了四種不同的命運,以此來探討人生和死亡的意義,人生存在的方式,生命的虛無等等話題。作爲一本耗費了很大氣力的小說,《4321》的文學水準並不平庸,但是其影響力卻遠遠沒有達到奧斯特創作初期《紐約三部曲》等作品的高度。而在我們看到的其他作家引用的奧斯特作品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也是《紐約三部曲》(即《玻璃城》《幽靈》和《鎖閉的屋子》)。其原因在於,保羅·奧斯特的文學影響力還有着時代環境的因素。

《4321》作者:保羅·奧斯特譯者:李鵬程版本:理想國|九州出版社 2019年1月

《紐約三部曲》的第一個故事《玻璃城》出版於1985年 (出版前,這個故事曾經被美國17家出版社先後拒絕) ,出版後便引發了轟動。引發劇烈影響的一個原因在於,奧斯特從1980年開始便定居於紐約布魯克林,當時布魯克林的作家和藝術家並不多,很少有人在作品中反映布魯克林的生活。而保羅·奧斯特的作品無疑抓住了布魯克林的生活特質,這讓他的作品頓時吸引了大量美國本土的讀者。同時,奧斯特曾經在法國巴黎居住並寫作的經歷,又讓他的作品在描繪布魯克林現實的基礎上具有了濃烈的陌生氣質。日常生活的陌生化在奧斯特的作品中實現並取得了重大的成功。

詩人梅根·奧羅克回憶說,“我父母所有朋友的書架上都有他的書。作爲當時還是青少年的我,我和朋友們也非常熱衷於閱讀保羅·奧斯特的書籍,因爲它同時具有歐洲超現實主義的陌生感和當地生活的親近感”。如果說在美國,奧斯特是作爲接地氣的暢銷小說家而存在的話,那麼在歐洲尤其是法國,奧斯特則更像是一個閃耀的文學明星。法國文學中的諸多理論,如德里達的語言理論,陌生化,偵探結構等等,這些全都在保羅·奧斯特短小精悍的作品中找到敘事案例,也讓奧斯特的作品更加豐富迷人。

因此,對國內讀者而言,最爲遺憾的事情或許是由於缺乏相應的生活環境和語言土壤,我們很難完全體會保羅··奧斯特小說中閃閃發光的原創性以及生活的陌生感,只能通過敘事來閱讀到80%的奧斯特。

保羅·奧斯特一直以來都是一位相當勤奮的作家,他每天工作大概七小時左右,作爲一名被歸類爲後現代小說的作家,奧斯特一直對電腦感到懼怕而堅持用筆寫作,“筆是一種更原始的工具,你會感覺這些文字從你的身體裡出來,然後再把這些文字刻進書頁裡。寫作對我來說一直具有這種觸覺品質。這是一種身體體驗。”他整個寫作生涯都是用這種方式來思考生存與死亡的意義。在他的作品中,死亡似乎是一切的終結;而保羅·奧斯特的離世,似乎也終結了一個屬於布魯克林的文學時代,終結了一段有着衆多讀者共享的文學回憶,或者更虛無地說,它終結了所有關於保羅·奧斯特評論的意義。

對話

觀念

我只關注生活的變化過程

新京報:你的作品中有極強的存在主義哲學觀念,但是我記得你說過,你最喜歡的作家都是一些現實主義的作家如托爾斯泰、狄更斯等?

奧斯特:我不太喜歡別人給我加標籤。我熱愛托爾斯泰,熱愛塞萬提斯。但也很喜歡一些其他作家,比如卡夫卡,他給我的影響很大。我不確定法國到底給了我多深的影響,但哲學思潮並不只是法國纔有,我也閱讀過很多德國哲學家的書。

新京報:你的小說裡總是有很多不尋常的事件,你到底試圖表達怎樣的哲學和文學觀念?

奧斯特:我主要表現的就是人的內心狀態,我覺得這勝於其他任何東西。內心世界最值得寫。而另一方面,生活如此充滿雙重性,人類的命運佈滿了矛盾。矛盾、對照、謬論,這些東西最能觸及我的心,對我而言,這就是小說的意義所在。我就是通過小說來表達我對命運矛盾的看法。

新京報:你是否在你的小說中思考一種新的人與自然的精神關係?你是否也在尋找你的汀泊圖(保羅·奧斯特小說《在地圖結束的地方》裡面,汀泊圖被用來象徵“另一個世界”)?

奧斯特:我不能說我就在尋找我的汀泊圖。生活中很多時候讓人悲傷、憂鬱、失落,但生活同時也有很大的快樂。矛盾的存在是人生活下去的動力之一。我們應該更加誠實、仔細地巡視我們的內心。每個人都有希望,這纔是這個世界繼續運轉的理由。

新京報:你小說裡的作者似乎總是突然切斷了一切和現實的聯繫,試圖尋找一種新的身份認同,他們或者獲得了新的力量,或者完全失敗,失去了一切。

奧斯特:我筆下的一些作家們的確有的遭遇了失敗,或者突然出現的變故讓他們的內心一落千丈,但這些困難的時候卻正好是一個考驗的時刻,只有在這種危機時刻,他們纔可能通過重新尋找自己,發現真正的自我。你只有觸碰天空之後,才能腳落大地。

生活是一個大的旅途,一直在不斷地變。事實上我並不關注他們最後的結果怎麼樣,我只關注這個變化的過程。每個人都在掙扎着求生,在內心和外部壓力之間做個平衡。這個是我最感興趣的。

保羅·奧斯特畫像

結構

迷宮寫法出於寫作本能

新京報:你的小說中,常常出現中國人的形象,而且還很關鍵:張先生的藍色筆記本,骨頭先生遇到的中國男孩……中國對你來說有什麼特別意義嗎?

奧斯特:哈!好像還真的是有一些!我不知道。可能我認識很多中國人吧?事實上我最大的粉絲就是我曾經合作過的導演王穎,他是我多年的朋友,我很早以前的一個女朋友也是中國人。以前我們一說中國就覺得很神秘,但現在中國越來越不神秘了。你知道我妻子的姐姐她就能說完美的普通話,她在臺灣和香港呆了很多年,非常地瞭解中國。

新京報:巧合和隨機的偶然性是你小說的標誌,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你爲什麼如此關注“偶然”或“機緣”這個主題?

奧斯特:總有很多怪事發生在我身上。我想應該很多人也會這麼想。偶然性是世界統領一切的方式。突發事件、事故或不確定性,這些都是現實生活的組成部分,這非常複雜,但你也可以認爲這就是命運。

你也可以很有計劃、有目標、有理性地做決定,這些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偶然性是生活的另一部分。很多寫小說的人很容易就忘記了這點,但這卻是我最關注的。

保羅·奧斯特作品集

新京報:人們說你是“迷宮製造專家”,說你的作品像俄羅斯套娃一樣一層包一層,你的小說總是故事套故事。讀者拼命回憶這本書名和你另外一本書的名字有什麼關係,或這個腳註裡出現的人物在哪兒似曾相識。你似乎的確很享受制造迷宮的這個過程?

奧斯特:迷宮式的寫法,這不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腦子裡本來就是這麼想,這麼運作的。我有很多書,都是故事中套故事,我喜歡把各種不同的元素關聯起來。每個故事之間有自己的距離、有自己的能量,而我則按不同的比例調和起來。

新京報:這聽上去像是很理性地編織着結構?

奧斯特:這不是邏輯可以做到的事。完全是寫作本能,衝動之下做出來的。我一想到,嗯,我就應該這麼寫,那我就隨心開始寫了。我不會坐下來,想着我一共要寫八章,每章都以“這”字開頭。我的故事內容決定了我寫的方向。內容永遠是第一,形式永遠是其次。

《紐約三部曲》

作者: [美] 保羅·奧斯特

譯者: 文敏

版本: 理想國丨九州出版社 2019年1月

讓故事變成真實很危險

新京報:你在寫作時,也是像《神諭之夜》裡面的西德尼一樣,或者像《在地圖結束的地方》裡的骨頭先生一樣,遊離在現實和虛構的世界裡不分的嗎?

奧斯特:我的確陷入了書中作家的狀態,生活在兩個世界裡,真的是這樣。這其實很危險。

爲了安全,我就這麼做:我在家附近租了一個公寓,平時早上起來去公寓寫作,回家後就把所有的工作都拋開了,我的妻子給了我正常生活的一面,我們平時會談論如今晚吃什麼,誰來付水電費等等瑣碎話題,這些都把我拉回正常生活中。

新京報:有一幅很著名的畫,畫的是從紐約第9大道看美國看世界的獨特角度。這個城市永遠都是以這個城市爲中心的視角來看這個世界的,你怎麼看這個深刻影響你的城市?很多人認爲你是代表這個城市的作家?

奧斯特:對,那幅畫的確很好地概括了紐約。至於我個人的作品,我不認爲我一定是代表紐約的作家。我不知道紐約人怎麼看我,這得留給別人來評價了。

保羅·奧斯特作品集

新京報:現在似乎到了“人人都讀保羅·奧斯特”的時代了,帕慕克說,現代讀者等待馬爾克斯、庫切、保羅·奧斯特的新作,就像以前的讀者等待狄更斯的新作在最新的報紙上出現那樣。你怎麼看你作品的流行?

奧斯特:我儘量不去想。我只生活在我的小世界裡,有人關注當然是好事,,但這些不改變我的生活。

新京報:你還是不會用電腦和電子郵件,一直堅持在筆記本上寫?

奧斯特:我從不用電腦和電子郵件。我一直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作,然後在打字機上打出來,我很適應這種方式。我每天都會和妻子溝通,她也是名作家,她對於小說非常地敏感,她的所有評論我都極其認真地傾聽。可以說,沒有她100%的許可,我是不可能把我的小說帶出家的。她是我的老闆。(笑)

新京報:讀者在閱讀你的書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想了解你到底把多少自己的故事放進了書裡?

奧斯特:是,或不是。我寫的不是自傳,也許我會用上一些自己的經歷,比如地點,我什麼時候去的什麼地方,我必然對那個地方有印象,就會寫進書裡。那些和現實有關的材料都是自己突然跳出來的,我就隨着它們的出現,如果本能上願意的話,就用了,但總體來說,在我作品中我的影子應該是很少的。

本文爲獨家原創內容。作者:宮子 金煜;編輯:走走;校對:柳寶慶。歡迎轉發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報·書評週刊》2023合訂本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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