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裁後,跟公司死磕到底的人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喬悅
編輯 | 蘇米
週一上午李俊輝照常上班,突然收到HR發來的辭退通知書。
原來因爲他上週不同意公司的裁員賠償,HR立刻給他的當月績效打了最低分,並停掉郵件、企業微信,讓他無法打卡,無法查看歷史記錄。並在週一以遲到爲由開除了他。
“公司上週五口頭通知下週一不用來了,只賠償N,要求我主動離職”。他拒絕後,本以爲公司會再次協商,但沒想到,這麼快翻臉。
李俊輝之前經歷過裁員,他知道這個流程並不正規,“如果公司臨時通知辭退,需要賠償N+1,或者多給一個月時間找下家,不然我的社保公積金都沒着落”。
他告訴南風窗,之前公司爲求上市,接了很多“賠本賺吆喝”的買賣,他作爲設計經理,也跟着沒日沒夜加班做項目,“等公司上完市,不需要這麼多人,就開始卸磨殺驢了”。
《凡人歌》劇照
收到通知後,李俊輝先在微信跟領導溝通,要求其提供工作,見領導不理會,又通過個人郵箱向全員發郵件,要求上級提供工作並做出解釋,“如不回覆,10分鐘後再發全員郵件”。
此時正趕上高層開早會,人事經理從會議室裡衝出來,把他叫進去大罵一通,要求他限時2小時內離開公司,否則報警。
不論他們怎麼罵,李俊輝始終保持不認可不接受的態度,全程錄音錄像。直到保安、警察都過來,他向警察說明事情原委後,要求公司開具帶公章的紙質辭退書再離開。人事“猶豫了一會”,最終同意了他的訴求。
一拿到通知書,李俊輝立即轉身出門,直接去申請勞動仲裁,“我受不了他們趾高氣昂的態度,特別不尊重人。哪怕兩年不工作,也要跟他們幹到底!”
《平凡之路》劇照
近年來,各大公司降薪裁員的消息接連不斷,不少企業爲降低裁員成本,常通過調整組織架構、崗位設置等方式變相裁員,以規避直接裁員帶來的法律責任和賠償數額。
而勞動仲裁,是維護勞動者權益的最後一道保障,它的流程多,週期長。
很多員工難以耗費小半年,甚至一兩年的時間和精力去應對一個企業背後完善的法律團隊,加之很多人不懂勞動法,缺乏證據,或害怕後續背調影響工作,大多都會選擇放棄或妥協。
但也有像李俊輝這樣的人,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公司,誓要和他們“死磕”到底。
紀偉很生氣,同事一躍成爲領導後,上任做的第一件事是想裁掉他。
這是32歲的紀偉進入公司的第五個年頭,在浙江一家藥品銷售公司擔任市場推廣經理。前一年他還是公司的優秀員工、技能大賽的第一名,現在卻突然被通知辭退。他認爲,一定是孫某在“整”他。
紀偉和孫某原本都是平級,二人分別負責國內的南北市場,雙方由於工作原因經常需要“互相幫襯”。矛盾的開端,是在一次活動中,孫某想把手頭上的工作交給紀偉,但紀偉有事拒絕,孫某抱怨他“這點小忙都不肯幫”,兩人因此發生爭執。後來,孫某又在工作彙報中抄襲紀偉的內容,兩人徹底結下“樑子”。
2022年2月,孫某通過內推被提拔爲市場部經理。上任後,他先是把紀偉的績效評定從98分降到70分,扣掉了每月全部績效獎金,後又在年底讓人事通知他崗位取消,要求他提交離職報告。
違法辭退的聊天記錄/受訪者供圖
“讓我走可以,但公司必須賠償五年來所有少交的社保和公積金。”紀偉說,他才知道,自己雖然每月工資到手一萬,但公司一直在按3000元的底薪繳納社保和公積金,“這就導致我的福利無形中被砍了一大半,如果不補,我就去人社局舉報”。
人事立刻改口,讓他繼續留在原崗位工作。但紀偉清楚,孫某已經“盯”上他了,他決心留在這裡“臥薪嚐膽,爭這口氣”。
隨後,公司開始了一系列精準打擊。從2023年3月起,紀偉原本的工作內容全部由徒弟接管,而自己由於沒有任何項目,每個月只能拿到底薪。4月,上級修改考勤標準,要求他每天打卡,打卡不及時按曠工處理。面對公司各項無理規定,紀偉一一接受並照做,打卡也從未出現過問題。
“我諮詢過律師,公司在沒有明確提出辭退你的情況下,最好還是要遵守公司的規章制度,不然會對後續勞動仲裁產生影響。”
6月,裁員戰場進一步擴大。公司突然要求全體員工進行新員工培訓,考試三次不合格的人將被辭退。事業部的第一批人剛到總部培訓,就給他們發消息“千萬不要來!這是個坑!”
原來,公司給市場部出的考題“非常難,跟日常工作沒關係,都是藥物原理類的知識”。紀偉見狀,以回家照顧母親爲由申請年假,他的考試結果被記爲“無故缺席”,但後續公司也並沒有爲難他。
後來他打聽到,公司原本計劃裁掉事業部100多個人。
第一批去考試的20人基本全部被裁,其餘80多人都像他一樣找了各種理由不回去,HR只能與他們協商多賠一個月工資或繳納當月社保作爲辭退補償。紀偉說:“很多人都不太懂法,其他賠償都沒要就這麼走掉了”。
《少年派2》劇照
紀偉選擇繼續和公司“死磕”。某天下午三點,HR特地從總部趕來,與他約在南京南站附近的星巴克溝通。“我的訴求很簡單,就是留在公司”,紀偉告訴對方,他被優化純屬私人矛盾。但HR卻明確說,現在沒有合適的崗位,只能作辭退處理,公司給了兩個解決方案:N+1或者把社保公積金補齊。但紀偉要求,公司必須賠償2N並補齊社保公積金。
雙方在賠償問題上爭論不休。紀偉情緒激動,刻意提高音量,引來身邊人圍觀拍照,“我覺得太欺負人了,就想讓很多人知道,給公司賣命根本就是不值當的”。
2023年8月,公司突然要求他去福建市場工作,三天內報到。紀偉以母親患有抑鬱症不能離開爲由,寫了一段話交給上級。公司連發三天的報到通知,他也跟着回覆了三天。第四天,他收到公司的開除通知書,說他不遵從上級領導安排,公司無責辭退,無需承擔任何賠償。
紀偉早知道會有這一天,所以從HR讓他主動籤離職報告開始,他就默默拍照保存了所有跟公司有關的內容,其中包括工作總結、績效評定、聊天記錄等,時間從2021年12月,一直跨越到2023年8月。他心裡憋着一口氣,“一定要鑽這個牛角尖”
至此,紀偉步入下一階段——勞動仲裁。
《精英律師》劇照
面對公司的辭退賠償,很多人分不清N、N+1和2N的區別。
孟凡建律師告訴記者,公司在賠償時,需按照合同終止或解除前十二個月的平均應得工資計算:
N:代表員工在用人單位的工作年限。如果勞動合同因期滿、雙方協商一致等原因解除,或者因用人單位的原因(如經濟性裁員、破產等)導致合同終止,員工有權獲得基於其工作年限的經濟補償,即N個月的工資作爲補償。
N+1:未提前三十日以書面形式通知勞動者時,公司需額外支付一個月工資作爲代通知金。
2N:如果單位違法解除勞動合同,需支付雙倍經濟補償金。
但在實際操作中,很多企業並不會依照勞動法賠償,後續員工若想維權只能通過勞動仲裁的方式,這是一個漫長且艱難的過程。
2023年4月,李俊輝走進了豐臺區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大廳裡擠滿了人,大多是30歲左右的年輕人,裡面有四個窗口在同時辦公,每個窗口前都排了七八個人。
按照要求,他依次遞交了仲裁申請書、送達地址確認書和證據材料清單,並在材料中明確表達訴求,“公司違法裁員要求賠償2N、歸還法定節假日3倍加班工資並補齊最後一個月工資”,統計下來,公司需賠償近20萬元。
等了一個月,李俊輝收到仲裁回執,並通知他補足證據,一個月後再開庭。
孟凡建律師告訴南風窗,員工在申請勞動仲裁時,要學會保存關鍵證據,其中包括:勞動合同、證明用人單位是否按照約定支付工資、考勤記錄、社保繳納記錄、離職證明或辭退通知、證人證言、錄音錄像和聊天記錄。
而這些,李俊輝早在公司內部傳出裁員風聲時,便開始備份。整個仲裁期間,爲了節省成本,李俊輝沒有請律師,只向公益律師諮詢過部分法律問題。
開庭前兩天,他在網上刷了幾十篇文章和視頻,把大大小小關於勞動仲裁的注意事項全部記了下來,還準備了200多份補充證據,“加起來一共有300多張A4紙”。
《凡人歌》劇照
6月開庭當天,李俊輝一個人面對公司法務、HR和律師辯論了3個小時,中途對方試圖調解,但他表示拒絕。
9月中旬,豐臺仲裁委判定公司賠償2N+1和加班工資,但由於李俊輝沒有集齊所有加班證據,最終公司只需賠償14萬元,“相當於打了個7折”。
他以爲拿到裁決書就意味着勝利,但在仲裁判決後的第20天,法院通知他,公司把他給告了,理由是“不服仲裁判決,要求法院判定仲裁結果無效”。
多數情況下,國內對於勞動爭議實行“一裁二審”制度:如果當事人對仲裁裁決不服,可以向基層人民法院起訴,如果對於一審判決不服,還可以向中級人民法院上訴。
公司上訴後,李俊輝又耗了4個月,這更加激起了他的鬥志,“不管怎麼樣,我都奉陪到底,哪怕最後輸了,我也要戰鬥下去!”
他決定繼續維權。
一審總共開了兩次庭。第一次開庭,雙方均不認可對方證據,仲裁員要求查漏補缺後重新開庭。在庭上,李俊輝發現公司提交的工資條是僞造的,但他沒有立刻戳穿,而是把關鍵證據留在了第二次開庭,他分析說,“如果我一開始說了,對方就會把漏洞補齊,所以一定要在最後拿出來,他們就無話可說了”。
第二次開庭,李俊輝拿出了銀行記錄、工資條,推翻了公司先前的假證據。對面人事經理明顯沒想到,“一臉的不可思議”。
最後一審維持原判,公司也沒有再提出上訴。
紀偉去律師事務所準備資料/受訪者供圖
但紀偉的勞動仲裁卻走完了“一裁二審”的全流程,歷時一年多,他知道,“公司就是想拖死我”。
最初,第一次仲裁結果下來,判決公司違法辭退,要求賠償紀偉2N+1,15天內執行。
在執行期的最後一天,公司又在當地法院提起上訴。紀偉從南京跑到紹興應訴,一審結果與仲裁結果一致,9天后,公司再次提起二審,二審仍然維持原判。
最終在規定打款日期的最後四個小時,紀偉終於收到了14萬賠償金。
判決結果/受訪者供圖
當一切塵埃落定,收到公司打款的那天晚上,紀偉格外平靜,沒有想象中的歡呼雀躍,而是冷靜地打電話告訴女朋友,“錢收到了”。當天晚上,他們還拉着媽媽吃了頓火鍋,但也沒有告訴她具體緣由。
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感覺到後勁兒。紀偉醒來時,突然發現心中的大石頭不見了,窗外傳來小鳥的嘰喳聲,過去他總嫌煩,吵得他睡不着覺,現在卻只想跟它們一起唱歌。一切終於結束了。
回過頭來看,勞動仲裁是一場持久戰,每一輪都在考驗着勞動者的心理素質。
仲裁前四個月,李俊輝每天都在家裡蒐集證據、整理資料,不找工作也很少出門,逐漸陷入抑鬱狀態。家人也都不支持他,覺得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與公司抗衡,“上了法庭也肯定打不過”。
但他很委屈,“曾經那麼努力地加班工作,最後換來的卻是被開除,態度這麼惡劣,還不給我應得的賠償”。
中途他試過找工作投簡歷,但當時就業環境不好,很多公司紛紛倒閉裁員,加上大專學歷和年齡30+的現況,使他在就業市場缺乏優勢,“很多公司一看你是專科就刷掉了”,這也加劇了他對前公司的不甘心,“一定要爭口氣”。
《平凡之路》劇照
期間,曾有同事前來說和:“你是鬥不過公司的,要理解他們……”
李俊輝反問:“我理解公司,公司爲什麼不能理解我?加班的時候讓我們把公司當家,現在要辭退就不是家人了?”
代價大、耗時長,是很多人不敢申請勞動仲裁的原因,也是紀偉孤軍奮戰的緣由。
原本公司有六個同事想和他一起找律師,但中途他們都陸續離開,走到最後的只剩下他自己。
紀偉害怕自己敗訴,不僅拿不到一分錢賠償,還要倒付兩萬多的律師費,他的“心理壓力大到極點”。
那段時間的無數個夜裡,紀偉都在做着同樣的噩夢,夢裡法官指着鼻子告訴他:“公司是依法辭退你,仲裁是不可能的!”他被嚇得從夢中驚醒,枕頭被淚水浸溼,再也難以入眠。後來,女友帶他去醫院診斷髮現,他已經患有中度抑鬱和焦慮。
《凡人歌》劇照
等他拿到賠償金後,另一個被裁的同事也跟着上訴。而曾經針對他的孫某被撤銷職位,成爲普通的市場專員。
紀偉的生活似乎步入了正軌,他試着重回職場。但一坐在工位上,看着頭頂一排排白色日光燈管,看着眼前無數個小格間把人分割成三六九等,紀偉感覺自己彷彿又回到了曾經的藥企,“有些應激”,還沒過試用期就主動辭職了。
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適應辦公室工作,“從2012年畢業到現在,在辦公室幹了將近十年,確實累了,不想再進入勾心鬥角的環境裡了”。
現在他更想學個一技之長,去開大客車,或者當消防監控員,又或是學水電工,“當個小時工,幹完就走人,多出的時間按加班算”,不用再被固定的勞動合同捆綁,而是“加入靈活就業的羣體中”。
在他看來,三十多歲的年紀在職場可能已經處於被優化的邊緣,但在人生的軌道中“還很年輕”,仍然有無限可能。
《無法成爲野獸的我們》劇照
而李俊輝也找到了新工作,業餘時間在網上教其他人仲裁維權。他的經歷也成了後面幾波被裁同事的行動指南。
因爲他曾在離職時把公司所有員工的微信都加了個遍,後續又把自己的維權過程發在社交媒體上實時更新,不少同事看到後,都向他諮詢具體流程。
隨着越來越多的人勇敢地爭取自己的權益,曾經對他惡語相向的人事主管也因工作不力被公司開除。而之後所有被裁員工的補償也都從N改爲了N+1,“我覺得很多事當有人先踏出了一步,後面人的路就好走了”。
(文中紀偉、李俊輝皆爲化名)
值班主編 | 趙靖含排版 | 八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