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潭柘寺山腳下，一個電影展正在尋找它的價值

每年七月，FIRST青年電影展已經成爲青海西寧最知名的文化活動之一。而現在，驚喜影展試圖在北京西郊的檀谷商圈搭建起另一個平行的場域，包括更側重於商業片孵化的實驗室培育機制，以及包括樂隊演出、跨界演講、生活方式市集等流行文化的各個分支活動。在下一個十年即將到來之際，朝着一個豐盛的願景努力。

作者 | 王珊珊（北京）

「讓姐看到，讓姐想演，讓姐爽死，讓姐賺錢。」

5分鐘的陳述尾聲，編劇胡曉把PPT翻到最後一頁，玫紅背景上寫着四句張揚的短句。現場氛圍被點燃，對面坐着的徐帆、佟麗婭、陳宇等評委哈哈大笑。

這些口號與胡曉大膽的女性題材劇本《快活又美妙》挺契合。它講述了一對母女的性喜劇故事：在一系列誤會中，母親意外地與女兒的前男友發生了關係，而女兒則將母親的前男友作爲自己的性幻想對象。

胡曉介紹《快活又美妙》

這裡是北京西郊潭柘寺邊的檀谷小鎮， FIRST驚喜電影展9月底在此舉辦。從2016年開始，FIRST在西寧的青年電影展之外延展出第二個平行影展。相比西寧以長片競賽單元爲重心，強調作者性與藝術性；驚喜影展之初從實驗室建立出發，2021年後升級以類型片/編劇/製片人三個實驗室培育板塊爲核心，明確指向具有商業發展潛力的類型片的孵化，以及優質潛力新人的挖掘與培養。

基於今年電影票房大盤的低迷現狀，各個公司對新項目推進都會持更加謹慎保守的態度。不過，在行業整體創作疲軟的情況下，也亟待補充進年輕有創意的新鮮人才。正如北京電影學院電影文學系副教授杜慶春在驚喜的映後對談活動中提到，電影行業面臨的最大能力缺陷是類型片供給的嚴重不足，這直接指向了類型人才的嚴重短缺。

具體到個體的生存狀態上，新人們需要找到資金與團隊支持，也渴望得到創作指導，包括FIRST在內的影展創投及培育機制是爲數不多的公開的交流渠道。

另一方面，不只面向影視行業，不只有電影，就在FIRST驚喜影展舉辦的八天時間內，音樂、文學、科技、藝術等流行文化不同領域的各界人士被邀請前來，使得驚喜影展成爲了一個多元跨界的流行文化體驗場域。

在檀谷慢閃公園的草坪舞臺上，回春丹、沉舟、文兆傑等音樂人在傍晚時分帶來演出；戲劇導演周可、脫口秀演員顏怡顏悅、科幻作家陳揪帆、設計師袁澤銘、科學家張維綺等分別帶來演講分享；還有各類美食、手工藝、印刷刊物等不同的市集攤位圍繞着主舞臺搭建。

脫口秀演員顏怡、顏悅

實際上，在電影院線面臨危機的當下，很多國際老牌電影節展都在試圖跳脫單一的內容形式。正如韓國富川奇幻電影節策展人李政燁告訴我們，當下需要思考的是如何能夠吸引觀衆的注意力，以及進一步反思電影節在當下的價值到底是什麼。

憑藉着多年的品牌建設與運營，在青海西寧舉辦的FIRST青年電影展已經成爲每年七月的文化盛典之一，與當地的城市生活越來越緊密地融於一體。而在檀谷，我們看到驚喜電影展藉助檀谷周邊的景觀與商圈資源，已經初步展現出一個線下文化場域的雛形。

1類型實驗室

實驗室公開評議的中場休息時，宋文衝兩位年輕編劇招招手，帶她們去見佟麗婭的團隊，因爲佟麗婭在點評中對其項目表現出了好感。

「我們本身是一個bridge（橋樑），要快速，這是我們的本職工作。」宋文告訴我。

過往數年來，FIRST青年電影展在競賽之外做了很多行業「後端」的培育工作，包括訓練營、創投會、實驗室的不同環節。西寧的創投會曾誕生過商業爆款。2020年，邵藝輝喝了點酒壯膽，光着腳上臺，她的《愛情神話》被麥特影業的陳礪志看中，馬伊琍當場宣佈要出演。

FIRST之所以要建立起第二個平行影展，正是看到西寧所承載的功能越來越趨近飽和，有必要將培育體系單獨拿出來，再重新搭建起一個更側重於商業項目孵化的影展業態。

策展主管顧鵬遠對我們解釋說，驚喜電影展與青年電影展本質上在做一件事情，即挖掘與培育中國電影的新生力量，幫助建構人才梯隊的代際更替。「西寧關注的是根部，核心是嚴肅藝術範疇的影片評價體系；驚喜則側重於中腰部，核心在於類型電影工業鏈條中人才梯隊的建設。」

類型電影工業人才梯隊建設的最終目標是要穩健走向院線市場。值得一提的是，FIRST是在與行業的碰撞過程中更加明確驚喜的定位導向。在於成都舉辦的2021年度驚喜影展中，忻鈺坤、饒曉志等導師團把一半過於強調個人表達、不夠類型化的項目提前砍掉，並且建議把彼時已經運行六年的「劇情片實驗室」改名爲有更加清晰指向性的類型片實驗室。

公開評議現場

今年，驚喜實驗室下設類型片、編劇、製片人三個板塊，共有20個劇本項目入圍，包括喜劇、懸疑、犯罪、家庭、愛情等類型，除了電影外還有少量劇集。評審團陣容包括《滿江紅》編劇陳宇、《莫斯科行動》製片人桂侑銘、導演張末以及演員徐帆。

我們注意到，驚喜與FIRST的作者氣質一脈相承，鼓勵既有類型片賣相同時又有銳利話題性的作品。在宋文看來，類型片創作是一個金字塔，底座是大量的偏流媒體的類型爽片，而金字塔尖的部分在類型之中能夠裹挾社會觀察與作者表達，這種兼具商業性與藝術價值的作品是驚喜影展最理想的目標產品。

往屆的驚喜實驗室已有成功案例。今年6月，由龍飛執導，胡歌、高圓圓主演的家庭喜劇《走走停停》獲得超過1億票房，豆瓣評分高達8分。這部家庭喜劇就是從2021年的FIRST驚喜影展走出來的，劇情講述了北漂青年的返鄉蛻變之旅。

導演遊智傑是本屆最受矚目的創作者之一。他擅長恐怖驚悚題材，長片《閩江船事件》入圍類型片實驗室並獲得開心麻花的拍攝金贊助，同時短片《四牲六道》拿到了磁場短片競賽單元的大獎。

在《四牲六道》中，出租車司機、交通警察、白領分屬不同的階層，但是在殭屍爆發的極端情況下，階層鴻溝被衝破。遊智傑希望藉助殭屍片這一傳統類型，激發對社會階級與人性的探討。

在遊智傑看來，相比臺灣新人創作者相對單一的題材選取，例如大多熱衷拍攝校園霸凌題材，內地新人的題材非常多元，讓他受到很多啓發。

遊智傑的《四牲六道》拿到了磁場短片競賽單元的大獎

在今年整體的入圍項目中，女性敘事作爲主題和視角有明顯增長。

編劇實驗室入圍編劇胡曉把自己的項目《快活又美妙》形容爲性喜劇版《出走的決心》，她創作的契機是對於家族中女性婚姻狀態的反思，以及伴隨着年紀增長對母親日益增長的同理心。在故事中胡曉在思考的是，要如何彌補不同代際之間女性的裂痕，「還有什麼比這對母女同時喜歡上對方的前男友，更能證明她們其實是一個共同體？」

國慶後，胡曉正在忙着與電影公司繼續約談。她在驚喜影展獲得了一些實質性的進展，拿到妙筆生花的編劇獎項肯定，也拿到由品牌GIADA提供的拍攝金支持。不過她告訴我們，「由於過去摔過的坑太多了」，要抱着較低的預期去推進。

此外，製片人實驗室共有8位青年製片人入圍，製片評委都是有豐富商業操盤經驗的影視公司高管們，包括北京七印象文化有限公司董事長樑靜，工夫影業董事總經理陶昆，西嘻影業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官楊曉培，愛奇藝高級副總裁葉寧，歡瑞世紀創始人、燁華影視首席內容官鍾君豔。

宋文強調說他自己曾特意留出時間參加製片人實驗室的海選面試，問了一些「特別殘酷」的實操問題。宋文在歷屆FIRST中觀察到，年輕製片人儲備遠遠不夠，在他看來，一個健康的業界人員結構是，導演實驗室如果有四五百人報名，那麼製片人實驗室應該有上千人報名。

2

烏托邦學校

「全片劇情都發生在手機和電腦屏幕上，演員表演是怎樣的形式呢？」演員殷桃發出疑惑。

「我會自己先表演一部樣片來做示範。」類型片實驗室入圍導演遲海回答說。

遲海告訴我，他平日裡挺社恐，但當臨場得知有向演員殷桃推薦項目的機會時，還是舉手上前交流。這位青年創作者入行已有近十年，曾任院線電影《嫌疑人 X 的獻身》聯合編劇。大約從2019年之後，他感受到影視行業的境況明顯變冷，靠譜的工作機會很少，很多參加的項目都不了了之。他原創寫出多重反轉的懸疑片《全屏搜索》的劇本，希望能夠主動給自己爭取一個機會。

儘管《全屏搜索》最終沒有獲得驚喜評審團的榮譽肯定，但諸如能夠與殷桃交流等體驗，讓遲海感到還是「有挺多收穫」。更重要的是，自己近兩三年都在過着《銀河寫手》那種蹉跎生活，因而感覺在FIRST收穫的善意和鼓勵格外珍貴。尤其是宋文和李子爲，讓遲海感受到「離青年創作者很近」，把影展打造出烏托邦學校的氛圍。

李子爲頂着爆炸頭，一身黑衣，與年輕電影人們分享自己第一次見殷桃向她推銷了四個小時的FIRST，叮囑大家要重視磨鍊個人魅力，「從你的坐姿、講話節奏、輕與緩、急與重……」

FIRST青年影展CEO李子爲

公開評議前的彩排環節，按照慣例，FIRST的工作人員們給創作者提前彩排提意見。胡曉說，她非常緊張，組委會全程帶來「保姆式」的幫助。宋文肯定她的項目PPT做得不錯，同時還提醒她陳述的技巧，要多與坐在四周的評委、產業嘉賓進行眼神交流。

胡曉去年底從一個演員工作室離職，她把今年作爲自己的探索之年，嘗試劇本、小說、話劇等不同形式的創作，藉由創作尋求自我療愈。《快活又美妙》劇本寫完後，她廣撒網地投給多個電影節展的創投，入圍了驚喜的編劇實驗室。

導演及編劇楊宇丹、製片人阿紫帶着「身體恐怖」類型的《小自由》入圍了類型片實驗室，這個故事講述女性的身心割裂的困境。楊宇丹的全職工作是四川傳媒學院的教師，而阿紫則擔任過多部獨立影片的製片人。

在一對一的劇本工坊中，她們與《七月與安生》的編劇李媛交流，對方提出《小自由》的問題在於缺乏與觀衆的共情點，楊宇丹覺得這是值得采納的中肯建議。

同伴友誼也在活動共處中萌芽，創作者之間組建起搭子團隊。

「她們就是我的天才女友！」在閉幕頒獎禮中，胡曉如此感嘆。她與楊宇丹、阿紫，以及以及製片人實驗室入圍者李潤琦，在驚喜影展舉辦期間彼此欣賞，互相提出幫助建議，也相約參與彼此後續的創作。

胡曉、楊宇丹、李潤琦

不僅有入圍的數十位入圍的創作者，《新聲Pro》在驚喜影展期間參加了多場公開活動，發現現場有大量不同工種的影視行業創作者，他們都在積極地提出疑惑，尋求支持。

在導演烏爾善的公開分享中，一位年輕導演提出他想做一部少數民族版的《異形》，烏爾善把好萊塢做怪獸片的方法都給他捋了一遍。

3.

融入城市生活

2024年FIRST驚喜電影展與亞洲最大的奇幻電影節——韓國富川國際幻想電影節合作，策劃「富川怪談」展映單元，帶來了四部驚悚恐怖題材的短片。策展人李政燁在富川組委會工作了十幾年，他告訴我們，與2000年代相比，由於流媒體的衝擊，韓國電影業近年來面臨票房下滑的危機局面，作爲組織方需要思考如何吸引大衆的注意力，以及電影節在當下的價值到底是什麼。

今年，富川奇幻電影節設置了AI單元，目的是藉由技術變革來激發創作者的多元創作，吸引觀衆注意力。另一方面，在富川市，奇幻電影節、漫畫節、動畫節、街舞大賽等大型活動非常豐富，都成爲這個城市文化吸引力的一部分。

與富川類似，在國際上，最知名的線下文化活動往往不再侷限於單一的內容形式，而是擁有更多元維度的跨界影響力。

美國的「西南偏南」創辦於20世紀80年代，從先鋒音樂節起家，如今發展成爲集科技、音樂、電影等爲一體的全球文化狂歡節。組織方強調走出舒適區，把各行各業的頂尖創意人才連接起來，尤其是邀請硅谷的頭部科技公司高管們前來進行公開演講與技術推薦，過往數年來影響力持續破圈。這個活動每年吸引大量觀衆涌入美國得州奧斯汀，爲這個常駐人口不到百萬的城市帶來數億美元的收入。

在國內，近幾年，一些文化IP與城市文旅、商業地產項目聯名合作打造消費地標。例如FIRST青年電影展每年7月在青海西寧舉辦，除了影片放映，還會在當地舉辦「西寧的夜」樂隊演出、分享會等各類文化活動。伴隨着品牌號召力越來越大，以及多年的運營經驗，它愈發與西寧本地的文化生活融合在一起，每年都吸引着來自影視行業內外的大量嘉賓集體奔赴。

2021年的驚喜電影展曾在成都舉辦，去年在北京東北邊的青龍峽，今年則與京投集團確定長期合作，落戶羣山環繞的檀谷商圈。這個商圈從2023年9月開街至今，主打京西生活方式新市鎮，過去一年來持續吸納進各種音樂、文化、藝術活動。

本屆驚喜舉辦的8天時間內，不只有創投與競賽，還有更多元的樂隊演出、跨界演講、市集攤位等豐富的活動設置。在慢閃公園的草坪舞臺上，脫口秀演員顏怡顏悅分享了女性題材影視劇的觀影感受，設計師袁澤銘則介紹了他的大猩猩IP大衛猿，還有科幻作家陳楸帆、武術家楊德戰、科學家張維綺等不同領域的嘉賓前來分享。除了公園，一座全新的二層小樓「青年電影中心」落成，距離1000平米的單向空間步行5分鐘，成爲影片放映、公開陳述、產業洽談的核心場地。

回春丹的演出現場

檀谷像是一個時髦消費與市井生活體驗的集合體。四周樓盤的業主們大多是一口北京腔的本地居民，牽着狗、遛着娃，積極地參與進公園的各種活動中。

最後一天的閉幕式下了雨，大家舉起剛剛領到的影展手冊擋雨。我躲進最近的攤位帳篷，幾位大叔熱情地分給我一捧本地產葵花籽，點評李子爲的主持風格，「這人還挺幽默嘛。」而攤主是個青年藝術家，報名來這兒推廣他的手工小提琴製作工坊。前方的草坪上，一對中外情侶幾乎全程都在忙着自拍。

一個個嘉賓在背景畫面裡登場，這幾天熟悉起來的創作者們登場，在雨幕中享受着榮譽時刻。

目前來看，驚喜由於是第一年在檀谷舉辦，能吸引到的普通遊客數量有限，尤其是工作日期間，現場更像是一個影視圈內的聯動團建。無論是FIRST驚喜影展還是檀谷商圈，都需要進一步去經營獲得號召力。

宋文興奮於驚喜影展能夠紮根京郊，他強調說，類型片的培育、發現與拓展是一個非常緊迫的任務，而北京無疑是中國電影工業地位不可撼動的城市，是電影創意革新的中心，FIRST希望能夠在這裡發揮其作爲平臺助推的戰略能動性。

當然，做公共培育工作需要耐心。宋文給驚喜電影展設定了一個五年的發展期限，希望五年後能夠有人帶着電影回來世界首映，也希望會有更多觀衆慕名前來感受多元豐富的跨界體驗。

驚喜影展閉幕後，FIRST團隊眼下要做的工作是，如何讓全新落成的FIRST青年電影中心的二層小樓不閒下來。但李子爲笑着說，按照現在的政策，估計得到70多歲才退休，有的是時間。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