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攝政王鑽石」:羅浮宮最閃耀的暗黑文物?
左爲法王路易十五的加冕王冠,攝政王鑽石鑲嵌其上,加冕典禮之後取下、由複製品代替,右爲現於羅浮宮展出的攝政王鑽石。 圖/羅浮宮、維基共享
▌本文爲《誰的博物館?:讓殖民史現形,揭開頂尖博物館避而不談的暗黑故事&觀看思辨》(原點,2022)書摘
羅浮宮有一顆鑽石。
這大概不會令你吃驚──羅浮宮是個珠寶盒,原版宮殿型博物館。裡頭充滿鑽石,從十五世紀開始,鑽石就不停從印度運往歐洲,即便今日(相對)容易取得,但依然與權勢、頹廢、地位聯想在一起。不過,我們要討論的這顆鑽石很特別,因爲它引介了本書的一大要角:東印度公司(East India Company)。
這顆鑽石也展示了殖民權力如何在十八世紀融入既有的控制系統,以及這些財富新來源如何影響了歐洲的王權與政治結構,我們將追溯這顆鑽石過去三百年的移動軌跡,從它在印度發現與販售,到它先後成爲法國皇冠與拿破崙劍柄上的珠寶,以及它如何在羅浮宮阿波羅廊廳(Galerie d'Apollon)找到最後歸宿。
這顆鑽石和本書提到的其他文物有些許差別,因爲它是自然生成(雖然被切割成珠寶)而非藝術創作,不過這也讓我們有機會思考它在博物館裡的意義與陳列,但不帶入美學評判:和畫作或雕刻不同,鑽石的視覺意義在今日看來就跟它剛切割好時一模一樣。鑽石無須透過再現,它本身就是財富與權勢的純粹範例,這可幫助我們理解財務因素在打造博物館與典藏時所扮演的角色。
路易十五在1722年的登基典禮上,將攝政王鑽石鑲在皇冠裡;1804年拿破崙將它鑲入劍柄,在他稱帝加冕的肖像畫中可以看到。 圖/維基共享
▌攝政王鑽石的來歷
攝政王鑽石(Regent Diamond,名稱來自其買家:奧爾良公爵菲利普〔Philippe, duc d'Orléans〕,路易十五的叔叔暨攝政王)至今依然被公認爲全世界最好的鑽石之一。未切割時,它有四百二十六克拉,重量驚人,儘管切割成型之後損失了大約三分之二的重量,但它的尺寸依舊傲人。
這顆獨特的鑽石不像今日歐洲典藏裡的其他印度鑽石,並未被要求歸還,儘管如此,它的歷史還是相當血腥,它的展出在政治上受到譴責,而它的故事則與東印度公司和英國最有權勢王朝的興起緊密交織。它是一種「過剩範式」(paradigm of excess),是一場交易的主要部分,那場交易日後將與東印度公司最嚴重的腐敗行爲扯上關係。
那麼,一名法國公爵是如何採購鑽石呢?在這個案例裡,是從一名東印度公司的商人手中買到的,他的名字叫湯瑪斯‧「鑽石」‧皮特(Thomas ‘Diamond’ Pitt),他是在1701年擔任東印度公司駐馬德拉斯(Madras,今日欽奈〔Chennai〕)代表時,贏得這個暱稱和這顆代表其生涯的礦石。
1600年,東印度公司得到伊莉莎白一世的皇家特許狀正式成立,是英國得到皇家允許在印度和大多數東南亞地區進行貿易的唯一實體。它扮演英國政府的附屬組織,不在其統治之下,但藉由金錢與家族關聯彼此勾結,它提供機會讓年輕人證明自己有資格擔任軍事領袖,並在進入國會或繼承頭銜之前先爲自己賺取財富。東印度公司有權印製自己的貨幣,有權設定自己的稅率並以它認爲必要的手段強制執行,有權爲捍衛英國利益而戰,犯了法也可相對不罰。
1858年,東印度公司納入大英帝國,正式歸由維多利亞女王管轄,當時它已經全面掌控印度的商業、政治與軍事。有將近兩百五十年的時間,印度一直是士兵商人(soldier-merchants)的遊戲場;如今,在英國的直接統治之下,它成了殖民將軍的實驗沙盒,根據自身的喜好與投資來決定興建或摧毀。該公司的歷史反映了英國殖民主義的大敘事:它從商業連結與追求財富起家,以暴力壟斷商業來強化自身力量,最後變成移居者的殖民地,撒下一個個微型的英國社會剝削當地的財富。
左爲湯瑪斯‧「鑽石」‧皮特,右爲東印度公司示意圖,1760年東印度公司首任孟加拉總督克萊芙男爵抵達當地。 圖/維基共享
法王路易十五的王冠設計圖,正中爲攝政王鑽石。 圖/羅浮宮
湯瑪斯‧皮特出現在東印度公司比較早期的歷史中,當時該公司還沒真正變身爲軍事單位。身爲東印度公司駐馬德拉斯的總督,他負責管理聖喬治堡(Fort St George),一個重要的貿易據點,他致力爲公司增加財富,並不惜犧牲當地統治者的利益。1701年,他買下那顆鑽石之後,相關謠言隨即傳開。1710年,皮特寫了一封信,堅稱那顆鑽石是他從一名商人那裡以合理價格買下的,商人是誰說法不一,有人說是賈姆昌(Jamchund),也有人說是拉姆昌(Ramchund),儘管如此,有關那顆寶石的真實起源,依然揣測不斷。
在柯奈流士‧尼爾‧達頓(Sir Cornelius Neale Dalton)1915年出版的皮特傳記裡,作者給了兩種可能的故事:一,它是從金德納格爾(Chandannagore)某個聖像的眼窩裡偷下來的;二,它是由戈爾孔達(Golconda)礦坑裡的一名奴隸發現,藏在腿部的傷口中走私出去,然後被一位不知名的英國商人謀殺,那名商人再將鑽石賣給拉姆昌。達頓還提供另一個可能的故事:是湯瑪斯的兒子羅伯‧皮特把鑽石藏在鞋跟裡走私到英國。
這些截然不同的故事在在加深了皮特家族流氓商人(rogue merchant)的名聲,他們會不擇任何手段保護自家的財富與財產。
鑽石是東印度公司職員的主要財富來源,而且逐漸和「王公財主」連在一起。「王公財主」(腐敗的王公〔nawab〕,王公是蒙兀兒王朝的地方總督)指的是在印度贏得地位、回到英國的白人富豪,他們代表了十八世紀特有的一種恐懼:他們體現了「入境隨俗」,逐漸失去自己的英國身分並受到淫逸放蕩的印度宮廷誘惑。
實際上,在印度人引誘下誤入歧途的公司官員不多,更多的是他們打造了一個環境,讓英國的法律與規範無法施行,也拒絕承認所在國的社會規範。在皮特擔任總督那時,公司官員正在打造自己的規則。1700年是公司日益自信與腐敗的起點,和鑽石貿易的關係尤大,到了十八世紀後半期,英印商人的個人財富受到日益強烈的公衆監督──包括皮特的孫子,首相老威廉‧皮特(William Pitt),他指出,該公司已將危險的「亞洲式統治原則」引入英國。
十八世紀時,許多東印度公司職員體現了「入境隨俗」,逐漸失去自己的英國身分並受到淫逸放蕩的印度宮廷誘惑。 圖/Victoria Memorial Hall
▌鑽石成爲政權敘事
不過,那顆大鑽石還是拿到手了,它是湯瑪斯•皮特故事裡的一個轉捩點。拜他在印度積聚的財富之賜,包括出口鑽石所得,皮特家族才能從商人階級晉升到首相層級。1683年,皮特用他第一趟印度之旅賺到的錢財,在南英格蘭買下一大塊土地。其中包括「老薩勒姆」(Old Sarum)這個國會席次,一個惡名昭彰的「腐敗」選區。(‘rotten’ or ‘pocket’ borough)。腐敗選區指的是一些很小的選區,由於選區內的土地都掌握在某個人物手中,地主便可控制選區內的選民。
「腐敗」選區是有志家族通往國會和權力的捷徑,如果地主打算行賄某個未來的政治候選人,這也會是很有價值的收入來源。皮特那個席次以前並沒有常住居民,但每逢選舉,就會僱用五位選民投出地主喜愛(且唯一)的候選人,通常都是該家族的成員。老威廉‧皮特首次進入國會就是以老薩勒姆議員的身分,他的兒子(也叫威廉,也當過首相,人稱爲小威廉)克紹箕裘,以阿普比(Appleby)議員的身分進入國會,那是另一個腐敗選區。
不過,在湯瑪斯‧皮特的時代,東印度公司官員累積珠寶財富的行徑,尚未被視爲駭人聽聞、不配當英國人的墮落行爲。在戈佛雷‧內勒爵士繪製、如今收藏在肯特郡舍夫寧大宅的一張皮特肖像裡,那顆同名鑽石就別在皮特的帽子上。他是一位完美、沉着、受人尊敬的威望人士。他毫無疑問是一位英國紳士,不過對一名崛起中的商人而言,他的天鵝絨外套和織錦馬甲是當時社會所能接受的浮華極限。事實上,跟皮特的同代人動輒在肖像中與地球儀、僕人或其他象徵物一起入畫比起來,這幅作品裡頭幾乎沒有任何印度或東印度公司的暗示。
皮特花了十七年的時間纔將那顆鑽石脫手,主要得歸咎於英國不停和買得起那顆鑽石的歐洲富有國家交戰。1717年,奧爾良公爵終於付出兩百萬里拉買下那顆礦石,使它搖身爲攝政王鑽石。他的姪子路易十五在1722年的登基典禮上,將鑽石鑲在爲此場合特製的皇冠裡;路易十六也一樣,直到法國大革命爆發之後,鑽石於1791年遭到沒收,拿去拍賣,被人偷走,並於一年後再次被發現。它一直保存在國家典藏中,直到1804 年拿破崙將它鑲入劍柄,在他稱帝加冕的肖像畫中可以看到(由方斯瓦‧傑哈繪製,目前收藏在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
皮特佩戴鑽石的肖像是一種廣告,目的是爲了彰顯他和那顆寶石的關係,以及展示它的尺寸與價值,拿破崙的肖像則是重新塑造了那顆鑽石,以呼應他的帝制圖像學。法國國王將鑽石戴在皇冠上,拿破崙則是將它鑲在劍柄上,巧妙地重構了那顆鑽石的象徵意義,把它從被動權力(君權神授)的象徵轉變成主動實力(由人民賦予的軍事力量)的附屬品。
拿破崙的桂冠簡單素樸,參照的是古羅馬的美學,而非剛遭罷黜的卡佩王朝的浮誇巴洛克,儘管拿破崙確實爲加冕典禮打造了「查理曼皇冠」,但皇冠上的裝飾品卻是用羅馬的寶石浮雕取代貴重珠寶。將鑽石從皇冠移到寶劍,是拿破崙精心平衡新時代與舊傳統的舉措之一:他維繫了與皇家時代的關聯,但藉由策略性收回並重新安置那顆鑽石,來講述他自身的軍事與政權敘事。
拿破崙的桂冠簡單素樸,參照的是古羅馬的美學,用羅馬的寶石浮雕取代貴重珠寶。圖爲拿破崙在巴黎聖母院舉行的登基大典,拿破崙親自爲皇后約瑟芬加冕。 圖/維基共享
拿破崙一世的加冕劍,鑲嵌着42顆鑽石,最大的就是攝政王鑽石。 圖/楓丹白露宮
▌殖民、帝王與帝國頹廢三合一的代表
今日,那顆鑽石已徹底脫離它的早期歷史。它不在劍柄上,法蘭西第二帝國結束之前,它換過好幾個地方,最後於1887年分配給羅浮宮。攝政王鑽石連同其他剩餘的皇家珠寶,如今都在阿波羅廊廳展示。打從1663年起,阿波羅廊廳就是路易十四重建羅浮宮的一部分,當時羅浮宮還是他的主要住所,直到後來將宮廷遷往凡爾賽。這座廊廳的裝飾設計氣勢非凡-所有的雕刻繪畫都把路易十四比喻爲阿波羅,大肆運用他選中的新象徵:太陽。這是十足的皇家奇觀,也是我們尚未見過的宮殿型博物館原型的最完整再現。
在這巨大空間中看起來有點渺小的那幾盒珠寶,陳列在華麗的十九世紀玻璃櫃裡,一如第三共和期間(1870年以降)的裝置。阿波羅廊廳在幾個世紀的忽視之後,經過仔細修復,並以復古手法迴歸到(從未完成的)路易十四時代的設計,做爲羅浮宮「原真」(authentic)重建的一部分。該廊廳的功能基本上還是用來展示法蘭西王朝的奢華富有,以及強化該空間在歷史上的獨特地位。
雖然重點放在回憶與歷史,但這麼做並沒有歌頌的意思。它的焦點是保存該廊廳往日的帝國模樣,讓想要驚歎的遊客可以目睹,但也表明這不再是今日事物的樣態。空間與陳列着重在過往朝代的相似之處,證明拿破崙和他想要劃清界線的王朝有着壓倒性的相同結構,只是僞裝得很好。那顆鑽石也是此過程的一部分。
雖然它脫離了往日的帽子、皇冠和寶劍,但依然陳列在這個帝國空間裡,依然帶着所有的往日聯想,只不過這些聯想如今已然杳遠,而鑽石的地位也下降到只是盒子裡的衆多珠寶之一。它不再如同往日那般,被當成代表權力之物。
世道變了:法國如今是堅定的共和政體,羅浮宮繼續展出這些文物,是爲了教育和取悅每年的數百萬訪客。那顆鑽石變成知識權力新結構的象徵;阿波羅廊廳則成了見證歷史的空間,強調的是保存與靜態展示。那個廊廳裡沒有空間可訴說完整的鑽石故事——羅浮宮的網站上有更多資訊,但大多數訪客並不會上網看。很難光是看着寶石而想到它背後的種種意涵。
然而,象徵權力之物此刻未被使用,並不意味着它曾經包含的不平等現象,沒有以社會不公、排除異己和掌控的形式存續至今。這些事情不會消失無蹤;它們會留下痕跡。有時,這些痕跡流連在不平等的形式裡,有時它化身爲一顆鑽石。
收購那顆鑽石的故事並未呈現在羅浮宮的實體空間裡,因爲展示的焦點是那顆鑽石來到法國後的人生,但皮特家族的痕跡依然圍繞着它的敘事。小皮特擔任英國首相期間,經歷過法國大革命,罷黜路易十六,以及拿破崙帝國時代。皮特家族的財富,以及與這顆鑽石的關聯,對他的首相生涯多有幫助,它改變了英國的政治氣候,也影響了那段時期與法國之間的政治關係。但如今,在這個時代錯置的空間裡,我們只剩下鑽石。外於寶劍,外於皇冠或帽子,外於它的所有來歷,它成了殖民、帝王與帝國頹廢三合一的代表。
羅浮宮阿波羅廊廳。 圖/法新社
《誰的博物館?:讓殖民史現形,揭開頂尖博物館避而不談的暗黑故事&觀看思辨》
作者: 艾莉絲•普洛特
譯者: 吳莉君
出版社:原點
出版日期:2022/09/30
內容簡介:我們看待文物的方式從來不是客觀的:它受到我們的身分、我們的經驗以及我們被教導的世界觀所形塑。沒有任何兩個人會以一模一樣的方式觀看藝術。本書以可在這四種類型博物館中的找到的文物爲基礎,探討更大的歷史與認同問題,探討這些觀看與提問方式,以及隱藏在它們後面的概念與意識形態。身爲一位積極投入的博物館參觀者,期待你我謹記,博物館是一個裝了物件的方盒子,那些物件是由一名或一羣收藏家擺在裡頭,並將它們當成完整的內容呈現出來──所以你要自問:其中少了什麼?我們是透過誰的眼睛觀看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