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一本書:《傷心咖啡店之歌》】祁立峰/傷心咖啡曲未央

《傷心咖啡店之歌》書影。(圖/祁立峰提供)

這部小說開頭是這樣:即將邁入三十歲、愛情事業兩頭落空的馬蒂,剛剛參加完外文系同窗的婚禮。大學時系裡同學以英文名字互稱,她成了「獨來獨往的賽賓娜」,幾乎沒人記得她中文名字。婚宴事畢,她氣力耗盡、顏色槁枯,走在九○年代的臺北熙壤街市,一路朝往最南界漫遊:「最後她來到臺北市與新店的交會處,這個傍着河堤的公路上,左邊是野草蔓生、半荒枯了的河牀,右邊彷彿是個夜市……」馬蒂忽然頭暈目眩,失去視覺,最後一刻她瞥見「澄淨得像藍寶石一樣的天空」。

唯恐遲到者難以理解陌生如異國的城景描寫,我此處頓挫補註一番:故事裡寫的「右邊的夜市」,即如今猶在的景美夜市;左邊野草蔓生的河牀兩岸,是如今的景美與大坪林捷運站腹地,預售屋喊價已踩穩在九十至一百萬之間。

短暫昏倒被警察喚醒的馬蒂,走進景美夜市,看到一幢敞亮冷光、如海水湛藍的招牌,上面寫着「傷心咖啡店」。此後馬蒂成爲常客,與小葉、海安、吉兒、素園、藤條這些菁英雅痞,在此抽着涼煙、盡興小酌,聊康德,談詩,討論文藝,用最艱澀的英文詞彙談西洋律法……直把臺北作巴黎,猶如海明威筆下九零年代版的「流動的饗宴」。

祁立峰。(圖/祁立峰提供)

九○年代世紀末青年奉如至寶

如果逆衝刺穿越時間的光瀑,去問被滯留在末代聯考、末代經濟奇蹟、末代「做個活活潑潑的好學生,當個堂堂正正中國人」年代,包括我在內的那一代高中生大學生,何以會將這本——都會世情題材、寫一羣蟄居臺北、動輒來場人文思潮大辯論的時尚男女故事,奉若經典、推爲圭臬?我想這羣跟風讀着《傷心咖啡店之歌》的花樣少年少女,恐怕也說不上來吧。

很多年之後我也出過幾本書,認識了一些出版業同仁,聽他們緬懷起朱少麟與她的《傷心咖啡店之歌》。朱後來當然還有著作,出版如《燕子》、《地底三萬呎》等小說,但當時已鮮少活動,此後更匿蹤文壇。在尚無社羣、點贊數或流量計算的時代,《傷》創造的話題、熱度簡直難以想像。若要以同位素代換——此前的八○年代或許是三毛,七○年代是瓊瑤阿姨,六○年代是《未央歌》……出版人說此後他們試圖複製「傷心咖啡店」模式,辦百萬小說大獎,廣徵各界寫手,有無寫作經驗、科班或非科班都行,但再也沒有另一本《傷心咖啡店之歌》了。

照今日流行的大衆或類型小說來歸類,《傷》的筆調風格是有些大衆,但絕非言情耽美類型得以化約。小說裡的諸角色之存在,彷彿就再現溫州街、重慶南路書街等人文地景。在那個文組盛世、每個角色大談文藝思潮、明明一點不通俗的情節,卻意外成爲暢銷書。這大概就是總試圖定義大衆之於純文學的研究者,最難理解的市場現象。

馬楠消滅聯考制度的願望終於到來

當然,教如今這年紀的我重讀,書裡的許多設定都顯得幻想而矯造,像是男女都爲之癡迷的俊美青年海安,爲海安扮男裝之小葉,最後葬身馬達加斯加島的馬蒂,以及姊弟倆對聯考制度的辯證……我記得當時在高中生BBS間流傳開來的,就是這一段引文:

「聽起來是大人的論調」。馬楠說,「……我喜歡歷史,可是我情願讀歷史小說,也不想去背鄭和下南洋七次,六次在明成祖一次在明宣宗時代。當然我全背了,還有國文,妳告訴我:劉義慶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人?他出任過哪一州的官?……十三經是哪十三經,六才子書是哪六本?背這些對妳創作起過作用嗎?這個世界很荒唐,大人說我們弄一套東西來作標準,再來比大家背它們的成績決定你的未來。……聯考是殘酷卻又方便的方法,只是這個挑選的標準太表面化了。我有一個好朋友,大家都說他是才子,又能寫又能唱,可是他不能背書,所以他註定在聯考面前是個敗將。」

我很難形容當時慧黠又童稚的閱讀體感,許多作家都痛陳過聯考制度,但馬楠這段說得太直白了。直白到許多年之後,體制早就如他建議,改成了學測、指考、個申、分科、繁星、多元選材……一連串巧簧饒舌的項目時,纔想起馬蒂回嘴的:「如果換了一套甄選評鑑標準,那結果只不過是叫大家轉換一套爭出頭的本領來度過這六年。」

小說記錄了臺北城之興衰

就像某種人生境界般,讀《傷》也帶給我類似的體會。少年時讀之驚爲至寶;青年時重讀見山不是山了,故事裡的臺北白領雅痞,成天簇聚咖啡店或上陽明山,大談哲學思潮、言詩論藝,簡直滿紙荒唐、草繩灰線;而如今再次重讀,如聽雨僧廬下,我倒覺得九○年代的臺北像玻璃雪球般被靜置保存在小說裡,像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的「費多拉城」——

在大費多拉城的市政廳裡,有一座玻璃箱,裡面擺着的是小費多拉城的模型。市政廳的工人日夜監工,希望將城市的模型打造如真實場景。然而纔剛剛修改好,真正的費多拉城已然變了模樣。小說裡馬蒂家住木柵,在尚無綠線棕線的年代,她坐252經新店往返公司:

花了約一個鐘頭的奮鬥到達公司,馬蒂差可告慰的是,她的行程勞頓還是同仁中較輕微的。比方說會計部的艾瑪,因爲無力負擔賃屋臺北的開銷,畢業工作至今,還住在蘆洲老家……比方說業務部小陳,舉債三百五十萬,在汐止買了一間公寓。每天來回開車往返家與公司間的時間有四小時之久……

小說裡描繪的羅斯福路,當時還是藍白色柵欄圍起捷運工地。如今捷運新蘆線早已能直通艾瑪老家,但小陳的三百五十萬貸款只夠付雙北蛋黃區的車位價。

企畫部的小宋說:我們這一帶白領階級叫作洋蔥族,外表光鮮,人模人樣,一經剝開外衣後,那真相辛辣地教人掉淚。臺北的生活就是這樣,五十元便當吃一個半月,上一次KTV卻要耗去幾個星期的午餐錢;穿着仿香奈兒剪裁的優雅套裝,卻擠在公車中作難民狀。若是斗膽舉債做了背屋族,那麼就更有長達一二十年的拮据辛酸。

五十元的便當,一百五十元附咖啡的簡餐,如今俱往矣。但KTV猶在,仿香奈兒風剪裁的套裝猶在,二十年的房貸攤還猶在,只是貸到三十、四十年者更是新常態。

文學作品往往帶給我們一種倖存者的姿態、見證者的慈悲(或殘忍)。就像詩論家評晚唐詩人杜牧那首著名的〈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秦淮寒夜,商女重唱,歌者當然不知唱的什麼歌,她既沒有預視感、也沒有必要知道。瓊枝璧樹也好,狎客纖兒繁榮之盛景也罷,只要有人點起這首歌,我們這一代人就會回想起來,然後跟着擊節按拍、跟着唱和。

但詩人並不是商女。詩人很清楚知道上一個的盛世哀音,也知道上一個無愁天子的終局。所以我經常覺得小說與詩很像,它們看似無情,看似無知,但穿越時間河流的早慧與讖象,預言了一個關於城市與巴別塔最終的結局。

傷心咖啡店之歌演唱至今曲未央

文學研究有所謂的內緣或外緣之分,在小說其外也衍生許多故事。二十年後出版社發行了五十萬冊紀念版。真實地景的傷心咖啡店搬遷改名,而其他縣市又開起了同名咖啡店。九○年代末,某種尚不知其名狀的新族羣崛起,和重慶書街、誠品書店、光點電影興衰與共,名之曰「文青」。其後文藝青年幾經正名污名,洗白黑化,終於也如隧道盡頭光瀑般蕩然無蹤。

年輕的寫手或許仍會流連於咖啡店寫稿,一如當年在巴黎爲了省暖氣錢蝸居咖啡店的費茲傑羅與海明威,只是稿紙代換成筆電手機行充。《傷》建構的大觀園離散了,那些文青們唸詩,談存在主義,奢言自由與文明的咖啡店往事,是確定回不來了。

我偶爾還是會跟學生提及這本小說,用有些憑弔熠熠青春的口吻。當然很少人讀過了。就算當年必讀的文青經典,如馬奎斯,波赫士,瑞蒙卡佛,讀過也不多了。他們這一代的人文素養與哲學是拳拳實作的,落實於生活之中——進步議題,人權價值,LGBTQ,還有IG的本帳小帳,摯友限動,臉書上不斷更新刷屏的炎上議題。

在我們這一代大學生、中學生以回憶、以悵惘所建構的異質空間裡,在臺北城南、景美夜市的街角,好像仍然有那麼一間傷心咖啡店,跟臺北這座城市一起徹夜未眠。有些評論家誇誇其談:小說足以作爲未來的讖象或預言;也有些評論家言若河漢:小說的描寫會干涉並改變現實。其實並沒有那麼誇張。但確實有些時候,我會想起馬蒂說的故事,還有那首至今餘音繞樑、隔江猶自吟唱未央的傷心咖啡店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