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義棕熊殺人事件：義大利棕熊保育只能「以殺止殺」？

防止棕熊襲擊人類致死，只要殺了棕熊一切就解決了嗎？2023年4月在特倫託發生的棕熊JJ4殺人事件，引發動物保育的衝突與矛盾。圖爲特倫託自治省拍攝的棕熊檔案照片。 圖／特倫託自治省

義大利北部特倫託自治省在今年4月5日發生棕熊襲擊人類致死事件。26歲男子安德列亞．帕披（Andrea Papi）被發現陳屍在住家附近的森林裡，經過調查後確認攻擊者是一頭編號JJ4的棕熊。義大利媒體稱本案受害人爲跑者（Runner），在於安德列亞是一名運動愛好者，同時也是在慢跑途中遇到野熊。以跑者爲標題的新聞報導迅速吸引大衆關注野生動物的危險性，特倫託省政府與動物保護團體之間長年未解的衝突也再次浮上臺面。

安德列亞來自卡爾德斯（Caldes），這座市鎮位於阿爾卑斯山脈的索雷山谷（Val di Sole），該區四周環山，村莊傍水而立，是以戶外活動著名的旅遊勝地。事發當天，安德列亞跟女友約定晚間7點見面。下午4點告知母親要出門散步後，帶着輕便裝備前往南方的佩勒山區，途中錄了一段影片並上傳至社交軟體。到了晚上，他沒有如約出現。

女友和家人在聯繫無果之後，決定報警請求協助。「我想應該是發生什麼事了，因爲他向來嚴謹。」安德列亞的母親芙蘭卡．吉拉蒂尼（Franca Ghirardini）接受義大利廣播電視公司（RAI）訪問時表示。數十名高山救援隊員、憲兵與志願消防員，配備搜救犬與無人機徹夜搜山，最終在隔天凌晨3點找到已無生氣的青年。遺體傷口、現場行跡與拖痕顯示受害人是在死前遭到肉食動物攻擊。

在調查完成之前，輿論普遍認爲是熊，因爲熊只騷擾事件在當地時有所聞。其後，檢調單位公佈的屍檢結果也支持這個論點。

壯麗山林與豐富戶外活動規劃是索雷山谷的重要觀光資源。 圖／索雷山谷旅遊官網

特倫託省政府隨即宣佈一項緊急命令，包含三個重點：一、待確認攻擊青年的熊隻身分，立刻擊殺。二、要求義大利高等環境保護研究所（ISPRA）授權捕殺另外三隻已有不良紀錄的問題熊只，即編號MJ5、JJ4以及M62。三、要求高等環境保護研究所授權減少半數該省熊只數量，從目前的100只減少到50只，迴歸到棕熊保育計劃Life Ursus最初設定的預期目標。

省主席墨裡奇奧．富加蒂（Maurizio Fugatti）在公共秩序與安全委員會會議中回答提問，「那些必須迴應省府要求的機構與組織，他們在乎熊的安危，但忽略了城鎮與熊的共存議題」。

雖然提出明確目標，省府卻未解釋實行細節和規劃，例如：沒有提供熊只攻擊事件的詳細調查報告。世界自然基金會（WWF）針對MJ5在今年3月襲擊一名帶着狗的徒步旅客一案，指出該熊只在過去18年從未有攻擊性紀錄，省府在覈實衝突發生的客觀資訊之前，不應該倉促下達「簡化結論」。而一舉抓捕50只熊的企圖，更讓動物保護團體倒抽一口氣，紛紛指責這是一項屠殺令與報復行爲。義大利國家動物保護組織（ENPA）表示，特倫託省政府在過去15年來幾乎沒有教育民衆如何與熊和其他野生物種正確共存。而他們自2010年多次提出合作計劃，但沒有收到任何迴應。

富加蒂：「老實說，我不在乎如何捕捉這些熊。身爲省主席，我只關心如何保證民衆安全。」富加蒂在4月6日的記者會上說道。圖爲後來4月13日的記者會。 圖／截自省府FB 4月13日記者會直播

▌失控的熊羣？棕熊保育計劃Life Ursus的始末（1996-2004）與現況

義大利的野生棕熊主要集中在特倫提諾-上阿迪傑大區與阿布魯佐大區：特倫託省阿達梅洛布倫塔自然公園，爲覆育阿爾卑斯山區的歐亞棕熊；阿布魯佐、拉齊奧和莫利塞國家公園，爲覆育馬西卡棕熊。目前在特倫託省約有100只棕熊成熊（不包含幼熊），在阿布魯佐約有50到60只馬西卡棕熊，相較於羅馬尼亞或瑞典等國上千只數量，義大利的熊只不算多。

棕熊爲雜食性獨居動物，與人的直接衝突頻率約爲1年1至2件，特倫託省政府預計捕殺的MJ5和JJ4便有傷害民衆的紀錄。更多情況爲熊只進入城鎮覓食，持續造成農家損失與居民恐慌，當中有習慣接近人類而被視爲具潛在風險的少數者，例如M62。致死事件則非常罕見，安德列亞也被認爲是該省自1996年實行棕熊覆育項目後，第一位因熊攻擊而死亡的受害人。

政府與動保團體進行攻防之際，芙蘭卡透過律師發表一封公開信，直指棕熊保育計劃出現嚴重管理疏失：

棕熊保護爲阿達梅洛布倫塔自然公園在1967年成立的訴求之一，2010年出版的計劃回顧《公園對熊的承諾：Life Ursus計劃》便提到這片自然保護區是「爲了保護熊和其棲息地」。由於人類發展不斷侵蝕棕熊領土，爲了避免村莊被騷擾，甚至提出高額獎金鼓勵獵殺熊只，以致調查人員最後證實原生熊只剩3只，覆育無望。

於是他們將目光轉向鄰國斯洛維尼亞：同樣是位於阿爾卑斯山區的歐亞棕熊羣，也曾經因爲相似歷史脈絡導致族羣瀕危。然而，藉由造林與物種保護政策，斯國成功在20年內將數量提升到上百隻。兩國團隊共同合作，選擇10只野生熊只並陸續運回阿達梅洛布蘭塔自然公園。

Life Ursus獲得歐盟支持，計劃回顧紀錄了整個行動過程、野放之後爲期51個月的觀察，以及降低熊羣與當地居民衝突的方法分析，當中也包含問題熊的判定與管理——經過危險性評估後，若存在對公共安全有直接威脅風險，則不排除殺死該熊只的可能性，但需在環境部授權後（現由高等環境保護研究所負責）才能執行。不過研究人員未提及預期熊羣數量上限，事實上，被陸續野放的熊在一年內就有一隻遭遇雪崩死亡，也發生熊只被車輛撞傷或是新生幼熊夭折等情況，在引入棕熊僅10只的前提下，一切仍充滿變數。

2014年在特倫託省，一頭母熊Daniza與牠的孩子。 圖／美聯社

Daniza在2014年襲擊一名採菇民衆，該名男子的膝蓋與背部遭到嚴重傷害。調查判定是爲了保護兩隻幼熊而產生的攻擊反應，特倫託省政府承諾只會追捕而不會獵殺牠。Daniza在一個月後死於麻醉劑引起的併發症。 圖／美聯社

棕熊的迴歸有利於平衡當地生態系統，更一度成爲觀光宣傳明星。2002年自然公園的調查顯示，有72%受訪者同意熊只能提高訪問意願。隨着計劃在2004年正式結束，熊羣已轉交特倫託自治省管理。如今牠們同樣受到監控，每一隻成熊都有代表性編號，但隨着經費減縮與熊羣擴張，對於棕熊議題的規劃及反應也越趨緩慢。「棕熊計劃無法適應與承擔熊羣的成長，即便在近年發生多次襲擊事故之後也沒有行動」，芙蘭卡在信中寫着，「我請求特倫託省所有市政府與行政部門與我們同在，這是一種責任，因爲安德烈亞可能是所有社區中每個人的安德列亞，可能是每個人的兒子」。

特倫託檢察署於4月12日公告基因檢測結果，判定兇手是JJ4，即是省政府提出的問題熊只之一。消息發佈的同一天，安德列亞的親友齊聚卡爾德斯市爲其送行，整個索雷山谷社區的13個市鎮皆表示哀悼，他的父親卡羅．帕披（Carlo Papi）在葬禮上要求伸張正義。省府在隔天舉行記者會，富加蒂與其團隊重申棕熊對該省居民安全造成的威脅，再次描述三隻問題熊的不良紀錄，更將預計移出特倫託省的熊只數量提升到70只。此次會議確定了高等環境保護研究所同意捕殺MJ5與JJ4。

富加蒂表示早在2020年就該「處理」JJ4，因其在佩勒山（安德列亞遇襲的同一山區）攻擊一對父子，造成兩人受傷。當時高等環境保護研究所阻止了省府指令，在於牠是一頭帶着幼崽的母熊，是絕對禁止捕殺的類型；同時，爲了保護幼獸所產生的攻擊行爲是可預期的。省府最後讓JJ4配戴無線電追蹤項圈，不過該儀器在去年已失效。

2006年特倫託省的棕熊Jurka，麻醉後佩帶上電子項圈。 圖／美聯社

另一方面，特倫託區域行政法院接受反活體解剖聯盟（LAV）與廢除狩獵聯盟（LAC）的聯合上訴，同意捕殺棕熊的指令依據存在爭議，暫時停止富加蒂的緊急命令效力，只能抓捕和監禁JJ4。省府與高等環境保護研究所必須提交支持該命令的相關文件，並於5月11日進行閉門會議。

野生動物保育的困境一時成爲討論焦點，其中不乏對受害者的批評。卡羅數次在媒體上表示，他們自小成長於大自然，山谷居民經常進入森林採摘莓果與香菇，或是跟朋友到山間野餐，山林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更遑論每年都有成羣遊客來此度假，「安德列亞沒有跑進熊窟，他只是到附近的森林散步，就像其他人一樣！」義大利廣播電視公司進行節目專訪時，主持人引用公開信的句子「這不是我兒子的錯，也不是那隻熊的錯」，詢問這對父母是否贊成擊殺JJ4。卡羅拒絕參與這個話題，「我們希望向那些不能適時提供保障的人尋求正義」。

JJ4於4月17日晚間約11點被捕獲，搜尋隊在一個裝載水果的陷阱中發現牠與兩隻幼熊，陷阱之外還有另一隻幼熊獨自在遠處。省府在18日進行記者會，解釋轉移JJ4的過程：經由獸醫協助使用鎮靜劑，母熊已經運送至離市區不遠的卡斯特勒動物中心（Casteller），該中心目前也正安置另一隻問題熊M49；三隻小熊經評估爲可獨立生活後被放回野外。

省府呼籲大衆應重視熊只的危險性，他們也會繼續抓捕其他問題熊只；待行政法院解除干預後，將可能對JJ4進行安樂死。「任何希望繼續棕熊保育的人們，幫助我們轉移熊只，否則這個計劃將會失敗，因爲在過去7、8年裡發生了8起襲擊事件」。富加蒂直言，「想想怎麼轉移其他70只熊，不然我們只是在空談意識形態和哲學」。

目前特倫託省有63個市鎮聯合向行政法院提出反對暫緩緊急命令，包含本案受害者的家鄉卡爾德斯市，訴求讓省政府加速管理熊羣與保障居民安全。數名市長更表示若再找不到解決辦法，他們只能辭職。

JJ4於4月17日晚間約11點被捕獲，搜尋隊在一個裝載水果的陷阱中發現牠與兩隻幼熊，陷阱之外還有另一隻幼熊獨自在遠處。 圖／特倫託自治省

圖／美聯社：2006年特倫託的棕熊Jurka。

▌政府與專業人士交流越多，事故會越少

省府記者會之後，該省獸醫協會發表聲明，強調安樂死是在動物生命將盡時使用，只限於減少痛苦，「本協會與其他獸醫專業人士從未參與討論，與省主席提出的意見不可能達成共識」。LEAL反活體解剖聯盟也向特倫託區域行政法院提起上訴，暫時阻止了MJ5的捕殺令。

此外，人們持續關心卡斯特勒動物中心的情況，因爲該中心是當地動保人士的惡夢，更曾數次以「停止卡斯特勒」和「拆除牢籠」爲標語進行抗議。高等環境保護研究所及林務憲警曾在2020年9月聯合檢查當時居住於卡斯特勒的三隻問題熊，報告指出籠內空間狹小，熊只被迫密切共存，已出現停止進食、躁動和驚嚇情況，顯示處於嚴重身心壓力，要求立即改善。

動保團體批評省府對於野生動物管理態度消極，只想將造成「麻煩」的對象丟進動物中心，卻不關心如何建立人與熊之間的和善環境，例如：在城區和山區設置足夠的防熊垃圾箱──一種有特殊蓋口設計的垃圾箱，讓熊只無法開啓翻拾垃圾，降低接觸人類食物的機率；建立生態走廊，引導棕熊擴散到鄰省山區（各省政府之間需取得共識與合作），有助於減少熊羣過於集中帶來的壓力與風險；更重要的是教育民衆正確認識野生動物，牠們不該是凶神惡煞或是可愛玩偶形象，這些片面印象只會使人們錯誤解讀動物行爲，進而發生憾事。

「野生動物管理是一項專業。」阿達梅洛布倫塔自然公園科學研究負責人安德列亞．穆斯托尼( Andrea Mustoni），同時也是當年Life Ursus的技術專員，在與30位市長進行會談時強調，「討論應該回歸技術軌道」。他表示研究人員從未否認熊有攻擊人的可能性，在計劃最初期已將相關風險編入報告，且列出預防辦法和處理措施。然而與特倫託自治省的溝通顯然不如預期順暢，以科學研究爲基礎的專業管理建議被擱置多年，「交流越多，事故會越少」。

穆斯托尼並不反對減少地區熊只數量，但也指出40到60只熊是Life Ursus預設達成的最低目標。「對我來說，抓捕、轉移或殺死70只熊是不切實際的，減少熊只不能被視爲唯一解方」，能成功降低事故與衝突發生頻率所採取的一切可能選項，纔是應該前行的方向，「這是一項艱鉅任務，需要專家擔任重要角色」。

特倫託區域行政法院在接受動保團體上訴，暫停兩項熊只捕殺命令之後，建議需要正視熊只過多的問題。安德列亞的家人則重申相關單位需擔負熊羣管理責任，「沒有人告知如何應對這麼多熊：怎麼避免遇到熊？應該避開哪些區域？碰到熊攻擊該怎麼辦？」卡羅指責當局：

「藉着殺害一隻動物來結束這場悲劇，簡直太方便了。」

他們的律師正與檢調單位合作，準備從安德列亞的手機與智慧手錶提取新資訊，希望重建事發現場。

安德列亞的家人則重申相關單位需擔負熊羣管理責任，「沒有人告知如何應對這麼多熊：怎麼避免遇到熊？應該避開哪些區域？碰到熊攻擊該怎麼辦？」圖爲2007年拍攝，在特倫託省活動的棕熊Jurka。 圖／路透社

編輯／林齊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