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寫論文邊發瘋,他上了3次熱搜

倘若你在社交平臺刷到過ID名爲“霸道論文的小嬌妻”發佈的內容,大概率會以爲小何是一個擅長搞笑的幽默達人。可現實生活中的他常常通宵寫論文,在圖書館對着4000多頁的八開大厚書默默淌眼淚,保研時焦慮到蕁麻疹毫無徵兆發作,更不用說一直以來的食道炎和膽汁反流的折磨了。

張愛玲的那句“如果你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改送給小何倒蠻合適——“如果你認識寫論文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網絡上發瘋的我。”

“或許網友們覺得我發出來的東西很好笑,但寫論文真的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以至於每次寫論文,我都忍不住要發瘋。我不好意思在朋友圈直接吐槽,於是跑到網絡上發瘋,發瘋最密集的時候,就是我寫論文最痛苦的時候。”小何說。

某日凌晨4點左右,疲憊的小何趴在電腦上睡着了,睡蒙了突然驚醒,才起身關掉電腦上牀。次日開組會,小何打開電腦,發現上面寫滿了亂序的拼音,“打開看到這個東西,還以爲我在夢中得到天啓,創造出一種很像漢語但又不是漢語的小語種”。

(圖/“霸道論文的小嬌妻”的小紅書)

小何的學校裡有好大一片湖,某日他一邊走路一邊琢磨論文,一不小心踏空進湖裡,附近巡邏的保安聞聲趕來,關切地詢問數輪——“同學是有什麼心事嗎?”“同學你知道咱們學校有心理輔導專線嗎?”小何再三解釋,說自己很好,剛剛不過是在想事情,並沒有想不開。

“走在路上想論文,不是撞到樹上,就是跌進水裡,我真的是把腦子寫壞掉了。”小何發朋友圈吐槽——“總覺得我寫論文把腦子寫壞了”,結果卻忘記屏蔽導師。導師在下面回覆:“沒事的,可逆的,不寫論文就好了。”

自從在小紅書上發“論文瘋”,小何吐槽的內容接連被營銷號搬到微博,上過2次微博熱搜,登上1次小紅書熱榜,可謂效果拔羣。

開組會時,導師讓小何把小紅書上的內容投屏給大家看,略帶調侃的語氣打趣道:“就這麼幾句狗屁不通的話,影響力比咱們寫了一輩子的論文還大,小何你退學專門做自媒體吧。”

小何在座位上苦澀地笑,熟悉的社死感再度襲來:“陽光好溫暖,照得我的屍體涼涼的。”

(圖/“霸道論文的小嬌妻”的小紅書)

01“他維繫生命的能量真的夠嗎?如果是我,真的可以會隨時昏厥”

“會議號錯了,儘快修改,公衆號那邊也要改。只能修改一次,你抓緊覈對清楚。”

“好的老鼠,我馬上去改。”

“下次覈對清楚再發。”

“好的好的謝謝老司機。”

上帝作證,倘若不是太心急,小何必然不敢在導師面前如此造次。那天,公號後臺做的推送內容出了問題,面對導師急切的詢問,小何又急又怕,喊了導師一晚上“老鼠”。

(圖/“霸道論文的小嬌妻”的小紅書)

小何在小紅書上發出這段對話的截圖,很快被營銷號搬到微博上了熱搜。不少大學生說自己也曾因爲輸入法把老師喚作“老鼠”,貼出自己與導師的尷尬聊天記錄;還有人因此質疑這段對話的真實性,認爲小何在作秀。

小何的導師也看到了,他發來熱搜鏈接問小何:“這是你嗎?”小何緊張回覆:“老師,我馬上刪帖。”導師表現得十分開明:“沒事,做個網紅學者,以後對我們學科發展也大有裨益,發不了的論文發新媒體也很好。”

這便是小何第一次上熱搜的經過,被他稱作“老鼠”的導師是一個頗具威嚴感的中年男性,小何很怕他,跟他講話會很緊張,甚至會慌不擇言。

過年期間,導師給小何發了162.48元的紅包,他至今沒搞懂導師究竟什麼意思。“我問我媽,爲什麼導師給我發的紅包是精確到分的?我媽說她也不明白。我一直沒敢問他,給紅包拿着就好了,做小的不要揣測太多上面心思,哈哈哈。”

每年畢業季,網絡上就會涌現一批寫論文寫到發瘋的學生,同時涌入大衆視野的還有那些導師犀利的評語,導師們句句不帶髒,卻字字在罵人,被評價十分適合截屏做罵人表情包——“如果是小說,很精彩;如果是散文,很創新;可它是論文,我無從下手——重寫。”“半生不熟,跟菌子鍋差不多,有毒。”“豆瓣的惡評都是你寫的吧?”網絡上隨便一搜,就能看到很多搞笑的導師評語,簡直比學生們的論文還要精彩。

小何也曾經歷這樣的時刻,導師得知他要做巫術相關選題時,調侃他:“你去寫小說吧。”實際上,小何確實喜歡寫小說,但他志不在此。他寫推理小說,參與高校推理聯盟,每年至少要發一篇推理小說,參與出題解謎。

對小何而言,寫小說是一種純粹的享受——“我是出題人,時間地點由我決定,沒有人對我的小說指摘什麼,我也不用靠它去獲得什麼,事情就會變得有趣起來。”朋友們評價小何,文風很像五四運動剛開始使用白話文時期的試驗小說。

小何曾在某法律公號實習過三個月,面對每個月的KPI考覈指標,小何每天早上醒來,先考慮截稿日是不是馬上要到了、推送稿件的閱讀量是否達標、平臺近期漲了多少粉絲、一篇稿子能賺多少錢。小何在公號實習了三個月,寫了六篇稿子,賺了四千塊錢。

“我發現任何事情一旦變成工作,就十分容易令人崩潰,眼下我在小紅書也有一些粉絲,但從來不接推廣,網友發來私信諮詢也都是無償的,我很怕賬號一旦接了推廣,就會變成另外一種工作,成爲新的痛苦來源,那時我就不得不再開一個小號去發瘋。”

在小何看來,只要是工作,無論以什麼爲生,或早或晚都會感覺到痛苦。“我對寫論文真是又愛又恨,我喜歡我現在研究的東西,但寫起來又覺得十分痛苦,如果說未來工作會變成痛苦的來源,我想我還是會繼續寫論文、搞學術,因爲我已經非常習慣這種痛苦了。”

(圖/“霸道論文的小嬌妻”的小紅書)

02“有沒有做好終身侍奉學術的準備?”

在小何眼裡,文科生和理科生跟導師的關係是不一樣的,據他觀察,理科生研究生導師和學生之間的關係更像一種純粹的僱傭關係。“他們管導師叫老闆,給老闆打工,老闆給他們發工資,這是一種非常現代化的、更接近於僱傭的關係。”

而文科生和導師之間的關係,則要複雜和微妙得多。“我們的關係更像家人,而家人的底層邏輯便意味着,你要更有自驅力,更加努力,也要更懂付出。導師沒把你當外人,很早就開始培養你,如果你想享受當孩子的權益,就要承認父母的權威,還要盡力發揮自己的特長,去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

倘若是常規寫畢業論文,小何或許不至於如此痛苦。他從大一就開始寫論文了,未來也準備走學術之路。

小何是天津人,高考成績668分,因爲填報高考志願的問題,才被調檔退回×大法學院。起初小何覺得很痛苦,第一節民法典課上,他就睡着了,醒來後,整個人都崩潰了。“你知道嗎?我高中經常學到凌晨三四點,第二天6點起牀去學校,即便如此,我一節課上都沒睡着過,結果來了大學,第一節課就睡着了。那時我覺得人生都灰暗了,甚至開始考慮退學重考。”

在這樣的心情下,小何捱到了第二週,第二週第一堂課的老師,正是他如今的導師。那節課上,老師告訴他們,在法學院下面有一個非常小衆的二級學科,名叫法律史,倘若有同學對此感興趣,學校可以從大一就開始培養。

小何看到了希望,立刻轉入這個方向,並在大一上學期交了一篇質量不錯的論文,導師十分認可,隨即安排小何跟一位年輕的教師做科研訓練,之後又陸續參與省裡的科研競賽,還參與學校的編書工作。

帶小何做科研訓練的青年老師,對待學術的態度十分嚴謹,有一次,小何交過去一篇兩萬四千字的論文,等老師返回來,已經變成了四萬字,“老師給我每一句話都加了批註,還貼出此處做了什麼研究”。

老師曾因爲小何論文中的一個用詞,連發19封郵件,跟他討論爲何如此用詞是不妥當的。彼時小何剛接觸學術研究,也沒有老師的微信,有時跟老師發完郵件,要等上一天才收到回覆。“我在圖書館就會變得坐立難安,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就覺得我的心好苦啊,爲什麼這件事情這麼難,爲什麼我永遠都做不對。”

(圖/“霸道論文的小嬌妻”的小紅書)

如今回過頭來,小何的確受益良多,他十分感謝那個階段的磨鍊。“我現在看同齡人的論文,很快會發現他們行文不嚴謹的地方,或者是沒有明確的問題意識,而我好像很早便習得了這些技能。”

莊子所著寓言故事“庖丁解牛”,廚師一開始宰牛,看到的是一頭整體的牛,三年後,就不曾看到過整體的牛了,而是用精神去接觸牛,“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所謂遊刃有餘。一門心思撲在論文上足夠久的時間,自然會對選題、開題、閱讀文獻、提出問題、謀篇佈局等一系列環節,產生最基本的感知與把控。

做學術,或許可以努力回溯至起點,卻始終望不到終點,每個投身其中的人,或許只能作爲溝通彼岸與此岸橋樑上的一個點。在廣闊無垠的知識面前,小何不敢帶半點不敬,他形容寫論文就像在伺候一個難纏的主子。

(圖/“霸道論文的小嬌妻”的小紅書)

小何有意在學術領域深耕,對他而言,人文社科類研究論文可以把自己對整個世界的思考加在其中。“寫論文的過程也是展示自己世界觀的過程,在不冒犯別人的情況下,把自己的世界觀闡述給他人,難道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嗎?寫作的過程很痛苦,但寫完回過頭來看,自己的觀點可以被保留下來,被更多人看到,又覺得十分欣喜。”

小何所在學科有位十分知名的日本學者,他曾問自己的博士生:“你選擇讀博士,有沒有做好終身侍奉學術的準備?”小何說:“你看,他用‘侍奉’這個字眼,侍奉學術,而不是做學術,可見學術是一個十分嚴肅的話題,一定要把姿態擺得很低,保持對知識的敬畏。”

03有空寫論文,沒空憂傷

學術寫作依賴天賦,更需要進行持之以恆的刻意練習。

小何當然是有天賦的,但他更願意聊聊努力。“用功和努力是我們唯一可以把握的東西,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去把握。天賦這種東西是上天給的,不是想要就可以得到,但我總覺得如果一個人一輩子都在努力,那麼他的努力就會反過來成爲他的天賦。”

大三保研那年小何特別拼,甚至可以持續20小時連續工作,他跟導師和學弟學妹們講,如果項目出現任何問題,請第一時間聯繫他,從早上8點起到凌晨3點,他看到消息都會立刻回覆。

小何媽媽給他買來一個睡眠檢測手環,上面顯示就算他只睡4個小時,也有近3小時的深度睡眠。對此,他頗爲自豪,當被問到是否覺得自己有天賦,他說:“我的天賦可能是睡很少,但睡得很香。”

去年小何和朋友去羌族村落旅遊,跟朋友交流旅行時,他腦子裡卻一直在想:“這裡可以用到比較法的視野,那裡可以用交叉學科理論。”小何自覺十分抱歉——“我好像很難跟朋友純粹地聊天了,總在聊天過程中,不自覺把朋友們當作研究對象,總結旅遊期間的觀察結果,哎,寫論文真的把腦子寫壞掉了。”

(圖/網絡)

類似的時刻還有很多,大都被小何笑着講出來,發瘋般吐槽在社交網絡。之後,他便像傾倒完情緒垃圾那樣渾身輕鬆,打滿雞血一樣繼續寫論文。他在個人簡介裡面寫:“有空寫論文,沒空憂傷。”

小何研究的專業比較小衆,是法制史視野下的中西巫術與民間秘密宗教禁止史,導師知道小何經常因爲寫論文在小紅書上發瘋,他開明地表示:“壞名聲總比沒名聲強,你確實起到了很大的宣傳作用,以後大家想到你,就會想到法制史。”

不少網友因爲他研究方向中帶“巫術”兩個字,發來私信諮詢情感問題——“我是不是中蠱了?你懂這個嗎?”“你知道光明會嗎?”“我被人控腦過,你知不知道這是種什麼巫術?”

每每看到這樣的留言,小何總是哭笑不得,繼而越發覺得推廣法制史任重而道遠——“或許在未來,我會考慮做一個知識型博主。”但最近恐怕是不行了,他正在忙畢業論文答辯。

幾天前,在連續寫作16個小時後,小何終於在凌晨5點35分完成了畢業論文初稿,足足有10萬字。站起來那一刻,他感覺自己輕飄飄的。

(圖/“霸道論文的小嬌妻”的小紅書)作者 傅淼淼 校對 黃思韻 編輯 宋爽 封面《墊底辣妹》 題圖 《墊底辣妹》 排版 C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