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口國潮外賣，身上的窮味再也遮不住了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黃瓜汽水
編輯、題圖 | 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衆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當我身在老家的母親打來電話，問我今天中午吃了什麼的時候，我竟然陷入一陣沉思。
吃了什麼，我好像真的想不起來了。
是油乎乎沒鍋氣的蛋炒飯，還是陳年老肉做成的黃燜雞，還是一份來源不明的預製包子？
唯一能想起來的，是包裝盒上廉價的國潮少女。
她十年如一日地出現在外賣袋上，凝視着那些吃不上一頓好飯的都市年輕人。
當我們總是批評國產劇懸浮不接地氣的時候，一個鏡頭震撼了我。
畫面中的女實習生，手裡竟然捧着的是著名的“國潮外賣”，她的盒飯裡，竟然還有一根0.01元收藏贈送的烤腸。
壞了，這劇組是真上過班的。
在外賣行業，有一個神秘的女性IP形象，是真正的定海神針。
頭戴京劇七星額子頭飾，身穿“潮”字T恤，眼睛上掛着一副土味十足的墨鏡，手裡再握一把摺扇，上面赫然寫着“國潮來襲”四個大字。
如果沒有這個女人，全中國的外賣商家將失去耶路撒冷。
忽如一夜春風來，眨眼之間，所有外賣商家就像約定好了一樣，飯盒和包裝袋齊刷刷換成了同款。
與“國潮來襲”固定搭配的，是海綿寶寶包裝的餐具袋。
袋子裡面一定有一雙長滿毛刺的一次性筷子，運氣好的話上面還會有不知緣由的黑色污漬。一把軟如硅膠的黑色塑料勺子，民間稱其爲“陽痿勺”，只要米飯稍微硬一點，它便會折彎成90度，勢必讓你無法舀上任何食物，那種熟悉的無力感讓人苦笑。
最後搭配的必是一張薄如蟬翼的餐巾紙，以及可有可無的纖弱牙籤，讓人瞬間喪失對生活的任何美好期望。如果裡面再隨機掉落兩三張好評返現卡，什麼實力想必不用多說了吧。
這個包裝的起源故事，讓人不禁感慨蝴蝶效應的奇妙。
創作這一漫畫形象的畫手@YUMI優小米，接了一個商單，結果甲方跑路了，於是畫手乾脆開源，讓國潮少女變成了素材庫裡的免費資源。
這下可好，便宜了下游的生產廠家。
大批量的飯盒、紙碗、包裝袋被印上了紅紅火火的國潮少女，流入了1688與拼多多。
在價格相近的情況下，商戶可以選擇沒有顏色的原色紙碗，也可以選擇彩色的國潮紙碗，大部分人都偏向了看上去更豔麗喜慶的國潮包裝。
並不是說所有使用國潮外賣盒的商家都不乾淨，只是使用這種外賣盒的商家更容易踩雷。
黑色幽默的是，這位曾經畫出了國潮少女的畫手，aka國潮外賣祖師，也經常會點到國潮外賣。
優小米的苦澀遭遇，映照了所有在大城市吃外賣的年輕人的現實生活。
在五顏六色國潮外賣包裝袋裡，盛裝的食物內容也有極高的重合度。
無論你人在天南海北，只要想吃便宜外賣，就一定逃不掉這幾家遠古真神——
一家被xx耽誤的炒飯店，一碗賭上廚師生涯的xx，做不好湘菜就回湖南，重生之我在xx賣xx，爲了三十萬彩禮開的江湖菜，xx賣炒飯給女兒攢嫁妝，我在上海五套房，全靠菜飯骨頭湯。
賭上了誰的廚師生涯不好說，但在座各位的小命真的被拿去當賭注了。
這種高度重合的網紅店名，賣的餐食大約逃不過以下幾種：炒飯，炒麪，炒米粉，蓋澆飯，小碗菜，炸雞，麻辣燙。一通報菜名下來，聰明的朋友一定發現了，重油重辣高碳水，全是都市打工人深夜加班之後最愛的那口。
洗盡鉛華之後，北上廣的牛馬們發現，“張姐麪館”“老王盒飯”或者是“沙縣大酒店”，纔是最樸實無華的歸宿。
這“國潮外賣”你就吃吧，一吃一個不吱聲。
打工累了一天，回到自己十幾平的蝸居合租房，提着國潮來襲的外賣袋子，打開塑料盒，零星的幾口菜肉，難堪的顏色讓人無法猜測這塊殭屍肉的芳齡。
那口絕美的預製荷包蛋，一口咬下去，滿滿的塑料纖維感，口感時而接近塑料袋，時而接近脆爽的果凍，讓你很難回憶起新鮮雞蛋的味道，勉強嚥進肚子裡，感覺頭頂冒出了一行字：“生命值-1”。
不知名小飲料更是囂張。明明已經把色素和糖精加滿了，配料表還是大膽地寫上了0糖0脂0卡，比做假賬的會計還刑。最難以言說的，是小飲料被盒飯已經捂熱了，那溫熱的手感就像少女的心動，也像一坨新鮮的糞便。
如果你也吃過不知名商家的黃燜雞米飯，就會領悟那種微妙的感覺。打開飯盒，開始了一場蒙着眼的賭博。湯汁裡浸泡的是不知何年何月的冷凍雞肉，那乾柴發澀的肉質，如同膿包的雞皮，讓人進退兩難：吃了委屈自己，不吃又浪費錢。
一口下去，倒欠800大卡。
自從央視報道了“幽靈外賣”之後，手裡捧着國潮飯盒的年輕人這次真的笑不出來了。
那些開在垃圾回收廠、公共廁所、城中村一隅的幽靈外賣商家，或租借或共享他人的營業執照。爲了應對平臺和用戶的檢查，他們上傳乾淨的堂食門店照片，實際走訪才發現，三兩摳腳大漢擠在狹窄悶熱的後廚，冷凍肉的血水化了一地，黑色的油污快要變成活化石，連蛆都長出翅膀了。
而這些外賣店家，輻射範圍從傳媒大學一直蔓延到廣渠路。北漂過的人都懂，這是年輕打工人最聚集的地區之一，彷彿量身定製一般，精準狙擊了那些沒時間做飯的人。甚至其中幾家粉面和燒烤，我自己都點過好幾次。如今仍然能回想起那股令人不安的廉價味道，但每單都實際消費都在50元以上。
這就叫錢花出去了，命也白白糟踐了。
外賣騎手變成了整個行業的破壁俠客，沒想到在2024年，最暖心的一句話是騎手說的：“以後這家外賣別點了”。
在商家和用戶之間，外賣騎手就像沉默的擺渡人。用戶以爲今天剛搶到的膨脹神券讓商家毫無還手之力，結果用完滿減，商家還要含淚賺你20塊，這一切怨恨糾纏，只有騎手看在眼裡。
騎手就像食品安全的盜火者普羅米修斯，第一次將外賣真相公佈於衆。
之前火過的一個話題“100塊錢吃乾淨外賣”，其中一期就是在北京某著名北漂小區樓下，外賣小哥思索了幾十秒後回答“沒有”。聽到這個答案之後，住在這個小區的我本人輕輕碎掉了。
如果是這樣，那我這些年吃過的河粉蓋飯和炸雞都算什麼？算我倒黴嗎。
看完這些外賣後廚，年輕人哭着喊着跪求乾淨的預製菜。別管什麼現做現炒了，只要別把其他物種和人體結構組織炒進來就行。
還有人跪求外賣騎手退役之後轉行探店博主，因爲只有他們知道哪家是最乾淨的。
不僅如此，還有一些騎手結成了暴雷者聯盟。
他們自發地在送外賣過程中記錄那些衛生環境堪憂的外賣。
其中，年輕人愛吃的大部分品類都塌房了。
那些動輒賭上廚師生涯的炒飯，原來就裝在髒兮兮的木桶裡，蒼蠅和你共享了同一碗飯。你最愛的那家隆江豬腳飯，唯一的廚具是一架年邁的微波爐。深夜叫了個炸雞，雞肉可能正放在涮拖把的水池裡。如果想來一份熱辣滾燙的新疆炒米粉，就千萬不要想象炒粉的鍋包了多少層漿。
一位外賣小哥的話簡直是在已經徹底涼掉的心上撒鹽：“你點的那家外賣，已經有完整的生態圈了。”
世界上最殘酷的真心話，是外賣騎手忍不住勸告你的話；世界上最勇敢的大冒險，是你賭一家外賣的乾淨程度。
而以上這些令人心碎的下水道外賣，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國潮包裝。
如果你問一個每天靠着國潮外賣維持生命體徵的年輕人，這些國潮外賣到底是啥味？他恐怕也很難回答。
一定要有一個答案的話，它們的共同點就是“難吃得毫無記憶點”。
人們對劣質外賣的怒火轉移到了外賣平臺，互聯網上有兩句相當殘忍的話就能說明這一點——
第一句是“你身上有一股吃膨脹神券滿減蛋炒飯+國潮塑料包裝+黑色一次性軟勺+不知名小飲料+收藏店鋪送0.01元烤腸”的味道。
第二句是“吃兩頓拼X飯就老實了”。
這怎麼不算是一種新時代特色的青年哀傷呢。
網絡梗裡提到拼X飯，是某平臺推出的一種類似於拼多多的外賣業務。
其中既有大型餐飲連鎖品牌也有個體戶，它被大衆視爲廉價外賣的生產中心，也被稱爲“下水道老鼠專用食物”。甚至在外賣江湖流傳着這樣一句諺語：“鍋裡的是正常點的，竈臺上是用了優惠券的，地上的是拼X飯的。”
雖然抱怨很多，但拼X飯卻擁有令人瞠目結舌的價格優勢。
這裡有5塊9的黃燜雞米飯，9塊9的餃子套餐，10塊錢的漢堡可樂，15塊錢的披薩薯條。拼X飯借鑑了拼多多的“爆品”模式，弱化商家的存在感，突出每個單品的炸裂價格，從天而降一位外賣之神，用十幾塊錢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但是拼X飯真的是完美的嗎？
當然不是，價格擺在那兒，連消費者都不好意思讓它保持完美。
甚至“拼X飯”的存在，有時候讓商家、騎手、消費者各有各的煩悶。
有些商家甚至會直接在評價區現身說法，承認拼X飯用的菜量和肉量會比正常點的單品更少一些。
還有一部分商家向媒體等渠道傾訴，拼X飯和平臺主站的抽成模式不同。
常規點外賣，用戶實付價格越高，除去騎手配送費後商家到手的錢越多。而拼X飯則不同，平臺會根據商圈和產品價值，給商家分配一個類目的最高實收。
放在實踐中去，一個單品，商家的利潤基本上維持在兩三塊錢，辛辛苦苦忙活一天，賺不到多少。一些小本經營的商家之所以加入拼X飯，是想要捆綁增加主站的流量和曝光。
而對於騎手來說，拼X飯的配送費實在是太低了。
尤其碰上出餐高峰期，一單的價格比正常少一半，還要擠佔正常外賣的配送時間，碰到老破小還要爬樓梯，總結就是：累啊。
所以我們經常看到消費者在網上吐槽，拼X飯默認不送上樓。但念在價格實在便宜，大家也都不好再說什麼。
對於消費者而言，拼X飯則呈現兩極分化的趨勢。
一部分人吐槽拼X飯質量堪憂，吃不飽，量小，味也差，肉菜經常遇到商家賣不出去的邊角料拼湊而成，甚至有的打開飯盒就是一碗形同泔水的剩飯。商家騎手還不給消費者好臉色，好像自己買了拼X飯就低人一等。
而且拼X飯的國潮包裝，給人一種朝不保夕的蒼涼感。就拿黑色塑料勺來說，專業人士表示，這種塑料都是回收後的垃圾塑料。
另一部分人則替拼X飯出頭伸張正義，拒絕污名化。
十幾塊錢，對於一部分人來說可能輕如鴻毛，但對於另一部分人來說，可能是度過人生低谷期的一根救命繩索。
或許很多人嫌棄拼X飯存在衛生問題，但確實，它便宜的價格能讓週轉不過來的普通人維持幾天伙食。
也有商家站出來，表示連鎖店幾乎不會出現拼X飯區別對待的情況。
還有許多小本經營的商戶，他們的後廚乾淨衛生，但幾乎踩遍了網友所說的“外賣排雷手冊”，要麼是店名帶“·”等符號，要麼是品類過於接地氣，要麼是用了國潮飯盒包裝。
如果一棍子打死所有商家，那麼那些“安全能吃”的外賣，恐怕人均消費也要往三位數走了。
就像拒絕不了拼多多一樣，拼X飯似乎也要經歷“質疑-理解-沉迷”的過程。
雖然總有抱怨，但點擊選擇拼飯的年輕人，對它的食品衛生問題有一種心知肚明的默契、至死不渝的廝守：“它都不嫌我窮，我還嫌棄它髒嗎？”“我都頓頓吃外賣了，還在乎它乾不乾淨嗎？”
或許正因如此，某外賣平臺2024年第二季度財報顯示，“拼X飯” 第二季度單日訂單量峰值再創新高，突破800萬單。公開數據顯示，截至今年8月，已有1.2億用戶使用過拼X飯，體量接近某平臺外賣用戶的四分之一。
爲了印證拼X飯的質量，我在工作日點了兩次連鎖餐飲的拼X飯，確實和正價單品看不出實質性區別。
緊接着，我的外賣選擇確實被拼X飯影響了。
人性的弱點就是，一旦用過拼X飯之後，再去用正價購買一份食物，心裡總會不自覺犯嘀咕：既然我可以花10塊錢吃飽，爲什麼非得花30塊呢？
不管你對這個業務持有怎樣的看法，拼X飯都已經成爲了一個獨特的網絡文化現象。它就像那句美式俚語“nigger”，只有內部人士自嘲可以用，但如果你作爲一個從未沾染拼X飯的上層人士，是斷不能用這樣的玩笑調侃普通人的。
胃很好被滿足，但舌頭總會事多。在拼X飯爭論背後，一個事實正在悄然發生：
從現炒蓋飯到預製菜，再到今天的廉價外賣，打工人對口味的要求越來越低了。
從前，普通人對食物的標準還沒有如此卑微。
20年前，如果在飯館裡吃到頭髮，人們恨不得把飯館掀翻桌椅。而現在，我們在廉價外賣裡吃到任何異物，都不會過於驚訝了，只會默默挑出來繼續吃，大不了給一個差評。
我們曾經對食物的想象，是魯菜的濃香，粵菜的鮮美，蘇浙的清甜，川菜的潑辣。而現在，一切都不復存在，只剩下料理包的科技鹹味。那些珍饈煙火的味道，要麼保存在更昂貴的地方，要麼藏在超一線城市的六環之外。
普通人對食物的標準被極限壓縮，從現炒現做，到預製菜也可以，最後進化到只要吃不死就行。
每一口塞進嘴裡的食物，只是出於果腹的需求。至於舌尖上的享受，那是過於奢侈的東西，不屬於在底層徘徊的人。
年輕人只剩下一種口味，那就是吃飽，然後活着。
當我們嘲笑鄙視國潮外賣的時候，在無人在意的角落，它已經悄悄佔領了生活的每一處縫隙。
國潮少女的形象不僅活躍在你的外賣包裝盒，還可能出現在任何物品的外包裝上，這種審美病毒似乎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污染着一片缺乏審美常識的土地。
包括且不限於汽車車貼，廁所門簾，零食包裝，麻辣燙門頭，成人用品店店面，甚至是農藥瓶子，都可能出現國潮少女的身影。
更有裝修鬼才，把國潮少女貼滿櫥櫃，每天一進家門，迎面而來就是一股地溝油的味道。
只要任何需要包裝的地方，國潮少女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似乎全中國各行各業的廠家，都找到了外包裝的真神上帝。
有些城市的人造景觀，也被廉價的國潮少女佔領。
就像一盤精心雕琢的點心，遠看典雅古韻，近看竟然發黴了。任何有基礎審美認知的人，看了國潮來襲的燈籠都會兩眼一黑。
國潮少女甚至漂洋過海，走遍了世界各地，去過的地方比你都多。
目前已知日本、美國、加拿大、意大利、荷蘭、英國、丹麥均出現國潮少女的傳播跡象，這下國潮真的出海了，但卻有幾分“審美蟑螂”的難言之隱。
身在海外的遊子們，看到國潮來襲也羞愧地低下了頭。彷彿他鄉的外賣也能0.01円收藏送烤腸。
廉價的國潮和廉價的外賣，共同組成了這一代年輕人的二三十歲。
那份0.01元烤腸和塑料煎蛋，變成了普通人踏入社會的第一道聖餐。
北漂的小王小李小張們，早上買一杯勾兌豆漿和預製餡蒸包子，中午吃着那份賭上廚師生涯的蛋炒飯，晚上吃點地溝油自助小火鍋，回到甲醛超標的串串房，打開澳門新葡京盜版電影網站，感覺一輩子都有盼頭了。
媽媽打電話問他，爲什麼不自己動手做一頓健康的飯？
“不好意思，晚上10點下班後，合租房的廚房裡，還有三個室友在排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