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在幻象與神話之間：《地獄之刃II：賽奴雅的傳奇》完整評測
圖／X@NinjaTheory
「她的父親虐待她，並指責她是邪惡和黑暗的根源。此外，她的村莊遭到維京人襲擊，她的愛人也被殘忍殺害。」
－〈賽奴雅的精神病特徵〉
圖／筆者個人遊戲截圖
2017 年，忍者理論工作室（Ninja Theory, 以下簡稱 NT）推出的《地獄之刃：賽奴雅的獻祭》，是款非常特殊的作品。其整體流程不長，不過畫面非常好；可玩性不算高，更像是以互動式媒介呈現的劇情片。而開發團隊也確實打造了一個極富深度、引人沉浸其中，又不禁感到畏懼的故事。
或許會有玩家質疑：既然如此偏重劇情表現，爲什麼不直接拍成電影就好？然而，《賽奴雅的獻祭》的確是有非做成電子遊戲不可的理由：因爲主角賽奴雅嚴重的精神疾病，透過電玩的互動性，使玩家對於精神病患所產生的幻聽、幻覺感同身受，營造出「身爲身心症患者的實際體驗」，就是本作最爲人著稱的創舉。
獨特的選材加上精良的製作，讓《賽奴雅的獻祭》於當年各個遊戲獎都得到諸多提名，在遊戲大獎（TGA）更拿下三種獎項。其中，獲頒「最佳音效設計」可說是毫無懸念。爲了表現賽奴雅飽受幻聽纏身的不幸，NT 費心製作環繞音場表現之細膩，在配戴耳機下，就能讓玩家直接感受到幻聽從四面八方不時傳來、甚至有如抵着你後腦低語的感覺，精神污染性相當高。
儘管聲音效果卓越，是否要使用耳機也請量力而爲：恐怖感將因此確實倍增 圖／筆者個人遊戲截圖
也因爲其內容相對特殊，和《幽影行者》一樣，聽說《地獄之刃》竟然要推出續作時，真是令人蠻訝異的。這種和傳統娛樂路線相違背的內容題材，顯然脫離了市場導向的範疇。但或許是 2018 年在被微軟收購後，基於當時 Xbox 遊戲工作室讓旗下小廠自由發展創造力的策略（至少，在「當時」是如此），NT 才能無後顧之憂地以此相對晦澀的路線，繼續探索賽奴雅生命歷程的可能性。
從 2019 年底公開項目至今，開發歷時將近五年，《地獄之刃II：賽奴雅的傳奇》終於問世。這遊戲內容還是跟前作一樣硬派嗎？沒錯。但以虛幻引擎 5 爲原生開發工具，加上依然不大的框架規模，讓影音表現達到當代頂標；單論圖像真實度，甚至隱隱然在《戰神：諸神黃昏》之上。要想知道當前遊戲的 3D 影像技術能做到什麼程度，《賽奴雅的傳奇》是很具指標性的作品。至於好不好玩，就見仁見智了。
總評：完全故事導向，遊戲性不高，但視聽效果絕對驚人
冰島獨有的荒蕪美感，在本作中得到高度還原 圖／筆者個人遊戲截圖
適合族羣：
．對遊戲電影化有所偏好的玩家．喜愛古代西方歷史文化、神話元素的玩家．鍾情於完全劇情導向作品的玩家．喜愛心理恐怖題材的玩家．前作《賽奴雅的獻祭》愛好者．對「如何以電子遊戲載體呈現精神病患感官」有興趣的玩家
可能不適合族羣：
．打電動只希望能放鬆娛樂的玩家．期待遊戲時數長、可玩性高的玩家．對太過真實的血腥暴力感到恐慌的玩家．無法忍受心理恐怖元素的玩家．幽閉恐懼症患者
精雕細琢，栩栩如生的空間造景
偶有壯闊的湖光山色，爲我們艱苦的旅程間，點綴了稍感寬慰的平靜時刻 圖／筆者個人遊戲截圖
遊戲開始後，最先震撼我的，就是那極其逼真的畫面表現。
我從來都不是畫面派的玩家。對我而言，貼圖材質只要看得順眼就好。有關索尼與微軟之間基於家用遊戲主機市場競爭，長年不斷執著於影音提升的軍備競賽，有時候不禁讓人懷疑方向是否正確。但當看到像《賽奴雅的傳奇》這樣的遊戲畫面，也會不禁讚歎：能將電玩的視覺效果推到某個高峰，的確是值得進一步追求的境界。
一方面或許是因爲這款遊戲的劇情演出佔大部分，可玩性、可操作性較低，鮮少有能夠互動的物件，大多數環境都是純場景；這使得開發團隊在使用各種高品質影像素材時，能比較沒有效能方面的後顧之憂。另一方面，大概虛幻引擎5作爲遊戲開發工具，應用上真的非常強大，足以幫助 NT 這種人數僅一百出頭的中小型工作室，也能構築出最漂亮又真實的場景……。
先進軟硬體的投資並實際應用，看來還是挺值得的。
場景表現愈真實，就愈能夠加強玩家的沉浸感。開局的一場海難之後，使我必須操縱重傷的賽奴雅，渾身濡溼地走在驚濤裂岸的海岬上。洶涌的海潮、漆黑的礁岩、狂風中紛亂落下的雨絲，加上歷經浩劫僥倖生存下來的賽奴雅，腳步動作都看來如此艱難，刺骨的寒冷和痛楚幾乎能穿透螢幕。等進到慘遭北方人劫掠的聚落後，綁在木樁上曾遭受凌遲或火燒的人體、刻意斬斷吊掛起來的殘肢或骸骨（不知道是什麼詭異的野蠻習俗），乃至於被聚在一起砍殺得血肉糢糊的屍堆，也因爲逼近現實而令人恐懼：置身其中，我彷彿能聞到一股死亡腐敗的氣味。
被北方人屠殺的村落裡，到處都是令人不安的可怕光景 圖／筆者個人遊戲截圖
《賽奴雅的傳奇》紀實式的映射出中古歐洲「維京時期」，北方蠻族或南下或渡海、向外侵擾所造成的劫難。雖然我們也能在幸村誠創作的漫畫《海盜戰記》，及羅柏．艾格斯執導的電影《北方人》等作品看到這些描寫。但從賽奴雅的被害者視角來觀察這一切（在前作中，賽奴雅的村莊就是被北方人所毀滅），更可說是無比刻骨銘心的深度體驗。
而雖說遊戲整體氛圍是如此灰暗，但也不全是痛苦陰鬱的內容。一些雨過天青的時刻，或擊敗巨人後能稍稍喘口氣的空檔，都以魔術般的絕美光影，展現出大自然壯麗的風采：澄澈如鏡映照天光的湖水、冰磧石沉積堆疊出曼妙線條的古老巖壁、遍佈苔蘚與碎石崎嶇蒼茫的濱海高原、經由溶蝕和結晶作用形成複雜詭秘的洞穴……。北海島嶼自成一格的荒野面貌，似乎都在本作中纖毫畢現。
雖然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踏上格陵蘭、冰島或北愛爾蘭的土地，透過《賽奴雅的傳奇》，卻也讓人如親身走過一樣，見證維京國度的蒼涼之美。
只是，正因爲場景真實可信，有些情境對特定心理障礙的玩家，大概也較難克服。
漆黑到絕望的地底甬道，每當火把熄滅時都令人不寒而慄 圖／筆者個人遊戲截圖
舉例來說，爲了跟神秘的「隱族」進行接觸、尋求擊敗女巨人伊特爾加的方法，賽奴雅必須深入地下，穿過漆黑狹窄、浸潤水脈的地洞——而這段路程可是十分漫長的。雖然有火把可以使用，但也好幾段火光會被迫熄滅。在比夜晚更加漆黑的無光世界中，除了依然縈繞在耳的幻聽變得急切，還有潛伏在深淵裡的邪惡黑暗生物發出細碎聲響。即使是一般人都感到壓力山大，那更別說幽閉恐懼症患者了：只怕真的會被嚇破膽！
血腥悽慘，充滿原始暴力能量的戰鬥
那些崇拜巨人力量的黑暗族裔，總不斷追獵着要獻給巨人的「貢品」 圖／筆者個人遊戲截圖
場景描繪出色之外，本作中人物也處理的非常到位。
除了表情和肢體動作都如同真人一般生動（這顯然經過大量精密的動態捕捉技術達成），角色身上還有許多真實細節：毛細孔、疤痕、盧恩符文刺青、菘藍塗抹的戰紋、塵土、血污，甚至是看起來才新凝結、幾欲滴下的汗珠，都讓人物看起來無比逼真。而這樣的角色投入在戰鬥衝突場面，也就讓殘酷的暴力顯得益發慘烈。
平心而論，《賽奴雅的傳奇》戰鬥玩法相對單調，這可以從它簡單的按鍵配置看出來。當我們操縱賽奴雅與敵人交鋒時，除了方向鍵移動外，總共只有：快速攻擊、重攻擊、格擋、閃避，再加上使用神器五個指令鍵。同時，敵人都很有默契的與玩家形成一對一的戰況（雖然劇情上有一些混戰場面，但也僅止於過場演出，實際過招還是侷限在捉對廝殺），這使得本作戰鬥註定是缺乏變化的。
多人混戰本應更加刺激，卻僅止於過場穿插，是稍嫌可惜的部分 圖／筆者個人遊戲截圖
基本套路就是：敵人輕攻擊格擋、重攻擊閃避、趁敵人出招破綻後猛攻、陷入危急時發動神器保命，大概就是全部的內容了。頂多是會噴火的薩滿戰士（！？），應對上比較麻煩；不過也是用鏡子神器就可以解決的阻礙。
但就算戰鬥機制單純到有點無聊，我依然還是蠻欣賞每個揮劍相殺的場面。一方面我本來就知道：在這部以精神醫學探索爲主要目的的作品裡，戰鬥環節只是一種增加敘事節奏變化的調劑手段。二來，拜前面提到的真實感所賜，賽奴雅每一次與敵人對峙，都直接放射出極端的暴力。背景配樂透過沉鬱詭譎的男低音，稍快又不和諧的宛如異教徒吟唱，更強化了廝殺間瘋狂殘酷的氣氛。
當賽奴雅面目猙獰、激烈嘶吼、以渾身力氣揮砍單手劍時，我們能直接感受到她想殺死對手的決心；而手段極盡兇殘之能事的對手也是如此。攻擊沒有什麼華麗複雜的技巧，只有樸實、快速、野蠻的一連串暴行，目標是用劍刃、斧頭、標槍破壞人體，讓生命從難以挽救的創口永遠流逝。緊貼人物而極具壓迫感的鏡頭，劍斧碰撞時沉重的打擊感，以及賽奴雅最終了結敵人時，用劍鋒猛然貫穿其腹部、割斷脖子，或將劍從鎖骨直直插進胸腔（當劍身沒入人體，甚至會產生阻力而讓人感到無比真實）……！
處決對手的場面本應痛快，卻也因爲極爲逼真的殘忍，反而令人膽戰心驚 圖／筆者個人遊戲截圖
這一切赤裸裸的殘暴展示，雖然可能會讓人感到不適，但同時反映出電子遊戲的其他可能性：電玩不只可以將暴力通俗娛樂化，亦能夠表現真實暴力的黑暗和恐怖，從反面啓發警醒的價值。一如過去許多反省暴力的藝術品，《賽奴雅的傳奇》經此也達到類似的意義。
絮語：沉浸式精神病患模擬器
那些潛藏在陰影處伺機奪命的黑暗生物，似乎象徵着賽奴雅心中的恐懼和自殘意圖 圖／筆者個人遊戲截圖
「她學會接受他的死亡，也接受了她自己的精神病經歷。她並沒有奇蹟似地康復，她仍然會經歷幻聽和幻視。她的現實認知還是不一樣，但其中的權力平衡已有所轉變。她現在是能握有掌控權的那一方，她能夠抵抗和挑戰這些幻聽的聲音、她能夠更清楚地反映自身目標的決定。」
－〈賽奴雅的精神病特徵〉
就像文章開頭所提到，有關賽奴雅經歷的這一系列作品，細心刻畫了精神疾病所帶來的種種困境。在本作收錄二十多分鐘的幕後花絮影片：〈賽奴雅的精神病特徵〉中，我們便能看到開發團隊如何和劍橋大學的精神醫學專家，以及長年罹患精神疾病的患者通力合作，藉以描摹出更真實可信的「精神病患感官體驗」。
除了不絕於耳的種種幻聽，賽奴雅時不時也和幻覺周旋着。體現在遊戲中，就是一個又一個帶有超自然色彩的謎題。包括利用錯視原理看出場景中的符文，或依照不同排列組合順序來啓動路徑機關等等。解謎方式通常單一且固定，過程說不上有趣，不過的確恰如其分地顯示出主角的迷失與自我抗衡。包括當面對那些超乎想像的巨人時，賽奴雅都更像是在面對自身的內在考驗。巨人在本作故事中，與其說是真實存在的災難性神祇，不如說是人們因畏懼北方人的殘暴統治，集體歇斯底里作祟而產生的異象。
當巨人在羣衆面前現身時，神話和現實的界線似乎就變得模糊了 圖／筆者個人遊戲截圖
混雜了一定程度的「魔幻寫實」手法，這使得我們一路由始至終的旅程，都因爲虛實交錯而存在着某種曖昧性。但這也是本作故事有趣的地方：基於賽奴雅的精神病況，由於她那「不可靠的敘事者」特性，劇中哪些情節是真、是假，都有待玩家各自去解讀。
而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忍者理論從《賽奴雅的獻祭》到《賽奴雅的傳奇》，始終初心不改的獨到創作堅持，讓他們的作品能在電玩藝術史上佔有一席之地。不論就藝術表現或精神醫學／社會科學領域來看，賽奴雅都帶給我們更廣闊的視野。這當然不會是多數玩家都樂於體驗的遊戲內容；但若你願意嚐鮮、想認識電玩藝術如何拓展邊界的可能性，《地獄之刃》系列對深受精神問題所苦的人們同情共感的信念，絕對值得玩家致上最深沉的敬意。
圖／筆者個人遊戲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