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舍裡

圖/劉璇

【莫青成/摘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23年第12期,本刊節選】

那晚的月亮大得出奇,滿眼清輝在夜風中搖盪,寫有「椿舍」的木牌子輕輕拍打着門楣。蛩聲低沉,兩棵椿樹站成一幀晃動的剪影。

香椿的原名叫香玲子,臭椿叫木礱樹,傳說他們是天上的一對恩愛夫妻,爲尋找丟失的孩子而流落人間。月影輕搖時,人們在樹下可以聽到他們的私語和嘆息。

第一次路過小院,我透過門縫往裡看,單憑這兩棵樹就愛上了這裡。小院建在半山坡,有依勢壘就的圍牆和紋理粗硬的木門,五間石頭房有些破舊,卻異常堅固,融爲山體的一部分。

我們是在屋主搬走兩年後住進來的。晴朗的沒有風的夜晚,在屋頂鋪一張大大的防潮墊,我跟一一躺上去,四周星星和螢火蟲在飛舞,分不清哪個是星,哪個是蟲,夜晚靜謐又奇異。

三年前,山下村子在屋後建了公墓。這個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本是規畫中的公墓用地,只是暫時沒安排到這裡,也就沒有拆。

一一的青春期來得有點兒晚。眼見她體態越來越豐滿,肌膚不再稚嫩,性情也變得古怪。醫生說,得了她這種病,智力發育雖停下腳步,身體發育卻和常人無異,那種叫作「性荷爾蒙」的物質不會放過她。她的體內,彷彿有一隻受困的獅子,四處亂撞,無可遁逃。她會大喊大叫,會摔東西,會撕咬,甚至會扒光衣服來宣泄。

我也和從前不一樣了。月經時常爽約,頭髮忽然就不可控地白了,身體一陣一陣冒虛汗。從前一一聽話,我的脾氣也不錯;現在她無理取鬧,我也難以自控。我們倆像那種連珠炮,一個爆了另一個也爆,好端端的家快讓我們倆炸飛了。在一次雞飛狗跳之後,看着先生疲憊的眼神和不知所措的樣子,我想也許帶着一一躲到一個清靜之地,纔是最好的選擇。

先生怕不安全,不同意我們搬來住,可耐不過我的軟磨硬泡。一一什麼都不懂,卻通天地之靈,來小院後,變得乖順了很多,像魚兒遇到水、和尚進了廟,有一種大自在的超脫。

先生每週五下午來,住一晚就走。夏日的一個週末,先生說,他會準時來,還帶個幫忙的,讓我多做一個人的飯。自打知道一一得了這個病,我就辭了工作,一心在家照顧她,從沒請過保母。

盛夏時節,山裡的天氣非常舒適,下午四五點鐘涼氣就已到訪。我取一件長外套,給一一披上,和她坐在院子裡,邊擇菜邊等先生。

大門被敲響,我起身去開門。門開處,是個眉眼俊俏的小姑娘,高馬尾有些凌亂,也因此帶着朝氣。我忙將小姑娘請進院,又出門向山路那邊張望。山路上空空蕩蕩,清冷中帶着幾許神秘。

「吳總沒來。我叫小路。」身後的聲音細聲細氣。

「爲什麼?」我瞪大了眼睛。

「他臨時有事,叫我先過來。他辦完事纔來。」小姑娘頓了頓,又補充說,「估計近些天來不了了。」

我低頭看手機,纔看到他發了微信。他說這個小姑娘是他們公司的實習生,聽說了我家的情況,主動過來幫忙。公司遇到突發狀況,他要緊急去上海出趟差。

她站在樹下,仰着頭,讓風像一把梳子那樣把頭髮往後吹,露出一張光潔的臉。有束光打到她臉上,爲她鍍上一層神秘的光暈。

一個這麼年輕的小姑娘,剛進公司就瞭解了上司的家事,還主動來幫忙,這讓我心裡有些彆扭。我不由得想起人們常說的,現在很多小姑娘可現實了,喜歡年紀大的男人,因爲他們有經濟基礎,會照顧人,她們甚至不管人家有沒有家庭。

小路僅用兩天就和一一熟絡起來,很快把這孩子變成她的小跟班。她指揮一一擦桌子、洗碗、疊被子,教一一拍照片和視頻,還帶着一一跳房子、跳繩。看着一一不協調地伸展着四肢,努力又怪異的樣子,我覺得好笑又心酸。

看着小路捧着手機指指點點,一一在旁邊不明所以地笑,我也忍不住湊上去看個究竟。原來小路是個旅遊博主,網名叫小鹿,有幾萬名粉絲,她的作品都是分享如何花很少的錢就能遊覽祖國大好河山的。

像過家家一般,一一按照小路安排的角色,努力學着擺拍。奈何智商不夠,總是達不到要求,但一一發自內心的熱情是擋不住的。

我既爲一一掌握了新技能而高興,又有着深深的不安。小路來這裡是不是因爲一一與衆不同,她想靠一一掙錢?我不能讓我的心肝寶貝任人消遣,受到一點點傷害。但我制止不了,一一的熱情已經完全被小路調動起來了。

小路把鏡頭轉向了我。她說她喜歡我溫婉慈愛的樣子,故事裡母親的形象就是這樣的。誰信呢,我素面朝天,穿着一身家居服邋里邋遢的,有時還會大呼小叫。但不得不說,這話聽起來很受用。

我做飯的時候,小路要我一邊操作,一邊講解,她則指揮一一將這些全拍下來。想起沒有一一那會兒,我是縣電視臺的出鏡記者,什麼樣的陣仗沒見過,哪裡知道怯場爲何物。可是此時,面對小小的手機鏡頭,我竟慌了,丟三落四不說,還總是笑場。

心裡難過,於是我拒絕拍攝。奈何一一鬧起來,非要我聽從「導演」的安排。爲了安撫她,我只好穩住心神,在鏡頭前裝模作樣。我努力克服內心的膽怯,把步驟提前默演多遍,拍攝的時候儘量不打磕巴。

小路拿着手機忙了一晚,剪出一個小片。鏡頭虛構了一個我。鬆散的髮髻自然地垂在腦後,一點兒不顯凌亂,也看不出絲絲縷縷的白髮。笑容淺淺,魚尾紋並不明顯。說話慢條斯理又字正腔圓,特別柔和。配上音樂,加上兩棵椿樹適時的捧場,太美了,我不禁驚呆了。

先生出差回來,一進家門就被攔住,一一舉着手機讓他看。先生驚喜地讚歎着。

那日傍晚,我們四個人在椿樹下飲茶。先生說該專爲我和一一註冊一個帳號,拍我們的日常,說不定能火。落日餘暉灑在他的臉上,讓他枯黃的皮膚有了亮度。

小路的眼睛有一種清靈的美,笑起來尤其生動。她說她也是這麼想的,可以做一個系列短劇,起個名字。先生說,就叫《椿舍裡》吧。小路迎合著:「哇,這個名字好。」小路比平常更愛笑了,周身散發着快樂的氣息,像一尾活潑的游魚。先生的表情裡有藏不住的喜愛和欣賞,像包容的溪水。

我本是參加討論的,卻發現沒一句能說到點子上。先生需要我嗎?他關心的問題我不懂,他需要的幫助我給不了。他從來沒跟我說過他的困惑、他的喜悅,因爲說了也沒用。他從不向我提任何要求。他每週回來吃一頓我做的飯,那是我需要的,對他來說,更像責任。一一還需要我嗎?也許她在情感上對我還有依賴,但她也在成長,更需要小路那樣平等的、可以帶她飛翔的陪伴者。

我列了書單給先生,請他下週把書帶過來。我想我可以看書寫作,把我對生活的感悟發到網上。我請先生帶些筆墨紙硯來,我還可以練練書法和畫畫,在這些方面我有童子功。

這是我拿得出手的所有技能了。蟄伏在我心底的某種力量又開始動起來,我要讓小路看到,我不是一個普通的粗鄙的無知婦女,我有獨立的人格,也有能力活得精彩。如果沒有家庭的羈絆,我也和她一樣光彩奪目。

我不再拒絕小路爲我拍視頻,並且主動向她請教。拍鏡頭、剪片子、配音樂、加動畫,有時候,還像模像樣地安排一些有趣的橋段。我要跟上這個時代,不能躲在深山中,隨便就被一個小姑娘打敗。

我獨立完成的第一個小片,是一一寫字。

我告訴過小路,一一原名叫吳伊,因爲她寫不出這麼複雜的字,我們只好改成一一。那天下雨了,我們沒法到戶外玩,小路就在房間裡教一一寫字。「伊伊」,一一一筆一畫地照着寫,把紙都戳破了,還是記不住下一個筆畫是什麼。但她沒有放棄,一張張白紙被戳出大大小小的窟窿。

當她最後不用人提醒,也可以把那些奇奇怪怪的筆畫拼湊到一起,勉強能看出是個「伊」字時,我的眼淚比窗外的雨滴還密集。

沒想到視頻一經小路轉發,兩三天就吸引了上萬名粉絲。大家熱切地留言:「伊伊真可愛!」「伊伊真漂亮!」「伊伊真棒!」原來伊伊的特殊可以獲得的,不僅僅是人們獵奇式的關注或惡語相向,還有善良人心底的愛。

「伊伊適合本色出演,以後就讓她做自己。」小路開心地說。

小路說我有天賦。她那麼努力才攢了幾萬名粉絲,而我的粉絲數量很快就能追上她的了。伊伊的特長也在此,她拍出來的片子質量都很高。

不知小路說的是不是真的,但我當真話來聽。開心是可以傳染的,成功可以驅散陰霾。那時候天空放晴了,太陽還有些溼漉漉,樹影搖曳出一片清涼,我們仨笑成風鈴的模樣。

我在石桌前向兩位樹神祈願,希望我們能得到更多人的關注,讓所有無助都變得有希望,讓所有等待都有結果。

那天下午開始,我就感覺小路沒精神,喜歡熬夜的她早早就睡了。伺候一一睡實,我也準備休息,卻隱約聽到另一個房間裡的小路在翻身,還伴有輕聲的呻吟。我披衣來到她面前,一摸頭,燙手。

「路兒。」我輕聲叫她。

清冷的月光下,她的面色更顯蒼白。我取一杯水遞到她的脣邊,問她要不要去醫院。她搖頭。我取來退熱貼貼在她的額頭上,俯下身,坐在牀邊,嘴裡唸叨着:「還是去醫院吧。」

她費力地坐起,突然靠在我身上。她的身體單薄又柔軟,還在微微發抖。我沒理由推開她,就那樣任她靠着,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路兒,聽話,咱這就去醫院,讓醫生看看是什麼情況就放心了。」她的柔弱讓我害怕。

我看到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滑落,那一刻,她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她轉身面向我,把頭埋在我懷裡,輕聲說:「抱抱我。」

發現伊伊異常,是在她半歲之後。

一直覺得她就是嬰兒醜,長開就好了。我們爲她起了好聽的名字:吳伊。「南窗讀書聲吾伊,北窗見月歌《竹枝》。」吾伊,吳伊,它承載着我們對一個美麗聰明的小公主的全部希望。

可是她沒有變美變聰明,還被確診得了永遠不會變美變聰明的病。

那時,我整天以淚洗面。我後悔極了,因爲孕期工作忙,因爲盲目自信,也因爲做羊水穿刺要到市裡的大醫院,我嫌麻煩也覺得沒必要,就沒有進行唐氏症產前篩選檢查。

先生默默陪在我身邊,怕公婆埋怨我,便帶我和孩子到外面租房住。他還毅然辭去了縣委機關的工作,一頭扎進商海。他說,他的工資太低了,給伊伊治病需要大量的錢,他要讓我們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發現伊伊和我們沒有血緣關係的時候,我們如五雷轟頂,卻沒有互相埋怨。我們無數次覆盤伊伊出生時的情景。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呢?我們怎麼也想不明白。更想不明白的是,我們整天盯着孩子看,卻都沒有看出她的異常。

在尋找伊伊的過程中,我們偶然聽說了一件事。大約在我生伊伊的那陣子,醫院接診過一個孕婦。女人有精神病,她男人是個流浪漢。他們本是偷偷混上火車回老家的,誰知女人臨產,中途被送下車直接到了醫院。女人生下孩子後,院方與民政部門對接,準備做完常規檢查,就把他們移交收容機構。可是那個流浪漢,趁人不備將女人和嬰兒偷了出去。

雖然只是個傳聞,我們倆卻當真事來調查。可是醫院並沒有他們的就診記錄。到派出所報案,我們也提供不了有用的線索。我們在「寶貝回家」網站登出了尋人啓事。我把流浪漢的事寫了進去。雖然不確定是不是確有其事,但這是唯一能夠接近真相的信息了。

曾經有一天,先生問我,如果我們真的找到了女兒,要不要換回來。我淚流滿面。不,不換!我的伊伊,是一口一口吃着我的奶長大的,這麼多年,我和她分開的時間最長不超過八小時。

但一想到我懷胎十月的女兒,一想到流浪漢和精神病女人,我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我親愛的女兒,她面臨的到底是怎樣的人生,她要經受怎樣的苦難才能長大?

「兩個女兒我都要。」我說,「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女兒,補償她,給她我的所有。如果要拿命來換,我也願意。」

「別瞎說。」先生抱緊我,「等找到閨女,咱四個好好過日子,永遠不分開。」他替我擦去滿臉的淚,接着說:「就算真要拿命換,也輪不到你,有我呢!」

窗簾半掩,一束月光斜斜地照進房間,地面上泛起一片白光。牀頭燈的光線有些昏暗,我看不清懷裡姑娘的臉。

那時候,月亮也是這樣趴在窗口張望,昏黃的檯燈下,先生的眼睛裡有一閃一閃的淚光。

先生除了自責還是自責,他後悔護士抱孩子出去洗澡和打針的時候,他沒有跟着去;後悔爲了一項不那麼重要的工作,離開過病房一段時間。他變得敏感脆弱,只要我情緒有變化,他就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在別人眼裡相敬如賓的我們,其實就像兩枝荊棘,一邊擁抱,一邊疼痛。我們的婚姻很牢固,我們的婚姻也很脆弱。

小路望向我,她的瞳孔裡有一個沉默的我。

「我是特意找到吳總的公司實習的。」她說,「有一天我看到你們的尋人啓事,就想來看看。」

她告訴我,她是奶奶帶大的,她不記得爸爸媽媽的樣子了。奶奶告訴她,她是媽媽在路上生的,所以奶奶叫她小路。奶奶說,她媽媽腦子有毛病,在她一歲多時掉進水庫裡淹死了。她爸爸在家裡待不住,在她媽媽去世後不到半年,沒留下一句話就離開了家,再沒回來過。她十六歲時,奶奶得了尿毒症,她才知道她和奶奶完全沒有血緣關係。

她的頭髮蹭着我的下巴,像伊伊在我懷裡撒嬌。「我羨慕伊伊,她有這麼好的媽媽,還有愛她的爸爸。我也想像她一樣。」

窗外月色很好,山裡的月亮特別靜謐,初來的那一晚就是這樣的。冷冽的月光投在兩棵椿樹上,暗沉的風在清光裡搖盪,椿舍的木牌拍打着門楣。

我抱着懷裡的姑娘,一低頭,淚便流了滿面。

【更多精采文章請見《讀者雜誌》2024年2月號】

圖/讀者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