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戰一勝,封神86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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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采石之戰的一年前,虞允文與完顏亮有過一面之緣。

那是紹興三十年(1160年),南宋官員虞允文出使金國。金朝君臣以爲虞允文不過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在接待時意欲以比箭當衆羞辱他。沒想到,虞允文竟張弓搭箭,一發破的,金人驚呆了。所以不要瞧不起書生,人家可能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猛男。

虞允文對此次出使的小插曲並不介意,但當他親眼看到金軍正在造船運糧、加緊備戰時,他意識到自己擔憂許久的危機似乎將要爆發。辭行時,金主完顏亮更是當面狂妄地宣稱:“我將看花洛陽。”

虞允文帶着深深的憂慮回到了南宋朝廷。

一年後,宋金再度開戰。不可一世的完顏亮統率大軍南下,聲稱將“多則百日,少則一月”滅亡南宋。那時,爲南宋力挽狂瀾,給完顏亮當頭棒喝的正是虞允文,而這位毫無實戰經驗的書生,會出現在戰場上本身就是一場意外。

▲虞允文雕像。圖源:圖蟲創意

虞允文是堅定的主戰派。

自從冤殺岳飛,簽訂紹興和議後,宋高宗趙構就沉醉於和平的迷夢中,甚至下詔禁妄議邊事,不許臣民挑撥宋金“友好”關係。虞允文卻從不隨波逐流,在奉詔使金前,他還上書:“金人必定會撕毀盟約,南侵我大宋,其進攻路線應該有5條,請陛下即刻下詔命大臣備戰,做好防禦準備。”

別人都在粉飾太平,就虞允文不識趣。秦檜爲相時,虞允文一直不得重用,在四川當着籍籍無名的小官,直到秦檜死後他才得以入朝爲官,卻已年近半百。

智者的謀慮往往會被淹沒在人云亦云的聲音中。縱觀虞允文的一生,他似乎總顯得格格不入,高宗時君臣未嘗一日言戰,他卻未嘗一日忘戰,孝宗時有人鼓吹北伐,儘快收復失地,他卻認爲應該養精蓄銳,然後徐徐圖之。

後來,完顏亮果然大舉南侵,四路進軍,僅比虞允文預測的少了一路軍隊。難道虞允文有未卜先知的才能?並不是,而是世人皆知完顏亮狼子野心。

海陵王完顏亮是一個特別能折騰的統治者。自從弒君篡位後,他就立下志向: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完顏亮有投鞭渡江之志,金人策劃南侵的消息更是屢屢傳來,只有宋高宗不信,呆萌地說:“朕待之甚厚,彼以何名爲爭端?”

完顏亮南下前夕,金使施宜生來到臨安,不經意間爲南宋帶來了最後的警告。施宜生是漢人,南宋大臣以“首丘桑梓”的典故譏諷他,向他探探口風。

狐死歸首丘。維桑與梓,必恭敬止。施宜生熟讀儒家經典,被這番話深深打動,不禁心懷愧疚。他只好說:“今日北風甚勁。”之後又以筆扣桌道:“筆來,筆來!”

這是用隱語泄露軍機:“金兵必將南下。”

▲宋高宗在位時,與金簽訂和議。圖源:影視劇照

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九月,完顏亮兵分四路,調集60萬大軍南下徵宋,號稱百萬之衆。一個月間,宋軍全線潰敗,完顏亮親率主力越過淮河,到達長江沿岸的採石磯一帶(在今安徽馬鞍山),不日就將兵臨江南。

消息傳到臨安,最慌的是趙構。說好就這樣牽着你的手不放開,你怎麼忍心再來傷害?趙構本來想像年輕時一樣浮海避敵,卻被大臣一把攔了下來,這次您可就別逃了。趙構無奈地留在臨安,命知樞密院事葉義問到建康(今南京)督視江淮軍事,又給他安排了個助手,正是虞允文。

趙構並非沒有識人之能,他知道虞允文是個人才,還說:“儒臣不應該上前線,但是卿洞達軍事,請你勉爲朕行。”

虞允文只說了六個字:“臣敢不盡死力!”

葉義問是個草包,出鎮揚州的老將劉錡爲他傳來戰報,信中說金軍正源源不斷地增援,寫作“金兵又添生兵”。葉義問看不懂,環顧左右,問:“生兵是何物?”聽說此事的人都笑他不習軍務。這位大人看來是指望不上了。

此時,在採石作戰的淮西主將王權已被金兵嚇破了膽,臨陣脫逃,獲罪免職,由將領李顯忠接管淮西軍馬。葉義問派虞允文奔赴採石慰勞前線將士。王權跑得比兔子還快,李顯忠還在赴任途中,反而是奉命勞軍的文官虞允文先趕到採石。

虞允文抵達採石,眼前場面實在讓人絕望。他登高遠眺,正所謂“黑雲壓城城欲摧”,江北岸的金兵已築高臺,旌旗蔽空,幾十萬大軍連營三十餘里。江南岸的宋軍才一萬八千人,馬數百匹。由於王權逃走,無人指揮,將士們軍心渙散,三五星散、解鞍束甲地坐在道路旁。

虞允文並沒有對這支敗軍橫加指責,而是先向將士們打聽戰況。將士們紛紛向他訴苦:“我輩昨隨王統制,只聞金聲不聞鼓聲,蓋未嘗與賊交鋒,惟是走耳。”仗都還沒打,人倒是跑了不少。

戰場上瞬息萬變,金兵虎視眈眈,宋軍士氣低落,如果坐等李顯忠前來就任,黃瓜菜都涼了。虞允文當機立斷,決定集合部隊,並親自統領這支軍隊作戰。他發表戰前演講,鼓舞士氣:“若金兵渡江,你們又能逃往哪裡?朝廷養兵三十年,我等浴血奮戰報效國家的時候到了!金帛與告命都在此。將士們,只待你們殺敵立功,論功行賞。”

這一番話喚醒了這支死氣沉沉的軍隊。將士們慷慨激昂地表示:“既然有您作主,我們願意拼死一戰!”

一個隨行官員認爲,虞允文捅了大簍子,你說你一個文官,如何能號令三軍,朝廷要是怪罪下來咋辦。他勸虞允文說:“您受命勞軍,又不受命督戰。別人把事情搞砸了,您何必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呢?”

虞允文反駁道:“危及社稷,吾將安避?”采石之戰就此拉開序幕。

▲虞允文利用金軍弱點,進行水戰。圖源:紀錄片截圖

虞允文匆匆整頓軍隊後,金軍船隊已從北岸出發,完顏亮親執紅旗,指揮數百艘船登陸南岸。

虞允文深知敵衆我寡,決定針對金兵不習水戰的特點,以水師爲主力沿江佈陣,將戰船分爲五隊,一隊在江中,兩隊停泊在東西兩側岸邊,另外兩隊藏於山後小港間,在南岸上又部署強弩作爲支援。

宋軍的船隻高大、結實、船速快,而金軍水師“船底闊如箱,極不穩”。宋軍的艨衝往來如飛,橫突亂刺,將金軍船隊一分爲二,又以霹靂炮轟擊。霹靂炮是宋軍抗金時發明的秘密武器,“其聲如雷,紙裂而石灰散爲煙霧”,堪稱一大殺器。

宋軍見漫江碧波浩蕩,金軍百舸爭流,起初有些動搖。當一些金兵的先鋒部隊登陸南岸時,就連軍中出了名的猛人時俊也不敢貿然出擊。

虞允文此時也不再文縐縐,親自到陣中訓斥時俊:“你膽略過人,威震四方,怎麼現在站在陣後像個小女人一樣?”(“汝膽略聞四方,立陣後則兒女子爾。”)時俊勃然變色,大吼一聲,手持雙刀衝鋒向前,宋軍將士大受鼓舞,“士皆殊死戰,無不一當百”。

對金軍形成強烈心理衝擊的,還有在採石磯周圍登高觀戰的當地民衆,無論戰況如何激烈,他們都駐足不動,爲宋軍吶喊助威,形成壁立千仞之勢,連綿十數裡不斷。天色漸暗時,虞允文又派出一支300人的疑兵,從山後搖旗擊鼓殺出,金軍以爲宋軍援兵已至,紛紛敗逃。

這一日,虞允文指揮的宋軍“殲敵四千餘人,萬戶二人,俘生女真五百人、千戶五人”。完顏亮惱羞成怒,將金兵“不死於江者悉敲殺之”。虞允文料定金軍明日必會再來,決定一鼓作氣,連夜派船隊封鎖金軍船隊唯一入江口楊林渡口,截斷金軍歸路。次日,虞允文再挫金軍,燒燬金軍全部戰船300餘艘。

此戰後,宋金兩軍形勢逆轉,完顏亮不得不撤出採石一帶,轉而向揚州進軍。

正當完顏亮南征時,後方統治集團卻進行了一場政變,女真貴族聯合起來,將這位不得人心的海陵王趕下臺。金東京留守完顏雍,在2萬名女真將士的擁戴下即位稱帝。正在南方作戰的金兵紛紛倒戈投靠新皇帝,“將士自軍中亡歸者,相屬於道”。

宋軍士氣正盛,金兵人人厭戰,戰爭狂人完顏亮卻不在乎後院起火,還醉心於對南宋的征服,甚至孤注一擲,在軍中下令:“三日內若無法渡江,盡殺諸將。”十一月廿七日,一些心懷不滿的金軍將士發動兵變,將完顏亮縊殺。一場持續兩個月的戰爭就此逐漸平息。

關於采石之戰的真實規模,史學界多有爭議。史書評論說:“昔赤壁一勝而三國勢成,淮淝一勝而南北勢定。允文采石之功,宋事轉危爲安,實系乎此。”也有人認爲,採石之敗並未對金朝造成致命影響,金軍損失的兵力總共不超過4000,因此宋軍纔會有之後的符離之敗。

無論如何,虞允文指揮的關鍵一戰確實拯救了南宋。一旦採石失守,長江防線崩潰,金軍長驅直入江南,後果不堪設想。

帶病上陣的將領劉錡,在見到虞允文後就自慚地說:“朝廷養兵三十年,我輩一技不施,今日大功乃出於一儒者,我輩愧死矣!”

▲采石之戰路線圖。圖源:網絡

正如何忠禮教授所說,虞允文以文官的身份倉促指揮此次戰役,奪取的戰績卻遠遠超過南宋的其他大將,也反映出了南宋絕大多數將領的腐敗與無能。

虞允文和金軍打過仗,最清楚宋軍的劣勢。採石大捷之後,虞允文在十餘年間幾度升任宰相,出任地方大員,針對軍事弊政進行種種改革,可他將面對的,是另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主戰派與主和派之間,甚至主戰派不同派系之間的爭鬥,將虞允文裹挾其中,讓他心力交瘁。

采石之戰後,虞允文任川陝宣諭使,與名將吳璘共謀經略中原之計,乘金國朝局不穩之際,收復了陝西部分失地。

宰相史浩等保守派卻以“棄雞肋之無多,免狼心之未已”爲由,要求西線宋軍放棄陝西之地,退出新收復的三路十三州。吳璘倉促撤退,被金軍襲擊,死傷慘重。虞允文前後上疏15道,反對棄地之說,認爲堅持抗金、收復失地纔是“天地之大經,《春秋》之大義”。

另一個宰相湯思退人如其名,也主張棄地求和,想要東線宋軍放棄唐(今河南唐河)、鄧(今河南鄧州)、海(今江蘇連雲港)、泗(今江蘇盱眙)四州。虞允文連連上疏反對,力求保住關乎上游之存亡的唐、鄧二州,卻被誣衊爲“大言誤國,以邀美名”,召回朝中。

▲虞允文《適造帖》。圖源:網絡

作爲主戰派的代表,虞允文在其政治生涯中遭受了太多抨擊與謾罵。

虞允文的政敵們批判他是“輕薄巧言之士”,“其實無能,用著輒敗,只志在脫賺富貴而已”,將他的北伐理想說成貪圖功名的小人行徑。噴子再怎麼修煉也不過是“槓精”。或許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廚子做菜,有人品評他壞,他顧不應該將廚刀鐵斧交給批評者,說道你試來做一碗好的。”

虞允文當然不是“輕薄巧言之士”,相反,面對別人的詆譭,他以德報怨,頗具君子之風。

有一次,虞允文調任臨安,同行者有人盜取虞所注《新唐書》獻給當時宰相。讀書人的事,能叫偷嗎?那人怕虞允文報復自己,竟然惡人先告狀,處處說虞允文的壞話。

後來,虞允文拜訪夔州知府沈該。閒聊之時,沈該提起這個偷書小人,虞允文卻對此人讚不絕口。沈該不解,說:“這個人到處詆譭你啊。”虞允文說:“他什麼都好,只是喜歡罵人而已。”沈該聽罷,嗟嘆再三,佩服虞允文高風亮節。

▲虞允文畫像。圖源:網絡

宋孝宗即位後,這個新君早有出兵北伐、報仇雪恨之心,倒是和虞允文很合拍。但宋孝宗急於求成,在隆興元年(1163年)就大膽起用老臣張浚,藉着朝野上下抗金熱情高漲,乘勝追擊,出師北伐。

可這一戰,宋軍在符離“一夕潰敗”,換來了“隆興和議”。南宋僅僅在名義上挽回一絲尊嚴,每年仍需輸送歲幣銀、絹各二十萬兩、匹,並割地予金。

隆興和議後,宋孝宗不甘心失敗,胸懷恢復之志,大力提拔抗金官員,尤其是以曾經取得采石大捷的虞允文爲宰相。他與虞允文相約:“丙午之恥(即靖康之恥),當與聖相共雪之。”

乾道八年(1172年),送虞允文前往四川整軍備戰時,宋孝宗特別賜給虞允文家廟的祭器,以示寵遇。

一年後,宋孝宗再度手詔虞允文,催促虞允文一起出兵北伐,但虞允文注意到北方金國政治穩固、國力強盛,便規勸宋孝宗要“相時而動”。宋孝宗卻認爲虞允文是在敷衍辜負他的期望。

虞允文的抗金思想與宋孝宗不同,他既不像此前秦檜一味屈辱求和,也不像張浚盲目揮師中原,而是主張積極備戰,以待良機,在財力和兵力充足之後再出兵。虞允文兩次受命治蜀,準備北伐之事,都以治兵和理財爲主。

宋孝宗始終沉不住氣,他對虞允文說:“若西師出而朕遲迴,即朕負卿;若朕已動而卿遲迴,即卿負朕。”虞允文治蜀多年,卻不提出兵之事,宋孝宗對此頗爲不滿。

實際上,虞允文從來不曾辜負宋孝宗的信任。在蜀地,虞允文在民間募人耕作,囤積軍糧,賑濟數十萬流民;在軍中裁汰老弱,精簡軍費,懲治貪污之風;他選拔良將,還整頓川陝馬政。這些舉措全是爲了“植根本,固富強,待時而動”,正是吸取隆興北伐的慘痛教訓。

淳熙元年(1174年),爲北伐大業殫精竭慮的虞允文積勞成疾,出師未捷身先死。宋孝宗還在埋怨虞允文遲遲不肯出兵,不願給他加諡號。

直到幾年後,宋孝宗在閱兵時才發現虞允文生前留下的精兵強將,終於恍然大悟:“此允文汰兵之效也。”隨後下詔追贈虞允文爲太傅,賜諡號“忠肅”。

遺憾的是,虞允文去世後,朝中主和派東山再起,再加上輔弼無人,宋孝宗逐漸失去北伐的鬥志,忘記了與虞允文共雪靖康之恥的約定。

虞允文不曾辜負時代,他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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