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達康書記到陳萍萍,他拋棄了多少個自己

作者 | 尤蕾題圖 | 受訪者供圖

可能,從未有過一個人物如陳萍萍一般,讓吳剛牽腸掛肚了足足五年。在《慶餘年》第二季開拍前,吳剛終於把三百萬字的原著讀完了,“結束時,心情有點惆悵,而且還感到了不滿足”。

用吳剛的話說,陳萍萍長在了他心裡。或許,陳萍萍之於吳剛,不再是職業生涯遭逢的無數角色之一,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一個人——他如葉輕眉一樣,平等地對待着這個來自異時代的人,關注着他的一舉一動,也體味着這個“老跛子”難以言說之痛。

吳剛不敢說,自己已經把陳萍萍琢磨透了,但從他的表述中,我們還是時時刻刻能夠窺見,他在無限接近陳萍萍的內心。正如人們眼中的陳萍萍是“暗夜之王”,但吳剛卻看到了人物純粹乾淨的內心。

(圖/受訪者提供)

這並非有意給陳萍萍“正名”,而是作爲演員,塑造人物時,兩者形成了強烈的共情。這其中,有看到陳萍萍失去葉輕眉這個摯友後再無餘生的心疼,也有對“士爲知己者死”的樸素三觀的仰慕。

當吳剛滔滔不絕地講着陳萍萍,我們也看到了他作爲演員的純粹。在他看來,創作是快樂的過程。也許是經年的職業錘鍊所至,對於“紅”、對於爭議,從來不糾結內耗,每年雷打不動回人藝排話劇,一直尋找着自己喜歡的角色,一頓飯該吃幾兩飯還吃幾兩,“嗐,別把自己太當回事”。

以下是《新週刊》與吳剛對談實錄。

陳萍萍,一個惦記了五年的角色

《新週刊》:您曾提到,陳萍萍是自己惦記了5年的角色,請您談談爲什麼會對這個角色如此惦念?這個角色是如何“長”在您心裡的?

吳剛:陳萍萍是一個具有多面性和複雜性的人物,對演員來說,極具挑戰性。作爲演員,我能夠遇到這樣的人物,惦記是肯定的。他是另一個時代的人,距離現實生活還是挺遙遠的,而且他一出場就武功全廢,只能坐在輪椅上。怎麼去了解他的前世今生呢?按照我之前塑造人物的習慣,會去尋找與這個人物類似的影子,我有時間就看看貓膩的原著,300多萬字呢。有時候拍戲比較忙,就在化妝和休息的間隙看,或者聽有聲讀物,也跟導演聊,慢慢地這個人物就在我心裡慢慢成長起來,從虛到實。

(圖/《慶餘年》第二季劇照)

《新週刊》:第一次接觸到陳萍萍這個角色時,您還記得當時自己的感受嗎?您對這個角色的感受與體會,發生過哪些變化?

吳剛:當時,製片人來找我,說有個特棒的小說叫《慶餘年》,想拍成電視劇,其中有個角色叫陳萍萍,特適合我。我開玩笑說“女的呀?”。回家後,我一口氣讀完了劇本。這個角色對我來說還真是一個挑戰。這個人物已經失去了下肢能力,肢體語言肯定是沒有了,在表演上對演員是一個限制,這就要求內心一定要充實,內心戲要做瓷實。

代入角色的過程還是有點難。作爲一個人,他應該是什麼樣的?他的喜怒哀樂是什麼樣的?他的前世今生是什麼?他對周圍的人是什麼樣?他的語言是什麼樣?他怎麼表達情緒?他的多側面反映在什麼地方?對於陳萍萍這樣一個遠離當代的角色,我要解這個難題,還是需要時間和功夫的。除了看書,我還找了很多看過原著的朋友一起聊,他們怎麼理解陳萍萍,他們爲什麼喜歡陳萍萍。這像一個慢慢消化的過程,我從他們身上不斷吸收東西,幫助自己代入角色。

(圖/《慶餘年》第二季劇照)

《新週刊》:拍了兩季《慶餘年》,現在,陳萍萍在您眼裡是怎樣一個人?

吳剛:我對陳萍萍從好奇到熟悉,最後是對他產生了一種仰慕。

很多人對陳萍萍的印象是深諳陰謀詭計的“暗夜之王”,其實,在我理解,他是一個內心乾淨單純的人。這也是我後來纔有的感受。大家都說陳萍萍很複雜,複雜的反面是什麼?單純。他說過,“誰對我好,我就對他好”。他把這句話當成自己內心的底線,這種最樸實的追求其實挺難的。他堅守這個底線,可以拋棄所有的東西,包括生死,就像小孩一樣,天真、專一。

在第二季播出時,我纔看到了《葉輕眉日記》,如果早一點看的話,可能對我塑造陳萍萍更有幫助。不過,雖然晚了點,但我還是挺高興。假設第三季能拍,這個人物形象會更清晰。陳萍萍的腿殘疾之後,葉輕眉給他設計輪椅,包括高度、舒適度都考慮到了。在當時的時代之下,葉輕眉是一個有現代理想的人,她給予陳萍萍的是一種平等的待遇和相互尊重。這一點太難得了。所以,葉輕眉死後,陳萍萍就沒有了餘生,他剩下的事就是爲葉輕眉報仇。從這一點上看,陳萍萍內心非常乾淨,他對葉輕眉可以用“士爲知己者死”去理解。

我不認同“飆戲”這種說法

《新週刊》:很多《慶餘年》的觀衆說,看了您與陳道明老師同臺飆戲非常過癮。同爲老戲骨,演對手戲,碰撞出了哪些火花?您怎麼理解演員之間同臺“飆戲”?

吳剛:其實,我不認同“飆戲”這種說法。我們說“飆車”,是看誰比誰快,“飆戲”是誰跟誰比呀?每個演員塑造人物,是在整個故事的大背景下,演的是人物關係。比如在《慶餘年》裡,陳道明演的是慶帝,我是陳萍萍。

我跟陳道明合作了很多年,他演了很多讓大家印象深刻的優秀角色,我是看着他的戲長大的,從他身上我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對人物的塑造非常嚴謹。與一個好的演員相互交流、相互搭詞,把一場戲詮釋得精準清晰,這纔是最重要的。

《新週刊》:您與陳道明的哪一場對手戲,覺得挺過癮?

吳剛:我覺得很多場戲都挺棒的,不過有一場我印象挺深。有一場戲,慶帝推着陳萍萍,一邊走一邊跟他對話。我覺得太好了,終於不是我老低頭看他了,因爲他是慶帝,我們之間是君臣關係,我不能平視他。當他推着我走時,他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他,那一刻我是非常享受的,但也不能表現得太過。

(圖/受訪者提供)

《新週刊》:很多人評價一個演員爲“劇拋臉”,在您看來,這是一種褒獎嗎?作爲演員,讓觀衆記住角色更重要,還是記住演員本身更重要?

吳剛:觀衆記住角色纔是重要的,這是對演員最大的褒獎,我覺得“劇拋臉”也算褒獎。具體說,褒不褒獎不重要,重要的是演員塑造了一個人物,觀衆能夠記住這個人物。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也無關流量,只要你走進這一行,演員的天職就是塑造好人物,並讓觀衆信服。我一直還在努力,讓更多觀衆認識我所塑造的人物。

所以我認爲,演員還是要藏在角色的背後。對我來說,自己塑造的每個角色我都喜歡,在拿到劇本的那一刻,這個人物首先要打動我,讓我覺得值得爲此去付出、去做功課。無論角色大小,我都會用心去貼近人物的心。

(圖/受訪者提供)

《新週刊》:您一路走來,塑造的多爲正面且嚴肅的形象,而近些年來,我們看到,您也開始塑造“反面人物”,比如《顯微鏡下的大明》。對於自己來說,這是一種顛覆嗎?考慮過打破固有角色形象嗎?

吳剛:我一直在打破固有的角色形象呀。比如,我也演過《潛伏》裡的陸橋山,《白鹿原》裡的鹿子霖,對吧?

作爲演員,一個角色交到我手上,我一定會把這個人物放在他所處的歷史背景之中,考慮在大環境中他的理想、追求、三觀是什麼樣。比如陸橋山,他是天津站情報處處長,以當時的時代背景,你說他是正還是反?站在陸橋山的角度來說,他的追求是什麼?他一點一點往上爬的目的是什麼?他要實現自己的價值,要讓大家都知道陸橋山這個人。我就要把這個人豐富了,他是能幹的、有水平的,也是有追求的。

作爲演員,沒有說要爲了保住所謂的“正派”形象而一直演同類型角色。演員追求的是對自己有挑戰的角色。只要能夠感動我的角色,我都願意詮釋。當塑造的角色能夠感動所有人的時候,他就是有光彩的,有人格魅力的。我在《風聲》裡的角色,戲份不多,但他能吸引我,我就願意演。我也跟高羣書說,我們哥兒倆有這麼一個合作機會挺好,一起快樂創作。我們整個劇組都是在快樂當中工作,這個感覺真是太美妙了。

(圖/受訪者提供)

《新週刊》:您會看自己的戲嗎?

吳剛:我只要有時間一定會看。我在拍《梅蘭芳》的時候,陳凱歌導演要求演員必須看回放。我記得,一場戲走完後,陳凱歌會喊停,所有演員要一起看回放,他會逐個分析人物應該什麼樣、這場戲好不好、反應對不對……不滿意的戲份,會再來一遍。戲都是磨出來的,觀衆看到的戲應當是圓潤的。不過,影視行業是遺憾的藝術,那我們就儘量把遺憾減少。

戲劇的味道

《新週刊》:話劇舞臺的表演經驗,對於您來說,對影視劇中角色塑造有哪些影響和反哺?

吳剛:話劇舞臺對一個演員的磨練非常重要。我們接到一個劇本,無論角色大小,從讀劇本開始,一排練就是兩三個月。開始是拿着劇本在舞臺上走,下一步就是把劇本“扔”掉,每一場演出,都會有不一樣的感受,這個戲已經爛熟於心了。話劇裡有一個說法,臺詞要拱嘴,拱嘴就是話到嘴邊,張嘴就有。

經過兩三個月的排練,二十多場戲要連着演,大家的情緒可能每次都不一樣,各種事兒可能會影響演員心情。話劇演員必須做到真聽真看真判斷,這挺難的,但卻是基本功。在我拍影視劇的時候,所有劇本我必須要熟讀。比如今天有十場戲,這十場戲我必須全部背過。

(圖/受訪者提供)

《新週刊》:您說過,“我喜歡人藝後臺的味兒。”人藝後臺是一種什麼“味道”?當初怎麼進入人藝的?

吳剛:從小我就喜歡錶演,一個星期去藝術團學一次,快樂地學習,其實就是去玩,不過在心裡種下了一顆種子——將來我一定要做演員。我喜歡話劇,我念書那會兒,北京的話劇氛圍很好,票價也不貴,一有時間我就去看戲。後來,人藝招考,過關斬將就考上了,也算老天賞飯吃。當時我都參加工作了,是辭了工作考的人藝。考上後,人藝有半年試用期,這就意味着不是考上人藝就等於進了保險箱。爲了不被淘汰掉,我每天拼命去學去練。

所謂人藝後臺的味道,我覺得是一種嚴謹的創作風格吧,是一種態度。當你走進後臺,坐進排練廳,會有一種神聖感,你的聲音會自然變小。舞臺上,演員都在排練,這是對別人的尊重。我覺得這種味道很對,無論後臺,上場門、下場門,我覺得那些老先生,他們的思想和靈魂全在這,他們對藝術的嚴謹與敬畏,快樂的創作,就是籠罩在人藝後臺的氛圍。

《新週刊》:有人說您是“中年走紅”的演員,從《人民的名義》中達康書記一角被更多的人認識。您怎麼看待自己的“走紅”?

吳剛:其實,紅,是觀衆給的。我也沒到那種所謂的“紅”。感謝觀衆對這個人物(達康書記)的認可。當然,我會收到更多的劇本,演出的機會更多一些。生活上並沒有因此發生什麼改變,我該演戲還是演戲,回家該吃半個饅頭還吃半個饅頭。我自己時刻會記住,紅是觀衆給的,你自己沒什麼。

(圖/受訪者提供)

《新週刊》:被更多人認識,在網絡時代,也就意味着個人行爲、言語和角色會掀起更大的討論,對於這一點,您是否有過適應的過程?怎麼看待網絡言論帶來的困擾?

吳剛:在網絡時代,每個演員都要有一個心理建設的過程吧。你演了一個戲,大家會關注你,我覺得挺好,有更多人關注,就會有更多人看你的戲。時代在發展,作爲演員,也必須適應這個時代變化。

演員作爲一個個體,就是宇宙中的一粒塵埃。我媳婦兒說過一句話,我特贊同。她說,千萬別把自己當回事。演員就是一個職業,大家喜歡你塑造的人物,這對於演員來說,你身上的壓力和責任也就越大,以後演的每一部戲都不敢掉以輕心。但是回到個人生活,我覺得做好自己就是最好,因爲,讓所有人都喜歡自己是不可能的。這麼看,演員作爲一個公衆人物,有人喜歡你,就有人不喜歡你,他們願意說兩句就說兩句唄。

我就挺喜歡看彈幕,有時候自己一個人看覺得挺孤單,彈幕就像是一種陪伴吧。我發現,彈幕裡有好多高水平的發言,他們的學識、見識、觀點、理解力都挺高的,千萬不能低估網友。比如,《慶餘年2》裡,一個演員要負責抱着雙腿殘疾的陳萍萍,彈幕裡就有評論說,這是“滴滴打腿”,這說法挺高級啊。

每個人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都有自己的看法。在彈幕裡,人人都可以表達自己的態度。有時候,這些看法也會給我們的創作一些靈感和啓發。

(圖/受訪者提供)

《新週刊》:您說過自己喜歡“圓形人物”,聽起來有點抽象。請您談談“圓形人物”的具象化。

吳剛:所謂“圓形人物”,就是很難用一個面來界定的人物,他應當具有複雜性。人都是複雜的,不是單一的,思想和內心很難琢磨。作爲一個演員來說,塑造一個人物,就要多讀書、多行走、多看世界,主要是多看人,瞭解人,思考人的多面性。有一次跟網友聊天,他們讓我用一句話概括陳萍萍,這就挺難的,因爲這個人物他具有多面性,他在宮裡、監察院和家裡都呈現出不同的樣子。所以後來我說,非得一句話概括,那麼陳萍萍應當是“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校對:遇見

運營:鹿子芮

排版:魏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