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 包工頭出家記
《大國小民》第14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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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爲“何拜廟堂”連載第01篇。
前言
我一直在問自己有沒有信仰,答案是沒有。信和信仰是兩個房子兩張牀,打瞌睡的時候,只能選擇一張來蜷縮身軀。
機緣巧合,我開始接觸一些很有意思的人。我和他們一起吃飯、學習、幹活、閒聊,在生活的漏眼裡窺見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命認知。我沒有驚訝,也沒有別扭。我安然自得,彷彿是與故人相逢。
在玉泉觀的月光裡,幺師父給我講他出家前後的事;在溫大夫的小小醫舍,我捕捉一個個不同的人生選擇、法衣下的笑淚因緣;在高山密林,我得見這個時代最後的求道者;在寺院,我閉眼明見菩薩院牆內外的無常和有情,佛陀金裝下的大小雷音寺。
我和這些佛家、道家、有自己獨特信仰的旅客們相遇、相別,如同東風紛紛揚中碰頭的幾粒塵土。
問朝聖者一句:何拜廟堂?俯首跪拜的那一刻,不若問問自己所求幾多。當下的不安、恐懼、茫然不必寄託在泥塑神像上,尋自己的道,做自己的神明。
1
幺師父說,人生最後境地無非五個字——吃喝拉撒睡,有一個字出毛病,人的架子就會散。
我年輕,對周遭種種能看見、能理解,但感知不到。幺師父說這些話時很隨便,一邊做活,一邊說,但我就像感冒舌頭失靈,沒嚐出有什麼味。
2020年秋,我從部隊退伍回家,猛然離開緊張嚴密的大集體生活,總歸不太適應。部隊將一個地方青年按照真善美的標準錘鍊,剛從部隊出來的毛頭小子,匯入社會的汪洋大海,就是一個傻大兵,說話、走路、吃飯、睡覺,樣樣都得改。戰友變工友、變校友、變舍友、變同事,現實生活中沒有那麼多王健林。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離開部隊,意味着社會資源一鍵清零,無論多少年的兵齡,跨出軍營大門那一刻,大多數人又都成了新兵,要接受的第一個社會考驗就是——掙錢。
退伍後,因家中外公和母親都親近佛學,我也與神佛之事結緣。人們習慣說寺廟,其實寺是佛家,廟是道家,佛教道教經過千年演變,已經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宗教屬性變得極淡。內地佛教更加接近一種生活理念,禪宗、淨土宗、華嚴宗、天台宗、唯識宗、律宗等等,雖然開枝散葉極廣,但普通老百姓不懂這些,只曉得一句“阿彌陀佛”,我走遍天南海北,遇到知道得多的,也就是多加兩個字——“南無阿彌陀佛”。
道教的派別就更復雜和考究了,按照不同的精神內核、不同業務、不同地區、不同祖師爺來劃分門派。其中最爲人熟知的就是全真派和正一派,其餘還有四川青城、江蘇茅山、青島嶗山、陝西華山、十堰武當、平涼崆峒山、江西龍虎山,遼寧閭山等,數不勝數。
幺師父是在玉泉觀隨緣住方的道長,本家在外地,是受玉泉觀老道長邀請,從四川的一個廟觀遠行來此的——不論佛家道家,住院修行的師父們總要去不同地域的寺廟輪轉,或是受邀,或是遊學,或是由協會指派,或是進修求學,不一而足。幺師父來玉泉觀之前,已在川南川東的兩家宮觀修行且做過執事,玉泉觀是他的第三家宮觀,也是他出走外省的第一個道場。細算,幺師父要屬全真一派。
道家廟宇因門派不同差別比較大。和佛教寺院不同,道觀選址一般重風水,房屋排次須暗合易理,道觀一般建在山頂,方位多偏乾南坤北,供奉尊神的各個殿堂沿子午線排布,依次爲山門、靈官殿、兩旁鐘鼓樓、玉皇殿、三清殿、三星殿、戒臺等,後院及兩側大都是些執事房、客堂、齋堂、袇房。
全真道和正一道在宮觀執事上也有些出入——全真道稱呼“方丈”,正一道稱呼“住持”。
此外,全真道觀還設有管理全院大小事務的監院,協助監院處理事務的都管,負責接待各地來訪信衆和掛單道士的知客,擔負司務長職務的庫頭,負責維護和修理院內建築、道路、林苑的監修,負責查管各個執事的巡寮等職務。
雖然所有大小廟宇都隸屬於宗教事務局和道教協會管理,等級上並無大小之分,但山野小廟和名山聖地,總有個親疏遠近的區別,尤其是在錢上。廟大香客就多,願意做供養的老闆們蜂擁而至。本來,十方信衆八方香客,無論來求的是什麼樣的人,在神佛面前均是一樣的,只是財帛動道心,出家人也不都是活菩薩,肉身凡胎跳不出三界五常。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寺廟雖是方外之地,有獨立的運行法則,但究其根本,無非兩條戒尺,一個是戒律,一個是神佛。
玉泉觀是座破落的小觀,攏共就那麼幾間屋子,除了新修的三清殿前院地板上鋪的是水泥地磚,後院的老屋都是以前留下來的糟磚頭。好在以前修廟的人實誠,青磚用的都是好料,歲月幾度沖刷也沒能銷蝕前人留下的心血。
往上倒騰二十年,玉泉觀還沒有成爲景區,門口也沒有立導遊遊覽的牌子,在協會和政府的推動下,這裡現在成了一座供遊客免費參觀的風景區。觀裡種着幾棵古柏和楸樹,觀外遠處的高地上生長着已經成林的雲杉,有幾棵古柏在修建這座小廟的時候就已經在這塊土地上高聳了,它們是這裡真正的原住民。
據說修廟的時候因爲缺木頭,工匠們曾合計將這些柏樹伐了做木材,住持修廟的道長不同意,他覺得對於這些早已在這裡落地生根的柏樹來說,他們纔是借用了寶地的後來者。工匠們執拗不過,只得作罷,但在修建的過程中,他們發現運過來的木材裡唯獨缺少一根合適的大梁,爲了不耽誤工期,他們硬着頭皮再次找道長說明情況,懇請道長准許他們伐木。
道長躊躇之下,只好給那棵被挑選中的柏樹設壇祈告,將廟中缺少一根大梁的實情上表給樹,說明日伐木。道長認爲萬物有靈,人雖然是萬靈之首,但也要遵循自然,爲了修廟,刀斧相加、伐木取材,也是“有損”之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
結果,當夜,那棵柏樹轟然倒塌,巨大的聲音驚動了所有人。人們都說是柏樹有靈,聽見道長的禱告後甘願化身爲樑,這座玉泉觀於是就這樣建成了。
是神話傳說也好,地方實錄也罷,這個故事被保存在道觀的歷史裡,和道觀一起流傳了下來,或許再過一二十年,這個故事會被當地文旅局挖掘出來,成爲這個建築物新的標記也未曾可知。而現在,這裡除了幾棵古柏依舊吐青,其他的都隨時間沉澱成灰。
2
幺師父說,在上個世紀60年代以前,玉泉觀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大觀,香火旺盛,不算掛單的道士,光登記在冊的師父足足有十幾號人。監院、都管、知客、庫頭、主翰、監修、巡寮,一應俱全。斗轉星移,短短一甲子,觀裡就模樣大變,三清殿已崩坍,新殿則因爲省錢和周圍有些彆扭,有種詼諧。
小觀裡的香火錢稀少,木頭做的功德箱擦得油亮,肚皮裡麪食兒卻不多。畢竟是小地方,香火錢就是個心意,一塊和一百塊都是一張紙,於普通人來說是一樣分量的心意。燒香的寡淡多聚也是跟着時節來,辦廟會、跳秧歌、三月八、四月八這樣的熱鬧日子,香客們才上山燒香祈福,平常時節,這座小道觀遊人鮮至,大多數時候它保持着該有的清淨本分。
我來道觀時,觀裡一派清涼,沒什麼遊客過來。一間新落成的三清殿,其後一個圓月拱門,從拱門踱步進去是幾間側殿,都是老建築了。進門右手邊供着鬥姆元君,左手靠後是藥王殿,正中軸線一間小殿裡供着一尊靈官怒目像,殿房前後都開着天門,低頭出了後天門,是最後一間主殿,木豎匾額寫着“昊天宮”,跨進高高的門檻,正對着是兩胎兩米多高的立像泥塑,一尊玉帝、一尊王母,兩尊神像斑駁剝落,罅隙下,是青燈不滅。
觀裡最大的一處景點,是後院方庭中央端坐在中的大水缸。水缸碩大,上寬下窄的體型,看着卻並不彆扭。缸裡養着窩三色蓮,在夏天天最熱的時候,這蓮花就趕着熱氣開。蓮花與別的嬌滴滴的花卉不同,它性格孤傲,身雖細嫩,志卻剛毅,天越熱它越是頂着大太陽開,也越開得豔。觀裡的這株三色蓮有些特異,許是沾染了寶地靈氣,開花開的是並蒂蓮,兩隻蓮心一左一右,開合像日月分管陰陽,算是觀裡唯一的奇景。
除此之外,這座小觀就沒有任何可供遊客目視的地方。來觀裡拜香的都是些本地老居民,並且多是上年紀的老人。年輕人是不大喜愛這些地方的,對於他們來說,坐在縣城裡新開業的奶茶店邊吸溜珍珠奶茶邊暢想縣城之外的生活纔是快樂。那些終日被香爐紫煙圍繞的老木頭房子、房子裡的神像和守在神像旁敲罄的老頭,在年輕人眼裡都是落了灰的過去了,新世界在明亮的購物廣場和寫字樓裡,寬闊街道兩旁,反射在高樓上魚鱗一樣的玻璃光,那才代表未來。
可偏偏有段時間,我不知爲什麼,總喜歡往廟裡跑,就坐在廟後院的涼亭下看書。初初與幺師父照面,他也不招呼我也不詢問我,彷彿我和後院裡散養雞鴨一樣,只是一個無常小生命。每次看書前,我會先拿院裡的竹掃把掃地,後院不大,清掃起來費不了多長時間。我想,既然受各個仙祖蒙蔭,那替他們做做灑掃也是應該,抱着這樣的心念,我灑掃工作也就做得更勤奮了,幺師父由此注意到了我。
幺師父總一身青衣黑鞋,頭頂個混元髻,常低着頭快步走過庭院。長期扎頭髮,使他的髮際線不斷撤退,露出寬大飽滿的天庭,一雙藏在混濁裡的眸子,通身上下散發着善意。我來的次數多了,慢慢也就與他相熟了。幺師父道號是什麼,我沒打聽過,他也從沒對我主動說過。我倆萍水相逢,是一對沒有點破,心照不宣的忘年交。他中年出家,據他自己透露,以前他脾氣大,性格暴躁,常與人爭強,早早輟學混社會。我完全無法將他與他口中的暴戾青年人聯繫起來——他出家前做工經商,出家後唸經敲鐘,多年寺院生活改變了他身上的市井氣息,連暴戾也一併剔除了。
觀裡看家守門的道士我總共就見過四個,除了監院的老道長和幺師父,還有兩個年輕的小道士,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聽說還有一名高齡方丈住在後山草堂,不再過問世事。老道長人微胖,皮膚黝黑,頭髮也黝黑,走路帶風說話像鍾。幺師父既要幫着監院處理大小事務,也要負責接待各地來訪和掛單的道士的食宿,大到大殿施工維修,小到後院雞雞鴨鴨、茅房除糞,他都得幹,也算爲兩名年輕小道士打個樣。兩個小道士平日裡多做些科儀功課和灑掃的工作。
3
觀裡面有自己的每日生活制度,睡覺、洗漱、早晚課、唱經、齋飯和敬香,都有時間表,大家都是各安其職,空閒的時間幾乎很少。玉泉觀雖是個小觀,但規程和事務一點也不見少。據幺師父說,以前觀裡還時不時有做法事這樣的活兒,自從幾間舊屋分別在宗教事務局和縣文旅局掛了號後,法事便不再做了,只有像五臘日、三清聖誕、玉皇聖誕這樣的節日,老道長才會安排師父們供齋設醮做道場。因爲道觀小,科儀各禮制事都比較簡單,也就是準備好香、花、燈、水、果五供,祝香燃香,誦經唱經諸如此類的規程。
我喜歡聽幺師父唱誦經文——他平時不大愛主動說話的,非得是別人問他纔回答,說話就像露金子,與他在唱經時判若兩人——他唱經的時候,語氣語調是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帶着一口川西口音,那些晦澀的經文從他嘴裡像唱歌一樣一韻壓着一韻唱出來,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斷障之法,當生大悲,無起疑惑,無起貪嗔,無起淫慾,無起嫉妒,無起殺害,無起凡情,無起凡思,無起昏垢,無起聲色,無起是非,無起憎愛,無起分別,無起高慢,無起執着。凝神澄慮,萬神調伏,心若太虛,內外貞白,無所不容,無所不納。無令外邪,亂其至道,牽失真宗,敗其靈根,盜其至寶。致爾萬劫,永墮凡流,百千萬劫,不聞妙法。是故汝等應當志心善護真宗,無令喪失如前所說,如是諸障,汝等各各當除斷之。”
幺師父唸完經,含一口淨水在嘴巴里溫暾。他個子矮小,穿上寬大的袍褂佇立在殿堂上,彷彿和這周邊的物件融爲一體,也成了尊古樸塑像。那個時候,我看着幺師父,心裡會徒然升起一種陌生的敬畏,心念全察下六根盡蔽屏。
大多數時候,幺師父並沒有唱誦經文時那樣的神氣。他更像個木頭樁子,穿着他橫過來豎過去、從開春到冬藏的青布大褂,坐在一張小椅子上,拿着一個包了布的胖頭棒槌,有香客燒香或遊客拍照的時間段,就守在銅磐旁敲磐。銅磐上面篆刻着捐錢鑄造的十方善信姓名,磐中紋飾了一個太極圖,或許是工匠手藝的緣故,太極圈篆的橢圓像只橫臥在水裡的荷包蛋。
幺師父在太陽從窗柩往門檻內的石板磚上一寸寸移動中,坐在他應該坐的位置上,看書、寫表、畫符、喝茶、打瞌睡。太陽光從夏爬到秋,他和棒槌銅磐兩個老夥計待在這一隅和光同塵,好像這就是一個道士的本分。
那件青布大褂是件單布褂,結實又透氣,天再熱,我也沒見過幺師父穿着短袖背心在前後院走過。我看他怡然自得的樣子時常納悶,穿這麼一件大褂人不會熱得慌嗎?下雪了,他的大褂還套在身上,只是裡面穿得厚實了點。
“衣服就是用來穿的,一件是穿兩件也是穿,穿新穿舊都一樣,夠用就行,不敢過頭咯。” 幺師父手裡拿着雞食槽對我說。
“都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幺師父你怎麼喜歡穿舊衣服?”我問。
“衣服沾人氣,穿時間長了就捨不得換,你不曉得,沾了人氣的東西就和這個人有了關聯,舊物不舊,新人不新,那是因爲這裡面都有個‘情’字在。”
從幺師父的面容上不太容易看出年齡,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好像怎麼看都覺得一個樣。道不問壽,這個道理我是知道的。我總覺得幺師父是不會變的,他和他的青布大褂一樣,在玉泉觀的各個房子裡出出進進的,忙活着各種永遠忙活不完的雜事,像蹲在屋脊上受承雨打風吹的垂脊吻,年復一日地看着落日長墜,月亮上翹。
對於出家前的往事,幺師父並不避諱,他說,人是柳絮命是風,風吹柳絮,柳絮飄花,花再作柳,萬法皆空,因果不空,一切都有定數。
在我和幺師父的閒聊中,聽他提起過自己的一些過去:六十年代,他出生於都江堰的一戶農家,家兄弟姊妹衆多,生活貧苦,父母平日能吃頓飽飯都是奢求。平時在家裡,吃完飯的碗是不許直接洗的,碗底剩的小米粒要舔乾淨,過年時,別家家家戶戶都在掛臘肉,他們家卻只有土陶罐裡醃製的那點不多的鹹菜。不過他自小聰慧,長到十五歲進了施工隊成了一名力工。從力工到泥瓦匠,再到單獨包活幹的包工戶,他只用了五年時間。
我是個愚笨的人,說話沒分寸,喜歡纏着幺師父問東問西,有次就問起他出家的緣由。幺師父非但沒責備我一個小輩說話不把門,反而一反常態,停下手裡的活,拉我到後院袇房,從房裡搬出兩把小板凳。
我們盤腿坐在門口擺起龍門,在幺師父的講述下,我見到了埋藏在香灰紅磚下的另一種人生。
4
幺師父對我說,那個時候他還是“幺師傅”,腦殼裡啥想法都沒有,一門心思想掙錢。
“我幹活能吃下苦,爲了趕人家工期,我幹起活來沒日沒夜,硬生生地熬出頭,終於在社會上站住了腳。也就在我二十三歲那年,遇上了一件事,那個時候我拼着年輕力壯,敢攬活兒,當時有一個廟宇維修的大活兒找上來問我做不做。找我問話的是本地的一個施工隊,因爲隊裡面缺個泥瓦匠,所以才找到了我讓我臨時頂活兒。”
“我自然是樂意去的,一般能攬上寺廟的活兒,說明施工隊本身就是有一定實力和門路,而且在施工隊幹活還管着早中晚三頓飯。我應承下來,幾天後就收拾好東西跟着施工隊住進了寺廟。”
那個寺廟是四川當地一個比較大的佛寺,平日裡香火很旺,佔地面積大,裡面各種大大小小的屋舍也多,施工隊主要是對寺裡的迦南殿和大雄寶殿的頂樑進行維修。那座迦南殿因爲年代久遠瀕臨坍塌,原本是要被拆除重建的,只是被當地文物局認定爲古建文物,才改變拆除計劃,要求施工隊配合文保局下來的專家,儘量保全建築,修舊如舊。除了作爲重點項目的迦南殿,對大雄寶殿和其他各殿進行檢查修補也是施工隊的任務,斷格的木頭窗花、水浸剝落的壁畫、各個大殿腐朽樑柱的替換等等,都需要大量的木建、泥瓦、水電、油漆、畫師。這項目對於包工隊來說是美差,而幺師傅作爲泥瓦匠是按天計費,工程量越大錢越多,自然幹得歡天喜地。
因爲是在寺廟開竈,不能燒葷飯,工人們想吃葷的就得自己去外面吃,不許帶回宿舍。那個時候幺師傅正年輕力壯,嘴又饞,隔三差五也想着吃點肉。但他捨不得花錢,寺裡雖然是素食,但飯菜燒得並不難吃,而且是免費管飽,他當然是更願意吃這不要錢的白食。
“要知道那時候我年輕,乾的又都是體力活,一頓飯最少都是三碗起步,連竈上打飯的師傅都戲笑我‘端着個人架子,長了個牛肚子’。我就想着多攢點錢說上一門親,窮苦人家早成親,往後兩個人過日子也能好過點。”
“不過雖然我不吃葷,但我知道和我睡一個宿舍的另外兩名工人卻時常瞞着別人帶些葷食在宿舍吃,他們有幾次甚至在夜裡偷偷喝酒。”
雖然工人宿舍不歸寺裡僧人管,但畢竟也是在佛家腳下,這樣做終歸是有些說不過去。對於這些,年輕的幺師傅怕惹事,悶着頭睡覺全當看不見。可宿舍裡另一位年齡比較大的王姓工友看不下去了,絮絮叨叨地勸說那兩位工友不要在宿舍吃葷食和葷酒,舉頭三尺有神明,小心受報應。
那兩名年輕工友根本聽不進去勸,奚落老王腦子裡淨是些封建迷信,破四舊沒破了,改革的春風也沒吹乾淨。他們說完,不理老王頭,繼續吃喝,而且還故意砸吧嘴,香菸也一根根地抽,弄得宿舍烏煙瘴氣。
老王頭見狀,倔脾氣上來了,和兩人對罵起來。一個年輕工友被罵出真火,嚷嚷說:“哪有神?哪有佛?你叫出來我看看!吃肉怎麼了?我還要爬到他腦殼頂上吃!”動靜鬧太大,幺師傅裝睡不住,只好從牀上爬起來當和事佬。那兩個年輕工友也怕再鬧惹來管事的,也就熄了火,不再言語。
可奇怪的事很快就發生了。這兩個年輕工人,一個姓張,一個姓李,不會什麼技術,平時就幹些小工雜活。先是工友張在一次上腳手架的時候從上面摔了下來,摔到了腿,所幸沒傷到骨頭,只貼了膏藥。之後中午竈上吃飯,工友李又突然大叫一聲——一顆帶血的牙咬嘣開來,掉進碗裡。
衆工人吃了一大驚,紛紛圍過去問是怎麼回事。工友李含含糊糊地指着碗說碗裡有石頭,罵燒菜的師傅飯燒得有問題。
燒飯的師傅聽了這話,氣得拿着大鐵勺跑過來質問他:“你恁個說是老子飯燒得有問題?別個吃飯都吃得好好的,就你有問題!”
“就是有石頭,肯定是米沒淘洗乾淨,崩掉老子一顆牙,你賠我,賠我的牙!”工友李捂着一嘴的血喊。
“怎麼會有石頭?這是多大一顆石頭才能把牙都磕殘?你找,你今天找不出那顆石頭老子拿飯勺把把給你門牙敲斷!”食堂大師傅氣沖沖說。
幺師傅和其他工友也納悶,俗話說石頭沙子,娘姆舅子,就算燒飯不乾淨,也不可能只摻進去一顆石頭,而且不偏不倚地就裝在他碗裡、只吃到他一個人嘴裡——工友們的飯都沒有問題,連一點沙嘴的感覺都沒有,真是怪事。
沒辦法,工友李只能自認倒黴,撿起自己的斷牙罵罵咧咧走了出去。
5
這還沒完,當天晚上又出了事。
宿舍雖然在寺裡,但生活區是和和尚們是分開的,工地上沒修廁所,只在宿舍後面的下坡地上挖了兩條衛生渠,拿竹竿和塑料篷布圍成圈,算是個簡易旱廁。夜裡,工友張起夜跑茅房,因爲前兩天摔傷了腿,走夜路不方便,就央求工友李陪着他一起上廁所。
兩個人去了不久,幺師傅就被吵鬧聲弄醒了。
“那時候我年輕瞌睡多,還是老王頭喊起了我,我扒拉着眼皮問他做啥子,他說,別動,你聽。
“我穿上衣服坐在牀上聽響聲,宿舍是活動板房搭得不隔音,隱隱約約地就聽見那個姓張的鬼哭聲:‘鬼摸屁股啦!女鬼摸我屁股啦!’
“我就朝着外面罵:‘鬼叫個錘子叫,摸你屁股?屁股都應該叫女鬼給你抓爛,一天天神戳戳的,好煩喲。’”
罵歸罵,幺師傅和老王頭不放心,還是披上衣服拿上手電筒出門照看,遠遠地就看見宿舍後面的松木林裡有兩個人影,正一瘸一拐地往宿舍這邊跑。他們不敢怠慢,接上那兩個人問到底是啥情況?
工友張顯然被嚇得不輕,連話都說不全乎了。不知道是不是手電筒打光的原因,工友李也是一臉煞白,結結巴巴地說茅坑那邊有鬼,“有女鬼”。
“那裡有鬼,還女鬼,你啷個曉得是女鬼嘞?”幺師傅問,“黑乎乎的你能看清楚啥子。”
“褲衩,紅褲衩,那就是個女鬼!”工友李都快急出淚來了。
原本還緊張的幺師傅和老王聽見這話,差點笑出聲來——這個工友李,白天掉了顆牙,晚上就開始說夢話。
老王頭罵他:“撞鬼還能看見鬼穿紅褲衩,我看是你小子不老實,撞了財色鬼。”
財色鬼是農村罵人的話,哪家的男人不務正業只顧抽菸喝酒打牌,就罵他出門要撞財色鬼,意思是這人不幹好事要遭禍端。不過大多時候這就是兩口子吵架的氣話。
“龜兒子騙你,不信你自己去看!”工友李少了顆門牙,說話漏風,含糊不清,嘟嘟囔囔半天。
幺師傅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大小夥子,哪信什麼神神鬼鬼的事,當下就喊着要去抓鬼。老王頭怕多事,就拉着幺師傅勸他回去睡覺。幺師傅仗着年輕不聽勸,反推着老王頭往松木林走,“想去看看到底是啥子樣的女鬼”。他們打着手電筒,沒兩步路就到了茅廁,除了屎臭味什麼也沒有。圍着茅坑轉悠了一圈,除了在正對着旱廁上方的樹杈上發現了幾個被勾住的紅色塑料袋之外,一無所獲。
“這憨批一定是把塑料袋看成鬼了。”老王頭說。
“走走走,回去睡瞌睡。”
幺師傅回到宿舍後準備好好嘲笑下那兩人,但沒想到,那兩個人一臉驚恐地看着他和老王,眼神看得幺師傅發毛,還不待他發問,工友張突然慘叫——
“是我的錯,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隨後,工友李也跟着對着老王頭身後的位置痛心疾首地悔過起來。
這一出整得幺師傅和老王寒毛直豎。
“我雖然膽大不怕鬼,但我怕人來瘋。我和老王頭一人一個把他們按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姓張的站起來背對我們,然後哭哭啼啼地脫下褲子,把屁股撅起來了。”
“我和老王頭都愣住了,姓李的讓我們看,我說看什麼?他說女鬼留下印記了,讓我們仔細看、好好看。我纔不願意看一個男人的屁股,就罵:‘看啥子看啥子,老子要睡覺。’姓李的知道我急火了,不敢說話,就拿根筷子指着姓張的屁股。我和老王頭好奇,順着筷子尖看過去,看到三個黑點,看着像皮肉被灼傷似的,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愣愣地看着老王頭……”
對着那個屁股研究一番後,老王頭率先發表了意見。
“這是香灰點。”老王說,“寺裡師父們頭上的香疤就是這個。”
香灰點?大家都愣住,上個廁所鬧出這麼個事,難道鬼會蹲在糞坑裡舉着香給人屁股上點香灰?
沒法子,這時候再說什麼那兩個工友都不信了,幺師傅和老王只得安慰兩人,要他們明天上工前先去給寺裡的菩薩拜拜。老王還夾帶私貨說,出了這樣的事,說不定就是你們兩個在佛家地方偷葷教佛菩薩看見了,所以懲罰你們嘞。幺師傅也說,佛菩薩他老人家不光看見,還聽見你們那天晚上說的壞話了,明天你們要好好磕頭,多磕頭——他說這話,純粹爲了撒氣,那兩個工友平時太鬧騰了,他晚上都睡不了幾個好覺。
可沒想到,那兩個工友竟然把這話聽進去了,當即表示,明天不僅要給佛福薩(一種地方民俗稱呼,同佛菩薩)磕頭,還要捐些工錢做功德。幺師傅被兩人氣笑了,心想:佛菩薩要是知道你倆起夜偷懶在寺院裡面撒尿,還不得在尿管上面給你們點香疤疤嘞?
6
“那後來怎麼樣了?真的有女鬼?”我好奇地問。
“傻小子,世上陰陽兩道,人不懷賊心,鬼就不會害人。人爲陽實,鬼爲陰邪,陽有虧、實有損,陰邪就會趁虛而入,把自個兒身上的浩然之氣養好,那什麼東西都不敢近你身。”
幺師父說,隔天,兩個工友半夜撞鬼的事就在寺院傳開了,同時傳開的,還有工友張屁股上的香疤。因爲這件事在寺裡面鬧得厲害,寺裡當家的大師父就發了話,要替兩個工友唸經除穢。
而幺師傅,也就是因爲這個契機和寺廟結了緣。
寺院裡安排唸經的兩位師父,其中一位與幺師傅熟識——幺師傅是泥瓦工和木匠活都幹,平時除了包工隊分派的活兒,還幫着寺院的師父們做些活計,這些活兒是他下了工後自己去做的,不計工費,屬於私情。師父們都念他的好,又看他年齡小,所以在生活上時常照顧他,見覺師父就是其中一個。
“見覺師父是個好人。”幺師父喃喃道。
我見幺師父提起這位故人時神色歡喜,從他說話的語氣裡不難猜出,他與這位見覺師父之間情誼深厚。
據幺師父的講述,見覺師父當時年紀大概四十出頭,一米七八的身高在西南人裡算是大個了。他生得白淨,面貌極好,是那種掉人堆裡都能一眼打望到的標緻人兒:“他是胎裡素,我們都說他長得好是因爲腸子裡沒沾過葷腥。”
幺師父接着講:“我們的竈堂和寺裡僧人的香積廚是分開的,雖然說都是素食,但味道上遠沒有師父們的飯菜香。當工人嘛,幹完活下了工,每天的心思都在吃飯上,每天干的都是體力活,吃得好一天滿勁,吃得撇做什麼都打不起精神。我那時候年輕好吃,聞見香味魂也跟着飯香飄。”
似乎是看出幺師傅的好飯量,見覺師父好幾次從香積廚拿些吃食給他,有時候是蒸好的紅薯,有時候是抹了菜籽油的花捲,還時不時有水果和牛奶。見覺師父說,水果和牛奶是有居士供養贈他的,他不吃,於是這些寶貝都進了幺師傅的肚子。見覺師父對他好,幺師傅自然也懂得感恩,一有空閒時間就幫見覺師父做些小活兒,就這樣,一來一回兩人便熟絡了。
後來幺師傅得知見覺師父也要給兩位工友誦經,下工後就尋見覺師父聊天。其實他也好奇工友張屁股上燙了香疤是怎麼搞的,要說有鬼,年輕氣旺的他是不大信的,可不信也沒法解釋,世上的事真奇怪,人們總是迷信未知。
見覺師父說,這是遭了懲罰,鬼是最怕香灰這類東西的,它們躲還來不及,怎麼會拿香捉弄人?何況是往屁股上燙香疤這種事。不可信、不可信。
幺師傅便問他,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見覺師父說,這兩個人肯定是說了一些不敬不端的話,大師父說讓他們唸經除穢,其實就是做場小法事替兩個工人解難,對外,寺裡已經和包工隊商量好了,就說是工地廁所爲了防蟲撒了石灰,是工人上茅房濺到了熱石灰燙下了疤。
見覺師父又說,佛家是信因果,而不是迷信鬼神。舉頭三尺有神明,鬼神可以敬重,但不能迷信,唸佛是爲了求知求真求覺,怎麼能講怪力亂神的事呢?不可信、不可信。
幺師傅聽了這些話,有點似懂非懂。
“我根器淺,那時候意識不到見覺師父是在點撥我。不過他的話讓我破解了心中的一個疑惑——原本我以爲僧人道士這樣的人是最篤信鬼神的,可沒想到截然相反,他們是敬而不信,世界上有沒有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但最重要的是不要被這些感知到的東西干擾,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要我說世界上有兩個神明,一個是天地的神明,一個是自己的神明,學佛也好求道也罷,都是跳出迷障,格物致知,做自己的神明。”
確實像見覺師父說的那樣,法事過後,兩名工人再也沒有發生過意外。那兩名工人也一改往日習氣,再也不敢在寺院偷吃葷食了,平日裡對待寺院裡的師父們也殷勤起來。原本沒怎麼讀過書的兩個人,還買了本新華字典,對着寺院香堂上發給遊客的結緣小冊識起字來。
經過這次事情後,幺師傅開始思考很多以前沒思考過的事情——比如什麼是因果?如果承認因果真實存在,那就必須相信人本身不光是受自我意識的支配,生老病死也會被一種叫做業力的東西左右——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命。
幺師傅被這個問題困擾很長時間,他問自己:你信不信命?
“這個問題我問過見覺師父,他的回答我現在已經記不大清了,說的都是佛經上的一些知識,有的我能理解,有些我理解不了。我知道我需要的不是知識,是指引。可作爲一個泥瓦匠,成天想這種事在外人眼裡是不大正常的。可人的思想一旦被打開被解放,那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舊社會的人瞭解到共產黨和馬克思的理論後,就再也不能回到封建社會了,他就只能期盼着往新社會發展,我也是一樣。”
幺師傅從那時候就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但直到過了四十歲,他才知道自己不能再這麼糊塗下去了,他想出家。
7
寺廟的工程結束後,幺師傅繼續幹他的老本行。沒用多長時間,他就成了包工戶,有了自己的一支建築隊,專幹裝潢,期間還開了店。
在二十三歲那年年底,他結了婚,媳婦是做工結識的,兩人自由戀愛半年便領了婚證,十三個月後,女兒誕生在了這個小家庭。
女兒是他唯一的骨肉,妻子體質弱,生完女兒就落下了病根。老家的農村重男輕女,說屋裡頭沒有男娃就是沒有頂樑柱,就是斷了根,這讓母親在村子裡總覺得擡不起頭。雖然母親一直督促他再生個男娃,但他不願意妻子受苦。他是知道妻子的身體的,生孩子耗孃的氣血,孱弱的妻子怎麼能再生育呢?即使母親拿命要挾着催,他也堅決不肯。即便妻子也提過幾次再生養一個試試,可他一聽,就破口大罵:“生男生女是老天爺決定的事,怎麼試?拿婆娘的命試?老子不幹!”
後來成了幺師父的他,從不提亡妻的事,我從他嘴裡沒有搜尋到任何關於他妻子的故事,有的只是生活的瑣碎。後來聽監院的老師父聊閒,說幺師父出家是因爲亡妻。
關於他妻子,我只知道一樣事。那是我在幺師父居住的袇房裡閒坐時,他說要給我找找他珍藏已久的一包好茶,是別人送他的臨滄紅茶。在他翻找茶葉時,我看見他櫃子裡有一雙繡花鞋墊,那是一雙從未穿過的鞋墊,鞋墊上有用紅絲線織繡着他亡妻的乳名:
“愛霞。”
幺師父坦白:“出家這種想法一旦有了,就沒法子消滅了。那時候我家閨女還在讀高中,家裡面四張嘴等着吃飯,我忙着包活兒養家,別說出家,屁股在家裡的板凳上都多坐不了幾分鐘。”
恰好那時候他因爲業務,遇上一個江西來的遊方道士。道士在山上農戶家租了間房子居住,因爲房子太破需要維修,所以七拐八拐就找上了幺師父。那時候幺師父已經算半個居士了,碰上一些捉襟見肘的出家人也願意幫助,自然沒有收取道士的錢,當白工,幫着他把房子鞏固了一遍。如此,幺師父便與這位靜園道長結緣。
家裡人對於幺師父親近出家人並不反對,對於他親近佛道也覺得無可厚非。幺師父同妻子都是農村出身,書讀得也只在識字水平,他們這代人對佛道是懷有敬重心的。只是在周圍人眼中,幺師父是個搞怪力亂神的人。人們的心理很奇妙,一方面敬重神佛,一方面遠離神佛,有需要時希望神佛有求必應,不需要時覺得這就是封建糟粕。幺師父就在周圍人的熙熙攘攘中把耳朵堵住,只管走自己的路。
靜園道長會些中醫,他也不住廟,常年待在山上過着隱居的生活。山上人家找他看病問藥,他從來不拒絕,也從不收錢,於是找他看病的人就帶點米麪油,當做是醫藥費。幺師父喜歡和寺廟的師父們接觸,也願意聽他們講經說話,就時常也拿些蔬菜米麪去看望靜園道長,時間久了,也越發熟悉了。幺師父說,他從靜園道長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靜園道長算是他的一位引路師。
靜園道長一沒教他畫符寫籙,二沒教他搖鈴作敷。學道這件事是要有規矩的,不拜門之前是不能教傳的,否則就形成了一種契約,必須是要認師徒的。靜園道長心善,他從不主動給幺師父傳道授業,幺師父問了,他也不回話,只是默默地做一遍,這就算是回答了。
那兩年,幺師父學會了怎麼認藥採藥,還有一些實修方法。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整個人從孃胎裡倒翻了個個,重新學怎麼走路、睡覺、吃飯、呼吸”。
“靜園師父是大善,也是真正的修行人,我跟着他只學會了四個字——全命避害。”
當我問及幺師父出家的緣由,他的神色頓時灰暗下來。
我知道我說錯了話。
幺師父眼皮耷拉下來,他吸一口氣,咳出一口痰,頭偏向一旁,也不看我。我以爲他是生氣了,沒想到接下來他卻安靜地開始講述:
“2011年女兒大學畢業後,工作落到了廣州,成家也在廣州,我妻子在女兒結婚前因爲肝癌走了,沒能看上自己閨女成家。她走的時候躺在牀上,手指指着我女兒的照片,吱呀吱呀地沒力氣地叫。那時候她已經說不出話了,但我知道她是叫女兒的小名。她走得很難,我守在她牀邊一直聽她想吸氣卻吸不上來,那團氣就在胸腔裡,但她沒力氣吸了。我看着她難受的樣子,自己心裡也刀割着疼。我知道她是救不回來了,於是我把靜園道長請來,讓他替我妻子念念經,讓她在最後的時間裡能少些痛苦。
“夜裡三點多,靜園師父來了,我坐在牀邊拿熱毛巾給我妻子擦腳擦臉,靜園師父讓我去廚房熬些生薑水,拿薑湯再給她擦擦身子,能讓她舒服點。靜園師父搬了椅子坐在房子對角靜靜地誦經,我在廚房裡拿嘴咬住胳膊不敢哭出聲音,一低頭,眼淚掉進鍋裡化成水。
“她從生病倒下進病房,再到進墳地,只用了一年零兩個月。我沒想到這個病會發展得這麼快,這麼快就能要人命。我那時候可真傻,我早就該發現的。她瞞着我,瞞得辛苦,進醫院的前一天還看店進貨,比一般人還要精神。
“妻子走後,我在人世間最大的牽掛也跟着消散了。我自己在空房子裡住了半年,年末的時候女兒結了婚,婚禮是在廣州辦的,我坐在酒席上看着女兒,她很漂亮,真像她媽媽。婚宴很熱鬧,我在臺下和女兒的公婆坐在一張桌子,知道往後他們就是一家人了。我把老家大大小小的鑰匙配了一串留給了女兒,女婿開車送我到火車站,我坐在他車後座看着前面的女兒,新車很高檔,連坐墊也是軟的,我陷在坐墊裡像被壓在石頭下的一隻蟲子。我知道我真的老了,要開始學會做老人了。”
回了家,幺師父把屋子掃乾淨,帶上妻子的遺像上了山,找到靜園道長,在他的引渡下,幺師父在鄰縣的一個廟觀出家了,一直到今天。
幺師父輕聲說:“妻子沒走之前,我還感覺有根紅繩牽着我,那時候我想出家,我想卸下身上的擔子輕鬆地過日子;妻子走了後那根線斷了,但我再也沒有感到輕鬆過,相反我一想到她,就想起她爲這個家的辛苦和付出。她跟着我吃了一輩子苦,她走了,我的心徹底死了,我念經的時候會起念,一起念就能想到我倆過苦日子的那段日子,點點滴滴亂七八糟的都能想起來,有時候打坐,打着打着我就悲從中來,我知道我的那根線沒斷過,它繞着我,成了我心上的一個結。”
幺師父說完,垂下頭,整理衣角,然後說,活兒都耽擱了,得抓緊去幹。
我聽幺師父講這些,心裡既空蕩蕩又塞鼓鼓。幺師父要去上晚香、鎖殿門,招呼了我一聲便忙活去了。
8
冬天天短,夜黑得很早,後院的大水缸上零散着三四個乾枯成柴的蓮蓬,褐色的蓮蓬在水缸中遺世獨立,灰濛濛的月光籠罩在院子裡。我站在屋檐下看雲層在灰濛濛的夜光中流動,漫無目的地思索——流雲在上,時間在下,看不見的神明和四周的精靈都聚攏在一起,和我們這些小小生命一起,被因果撥弄,然後各自陰晴圓缺。
我喜歡在月光下散步,喜歡在農村的土路上踢石頭走路。網絡讓我們這個時代的人獲取到前所未有的信息,這些信息像月牙針一樣將我們和虛擬世界縫合,構成另一種真實。而泥巴、圓月、停電的夜晚和一把焦香酥脆的炒黃豆,則能讓人從這種合成的真實中抽離出身。手機關機,抱中守一,把心神浸泡在水缸,然後撥開烏雲見明月。
月光投射在玉泉觀後院的水缸,清冷的圓月在水缸中靜謐成一輪發散的光。大水缸正前方的殿就是靈官殿,我聽幺師父講過,在靈官像的肚子裡,藏着一面銅鏡,是件古物。聽說一九六九年破四舊的時候紅衛兵砸廟,從木雕的靈官裡砸出來一面銅鏡,原本這面銅鏡應該也隨着廟中諸天神像碎進歷史的車軲轆下面,卻被當時圍觀的一個村民趁亂撿了。撿鏡子的村民是個老實人,沒有把鏡子上交,而是帶回家偷偷藏起來。
當時原本值守廟觀的道士被拉到公社集中學習,廟觀被那些娃娃亂砸一通,沒人管也不敢管,好多值錢的家當——包括黃銅燭臺和汝窯燒的玉淨瓶——也在混亂中不見了。有人說這些東西都被娃娃們給砸了,有人說是被村裡看熱鬧的順手牽羊了,還有人說一早就被公社一窩端走了,無論是哪一種說法,反正這座廟觀除了築牆的磚樑,其他的什麼也沒留下。
廟觀到底是個古廟,附近幾個村子的人都信,廟觀被砸了,院牆還在,等到後來時代變了,附近幾個村的村民又湊錢募款,重新修繕。這時候,銅鏡又被那個村民拿出來交回到廟裡了,塑造神像的工匠們將它放進了新的靈官像中,那是它原本應有的歸宿。
我是後來才學習才知道,原來在神像裡面裝填東西是叫“裝髒”,是敬神的儀式。裝髒的內容不止銅鏡,還有經書、曆書、五穀、硃砂、雄黃、五色線這些東西,不同的內容代表的意義不同。那面銅鏡就象徵着洞照人世善惡,而王靈官本就是道教護法神將,專司人間善惡。
我想這還真是命中註定,它的砸毀與重塑,都是照映人世間的善惡是非。只不過,時代在一刻不停地改變,而那面銅鏡卻跳出時空外,明晃晃地看着我們,倒刻人間。
(本文人名、地名均爲化名)
作者:慎微
編輯:吳瑤
題圖:《道士下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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