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 透過文學解決人生問題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2023年3月3日過世。(本報資料照片)
諾貝爾獎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左)曾在高齡七十四歲時來臺舉行簽書會,右爲林水福教授。(本報資料照片)
大江健三郎透過寫作,深入瞭解自己的兒子,也更徹底理解和他一起生活的自己,並正視爲靈魂所困的自己。(遠流出版社提供/本報資料照片)
大江健三郎運用私小說手法寫成《個人的體驗》,確認將來要與兒子大江光〈共生〉,擔負起照顧光一輩子的責任。(本報資料照片)
回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的寫作人生,兒子大江光出生後無法以言語「表現」,讓他從那一時期開始特別留意「表現」,也就是作品的「文體」。一般認爲大江的文體獨特,與此有密切的關係。
一 、大江初期的文學
2023年3月3日,日本僅存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走完了人生的旅程。距離出生的1935年,享壽88歲。
我留學日本東北大學時,雖然專攻日本平安朝文學,但是當時東北大學的國文學系規定研究所的學生,修課至少須跨二個時代。我選擇了現代文學。理由是綜觀日本文學史,平安朝與現代是二個文學最輝煌的時代,而且,現代文學中受平安朝文學影響的痕跡斑斑可考。從這觀點來說,二個時代也是最密切的。
那時候,日本年輕作家中,最受矚目的就是大江健三郎。
1958年,大江以〈飼育〉獲得第三十九屆芥川獎,時年23,當時是東大的學生,創下芥川獎得主最年輕的紀錄。〈飼育〉可見沙特存在主義的影子,著名評論家江藤淳認爲出現了以理論思想爲支柱的動態抒情家,大爲激賞。奠定大江身爲新世代作家的地位。
〈死者的招待〉、〈人間之羊〉、〈摘芽擊仔〉等初期作品,它們一貫的主題是「思索在被監禁的狀態、在封閉的四壁中生活的狀態」。這裡所謂的「監禁狀態」是一般社會所說的閉塞狀態,暗示在美軍佔領下所受的屈辱的閉塞感。
195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我們的時代》描繪在都市生活的青年的姿態;1963年發表的《性的人間》,1964年刊行的《日常生活的冒險》等作品,可以看到青年們鮮明的叛逆、陶醉冒險等活動。
大江幼年在愛媛縣谷間的村子和森林中度過,這是大江文學的原點。往天空漂浮而上的死人的靈魂,最後回到森林,成了新的氣息。大江將環繞着死亡與再生的當地的傳承,改變型態,融入小說之中。
二、大江光與《個人的體驗》
1963年,罹患先天性腦疾的長男光出生了。大江在是否爲孩子動手術之間痛苦掙扎,不動手術,則孩子無法生存。即使動了手術,孩子也無法過正常人的生活,需要一輩子照顧孩子,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這時候,他有事到廣島採訪。在那裡他採訪了原子彈爆炸的受害者,瞭解到當時的慘狀。也遇到廣島原爆病院院長重藤文夫。重藤本身也是受害者,他告訴大江爆炸後人間地獄的慘狀,鼓勵大江接受現實。
大江活生生描述採訪到的情狀,刊載於《廣島.筆記》。大江因此下定決心要一輩子好好照顧兒子。
廣島,對大江的文學產生了什麼作用呢?《廣島.筆記》裡說:
「我對廣島,真正像廣島人的生活方式與思考,留下深刻印象。他們直接給了我勇氣,但是,反過來說,也將深埋在玻璃箱中的、我與兒子之間產生的一種神經性種子、頹廢的根,從深處挖出來。這種痛楚,我嚐到了。而且,我開始把廣島和這些真正的廣島人當做一把銼子,來檢驗我內部的硬度。」
大江一生反核,可以說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在這背景下,大江於1970年發表了《核時代的想像力》,1982年發表《從廣島到廣島》等作品。
《個人的體驗》,主角鳥,25歲時結婚,本來志在當大學教授,後來因沉迷於杯中物,不得已改當補習班老師,心裡不安想逃避人生。
妻子在醫院生下有腦疾的男嬰,雖然醫生建議處理掉,鳥最後接納了自己的孩子。作品中患腦疾的孩子,其模特兒就是大江的兒子光,主角就是大江本人的化身。本來這種不幸,只是個人的問題,大江把個人的體驗轉化爲普遍性問題。
由於大江光遲遲不會說話,亦即無法以言語「表現」,因此大江從那一時期開始特別留意「表現」,也就是作品的「文體」。一般認爲大江的文體獨特,與此有密切的關係。
三、大江的幾部重要作品
《個人的體驗》之後,大江以和光活着爲主題,以四國大瀨的山谷爲舞臺,如不斷上演戲劇般,繼續以形而上學思考人的生死問題。
具體而言,有1967年發表的《萬延元年的足球》,大江回到山谷間的村子,描述在這裡出身的蜜三郎與鷹四兄弟,在1960年安保鬥爭中失敗,懷着挫折感返回故鄉,追憶百年前百姓造反的故事。
1973年發表的《洪水影響到我的靈魂》,大江把反核思想融入虛構的世界裡,同時與神話、文化、人類學中的暴力,以及救贖、犧牲等象徵性意象結合在一起。
1979年刊行的《同時代的遊戲》,發展成爲規模宏大的虛構小宇宙。山谷間的村子,就是國家,就是小宇宙。大江在這小宇宙中探討死亡與再生的問題。
1983年發表《聽「雨樹」的女人們》,由五個短篇組成,篇篇相扣,緊密結合成一體。中心的意像在於「雨樹」──在象徵宇宙論的一棵樹,看到各種神話,如舊約創世紀、伊甸園中的「生命之樹」。大江創造了暗喻現代危機與再生的宇宙樹的意像。
1993~1995年發表的《燃燒的綠樹》,系三部作。第一部《救世主被毆爲止》,第二部《搖動》,第三部《在偉大的日子》。「燃燒的綠樹」取自葉慈詩句,樹的一邊被燒燬了,另一邊還是綠色的,代表着靈魂與肉體共存的暗喻。大江曾自稱是他「最後的小說」(一笑!)大江探討的是死亡與再生,靈魂與肉體的關係,以及靈魂救贖等問題。
獲得諾貝爾獎之後,有2000年《換取的孩子》、2002年《憂顏童子》、2003年《二百年的孩子》、2009年《水死》等較爲重要的作品。
四、大江文學的幾個重要要素
1.偏愛私小說、創造包含大量虛構的私小說:私小說,這種創作型態,相當特別。作者對自身的日常體驗不加以客觀化,而以作者的心情爲力點描繪的作品。
日本的私小說,源自於十九世紀後半,以法國爲中心,發生於歐洲的文學運動的自然主義。
日本在20世紀初,主要受法國的左拉、莫泊桑、福樓拜等的影響,發展出日本獨特的自然主義文學。所謂「獨特」是日本人將本意爲「科學的客觀性」的「Naturalism」一詞,解釋成依日常發生的體驗,「自然」(不加以客觀化,與漢字的「自然」的意思混在一起)。
私小說起初的類型有破滅型私小說,作家面對生活的危機,直接寫出破滅的形狀,如葛西善藏、嘉村𥐟多、牧野信一、太宰治等。
還有朝向自我完成的調和型私小說,以志賀直哉、尾崎一雄、梶井基次郎等白樺派爲主。
後來,有莊野潤三、安岡章太郎、吉行淳之介、遠藤周作等人。甚至,可包含後藤明生、阿部昭等的「內向的世代」。私小說的演化變得更多樣更多元。
大江運用私小說手法寫成《個人的體驗》,確認將來要與兒子大江光〈共生〉,擔負起照顧光一輩子的責任。這也就是大江所謂「透過文學解決人生的問題」之意義所在。
又如1983年發表的《新人類啊,覺醒吧!》,大江提到透過這部小說的寫作,更深入瞭解自己的兒子,也更徹底理解和他一起生活的自己,並正視爲靈魂所困的自己,所以「就這個意義來說,我等於還是寫了我自己的私小說。」
由此可見,大江的私小說,與上述的私小說類型不同,擴大了私小說的可能性與多樣性。
2.引用他人的文章,也引用自己的文章:大江就讀松山高中時,深受渡邊一夫的著作感動,決定就讀東大法文系。接受恩師渡邊的建議,每三年固定讀一位作家的作品,包括評論在內。
大江喜歡在自己的新作品裡,引用之前作品的詞句。1980年以後這種現象更爲顯著。
《新人類啊,覺醒吧!》運用勞瑞和布萊克,以及其他不同作者的故事、各樣的文章,甚至包括自己的評論。大江認爲這樣可以增加文體的多樣性,應該大量引用。
他說:「對於小說的主體文章而言,引用的文章與他的文章之間具有相輔相成的關係。在引用文章烘托下,主體文章不斷向縱深發展。他認爲,引用能夠代替很多經歷過的細節。」
他認爲,「語言本來是別人的東西,至少可以說是與別人共有的東西。幼兒說的話,用的是他們剛剛從別人那裡借來的 剛學會的語詞。我們講話只不過是在這些語詞中加上更深的意義,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所有的詩和小說都是運用與他人共有的語言,也就是引用、創作出來的。」
如果敘述說明,非對話的文章是一根柱子,那麼引用的文章,是另一根柱子,構造上,共同支撐,形成文體的多樣性,擴大深度。
3.重視詩,詩是靈魂的刺:大江喜讀的日本詩人有萩原朔太郎、三好達治、中原中也、谷川俊太郎等。大江曾經提到最尊敬的文類是詩,本來有意往詩的方面發展。但是當他看到谷川俊太郎的詩之後,自忖贏不了谷川,於是棄詩寫小說。
詩,像插在自己肉體也是靈魂的刺,讓自己燃燒的刺。
大江把詩人給他的啓迪寫成小說的同時,也就是決定離開詩人爲他準備的避風港的時候。他深深瞭解藝術作品一次呈現的可貴與殘酷。
風格的塑造,必須經過一番嘔心瀝血,然而,塑造完成時,也就是打破風格之時。
4.從文學理論找到自己的意象、小說的方法論:大江認爲小說的方法論中,一定有文學的體系和掌握整體的理論。後來他認識了武滿徹、磯崎新、原廣司等不同領域的創作理論的朋友,於是展開了追求理論的長久旅程。
他從沙特小說中具體呈現的想像力理論,打下了研究小說方法論的基礎。之後遇到了理論的新引導者,即格斯頓.巴什拉爾(Gaston Barchelard)。他讓大江在意象之海中,找到重新創造自己的意象,也就是能以自己的語言寫小說。後來遇到了巴赫汀(Mikhail Bakhtin),大江找到了自己長年以來追求的小說方法論。巴赫汀的衆生喧譁理論,讓大江的文學,從邊緣發聲,企圖顛覆主流話語的權威性。
5.透過文學參與政治:大江一生未曾直接從事政治活動,然而,他說:「我不支持在政治之前文學無力的看法。我不懷疑透過文學可以參與政治的看法。」在文學虛構世界中,他融入反核思想,對廣島、沖繩的問題發表個人看法。
大江的文學世界,儘管融入神話要素,但所要探討的卻是現實的問題。
如1973年的《洪水影響到我的靈魂》把反核思想融入虛構世界,同時與神話、文化、人類學中的暴力,以及救贖、犧牲等象徵性意象結合在一起。
此外,大江也曾經發起反核的遊行。
五、結語──難讀、難懂,皆刻意營造的: 大江曾說年輕時喜歡改稿,改變語順與內容,使文章變得「難讀」。加上大量引用,融入神話,運用文學理論等要素,增加了大江文學的難讀、不易懂。
尤其是領獎時的講詞,極其拗口不順。這是大江故意「安排」的,要讀者慢讀,反覆讀,在心裡充分咀嚼。
如果譯文通順易懂,應該是譯者大加改變的結果,向讀者靠近了,相對的卻大大遠離了原作,大江刻意營造的文體,與企圖製造的效果,恐怕是大打折扣了。
最後,我要說諾貝爾獎頒給大江的理由:
「藉着如詩的想像力,創造出被現實與神話緊密濃縮的想像的世界,刻畫撼動讀者心靈的現代人的苦境。」
實在太精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