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已成往事:張國榮離世20年,香港失落的自由反叛
筆者對張國榮的認識,是一場倒敘——由巔峰而至早期去認識他的作品。 圖/《家有囍事》劇照
當你見到光明星星
請你想,想起我
當你見到星河燦爛
求你在心中記住我
——張國榮,〈明星〉
4月1日,像是一個永遠的玩笑。20年前的2003年4月1日,華語樂壇、影壇的一顆最明亮,名爲張國榮的星,從文華東方酒店永遠墜下,後來有無數悼念、新聞連日追思、還有電視畫面裡香港的路上街上滿滿黑衣人哀哭着送別,而懸在白色花海之上的那張《金枝玉葉》電影劇照,彷彿將時光永遠凝結,不只凝結在全城悲泣的錯愕結局,也似乎是將香港流行文化光輝燦爛獨領風騷的80、90年代封存。
張國榮逝世的那一年,筆者還是個小學生,當時看着電視新聞裡的葬禮畫面,並不明白張國榮對香港、甚至是對東亞流行文化的意義。後來在家裡,一次又一次陪着家長觀看張國榮演唱會的DVD,從只聽得懂國語曲目,到後來聽久就也聽懂歌詞的廣東歌,慢慢迷上了他的聲音,也迷上了在那個年代妖異而震撼的舞臺形象。
在《熱.情演唱會》的結尾,褪下閃亮華服,穿着浴袍、散開發髻的張國榮在黯淡光線下唱着〈我〉,即使到了20年後的現在,這首歌仍然是經典,林夕爲張國榮所寫的歌詞仍然唱出了無數人,想要勇敢面對與別不同自我的心聲:
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
我喜歡我,讓薔薇開出一種結果
孤獨的沙漠裡,一樣盛放的赤裸裸
張國榮的靈堂,懸在白色花海之上的那張《金枝玉葉》電影劇照,彷彿將時光永遠凝結。 圖/報系資料圖庫
諸如此類的畫面與歌聲,20年以來在筆者的記憶中始終鮮活,或許是童年時的印象容易特別深刻,也或許純粹是張國榮那種勇敢,成就的藝術形象所帶來,無與倫比的強大沖擊。
筆者對張國榮的認識,是一場倒敘——由巔峰而至早期去認識他的作品,甚至是在同一年12月30日離世的「香港的女兒」梅豔芳,筆者同樣是如此認識;在世界失去了兩大巨星之後,才知道這兩個人幾乎象徵了一整個世代的集體記憶,而這種席捲式的魅力至今不衰,又相隔着遙遠記憶的美感,至今難有人能出其右。
梅豔芳的徒弟兼狂熱粉絲何韻詩用一首〈你是八十年代〉唱出梅豔芳帶來的反叛與轟動:「你讓邪門和矛盾,全變成了時尚。」而這番比喻放在張國榮身上,又何嘗不是如此,張國榮與梅豔芳這對好友,曾經一起模糊了性別界線,聯手用妖冶而性感的張力衝擊觀衆,在電影影史上他們二人共同留下了《胭脂扣》,而在演唱會的舞臺上,他們也留下了〈芳華絕代〉,用嫵媚親暱的肢體動作,演繹了絕代風華和當年香港流行音樂領銜華語世界的囂張:
唯獨是天姿國色,不可一世,天生我高貴豔麗到底
顛倒衆生,吹灰不費,收你做我的迷
張國榮與梅豔芳曾經一起模糊了性別界線,聯手用妖冶而性感的張力衝擊觀衆,在電影影史上他們二人共同留下了《胭脂扣》。 圖/《胭脂扣》劇照
顛覆性別的妖異舞臺形象,早在80年代現於世界多地的表演舞臺,象徵的是自由與突破,經典例子如英國的皇后樂團(Queen),而在華語世界,我們有張國榮和梅豔芳。在張國榮的《跨越97演唱會》,更將這顛倒衆生的豔麗表現得淋漓盡致,無論是滿身亮片、穿着紅色高跟鞋唱着〈紅〉,或是在舞臺上敞開黑色浴袍,用極盡妖嬈的姿態高唱〈偷情〉:
或者,偷歡算不上偷情
亦比,寂寞人值得高興
難共處,仍有權去憧憬
信不過感情,從未謀面纔像愛情
值得一提的是,《跨越97演唱會》是張國榮在1989年一度告別歌壇、在告別演唱會之後經過6年,纔再次迴歸紅館的舞臺;1989年要告別之時,張國榮以親自作曲的〈風再起時〉來作爲告別演唱會主題歌,加上張國榮在更早之前的代表作〈風繼續吹〉,還有張國榮離開人世之後所發行,他的最後一張錄音室專輯《一切隨風》,從此以後只要起風,張國榮的音容就浮現無數歌迷心中,他的歌聲猶如仍在耳邊迴盪:
風再起時,默默地這心不再計較與奔馳
我縱要依依帶淚歸去也願意
珍貴歲月裡,尋覓我心中的詩
風再起時,寂靜夜深中想到你對我支持
再聽見歡呼裡在泣訴我謝意
雖已告別了,仍是有一絲暖意
仍沒有一絲悔意
《跨越97演唱會》在1996年跨入1997年之際舉行,而在香港人迎來鉅變的1997年,張國榮也在大銀幕上再現如演唱會舞臺般妖嬈的形象——這一次是《春光乍泄》裡的何寶榮,和梁朝偉飾演的黎耀輝一同在地球另一端的「世界盡頭」阿根廷迷失,電影的英文片名和配樂Happy Together帶着香港主權移交的隱喻,最終黎耀輝孤身返港而何寶榮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哀哀飲泣,何寶榮口中的「不如我們從頭來過」未能實現,香港的過去無法重返,而無論是「迴歸」的黎耀輝或是離散的何寶榮,都是前程未卜。
而張國榮最經典的銀幕形象,或許莫過於《霸王別姬》的程蝶衣,影迷琅琅上口的「不瘋魔不成活」、「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說的是模糊了性別、全身心投入舞臺、比女子更加妖媚的程蝶衣,可是放在張國榮身上似也渾然天成,而張國榮,又或是程蝶衣的獨一無二,亦在《霸王別姬》裡恰如其分的如此被形容:
「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此景非你莫有,此貌非你莫屬。」
斯人已逝,如今在20年之後,無論是香港流行音樂或是香港電影,早已是另一番面貌——從2003年香港與中國簽訂《更緊密經貿關係安排》協議(CEPA)之後,中港合制電影逐漸主導市場,香港藝人紛紛北上,而中國對於娛樂文化作品的管制也在多年間不斷限縮,像《霸王別姬》這樣直戳文革傷痕的中國電影如今難再復見;張國榮在80、90年代反叛前衛的藝術形象,在20年後的香港也竟反而變得更罕見。
何寶榮和黎耀輝一同在地球另一端的「世界盡頭」阿根廷迷失,電影的英文片名和配樂Happy Together帶着香港主權移交的隱喻,最終黎耀輝孤身返港而何寶榮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哀哀飲泣,何寶榮口中的「不如我們從頭來過」未能實現。 圖/《春光乍泄》劇照
張國榮最經典的銀幕形象,或許莫過於《霸王別姬》的程蝶衣。 圖/《霸王別姬》劇照
流行文化的限縮,與整體社會自由的消失息息相關,電影僅是一例——在2023年2月的柏林影展記者會上,香港導演杜琪峰直言:「電影永遠站在前線,每當極權擴張、人民失去自由的時候,電影通常都是首當其衝,在好多地方都是這樣,一定想先中斷你的文化。」自由消失了,文化也就奄奄一息,杜琪峰後續在記者會上提起香港,或許礙於衆人皆知的壓力無法暢言,最後說出:「我覺得香港⋯⋯呃,No sorry,我覺得全球爭取自由的國家和人民都要支持電影,因爲電影替你發聲。」
20年前的2003年,張國榮與梅豔芳離去,那一年也是SARS侵襲的大疫之年,還有引爆50萬人上街抗議的《香港基本法》第23條立法,那年黑暗而難熬,卻只是香港一連串失去的開端。
張國榮在2000年至2001年的《熱.情演唱會》上,對着臺下歌迷唱着〈共同渡過〉做爲臨近尾聲的道別:
暫別今天的你,但求憑我愛火
活在你心內,分開也像同渡過
在當愛已成往事的20年後,張國榮依然活在歌迷影迷的心裡,可是當年能夠擁有那般光芒萬丈流行文化成就和影響力的香港,已經不再。做爲歌迷,對於張國榮、或是對於曾經璀璨的香港,也許只能引述一段〈當愛已成往事〉的歌詞來寄意:
你不曾真的離去,你始終在我心裡
我對你仍有愛意,我對自己無能爲力
因爲我仍有夢,依然將你放在我心中
總是容易被往事打動,總是爲了你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