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衰老的偏見,正在影響我們的生活質量|重陽節
今天是農曆九月初九重陽節。如今,重陽節還是我國法定的“老年節”,尊老、敬老、助老的新內涵體現着傳統節日在當下的繼承與發揚。許多國家都已進入老齡化社會,老年階段越來越成爲生命中重要的部分。每個人都會老去,老年生活品質值得所有人重視。
耶魯大學公共衛生與心理學教授貝卡·利維(Becca Levy)致力於研究年齡觀念如何影響老年人健康。她的研究探討了影響老年人的認知、身體功能以及壽命的社會心理因素。她發現社會文化中的年齡歧視其實非常普遍,比如人們普遍相信年紀大了就會記憶衰退、學習能力下降、難以掌握新技能等。而打破關於老年的消極刻板印象,能讓老人在各方面受益,甚至能改變基因的運作方式,延長7.5年的預期壽命。
利維證明了許多以前被認爲完全由生理衰老引起的健康問題,如身體機能下降、記憶力減退、心血管問題和阿爾茨海默病,其實更多受到我們從社會文化中內化的消極年齡觀念的影響。現在是我們所有人重新思考變老意味着什麼的時候了。
她寫作了《不被定義的年齡》一書,其中介紹了在個人層面改善年齡觀念的方法,也提出社會層面減少結構性年齡歧視的建議,力圖讓整個社會擺脫年齡焦慮和年齡歧視,成爲一個以積極年齡觀念爲主導的健康社會。
本文經出版社授權,摘編自《不被定義的年齡》,註釋見原書。
原文作者|[美]貝卡·利維
《不被定義的年齡》,[美]貝卡·利維 著,喻柏雅 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24年9月。
有時記憶會出現短路。你突然記不起剛看的電影中的英雄的名字,或者走進一個房間拿東西卻忘了要拿什麼。這是一種令人懊惱的精神狀態,它會發生在每個人頭上。我們經常用“長者時刻”(a senior moment)來形容這種惱人的記憶短路。明明這種情況可以發生在任何年齡,爲什麼要說成“長者時刻”呢?
這個說法最早出現在《羅切斯特民主黨人紀事報》1997 年的一篇文章中,一位專欄作家引用一位正在度假的老年銀行家的話,他記不清自己正在打的網球比賽的比分。從那時起,這種表達方式先後在美國及美國以外地區成爲流行語。當我在其他國家進行演講時,我有時會問聽衆是否聽過這個說法,房間裡的所有人都會很快舉起手來。
現實情況是,這些“時刻”與“長者”或老齡並不存在特定的關係。記憶短路現象由來已久。將近 150 年前,“美國心理學之父”威廉·詹姆斯將這種現象描述爲腦海中“劇烈活動”的溝壑,“一個名稱在腦海中若隱若現,在某個特定的方位向我們招着手,有時我們感覺自己就要夠到它了,卻還是與心心念唸的它失之交臂”。
顯然,老年人並不是唯一受到偶爾的記憶短路打擊的羣體,因此“長者時刻”這個沒有惡意甚至聽上去很可愛的說法其實是一個完美縮影,反映出年齡歧視所隱含的機制和造成的影響:它給一個複雜且具有可塑性的過程 (記憶) 披上了僞科學的合法外衣,從而將一種各年齡層普遍存在的焦慮包裝成一個消極的觀念,強加於超出某個年齡的每一個人。
關於記憶的真相是,隨着年齡的增長,不同人的腦功能表現出巨大的差異。神經可塑性,即大腦保持靈活並長出新的神經連接的能力,長期以來被認爲是年輕大腦的特性,而越來越多的研究顯示,實際上在整個老齡化過程中神經可塑性都在持續。這表明,人們普遍持有的“隨着我們變老,大腦不可避免地會退化”的刻板印象是錯誤的。
電影《我能說》劇照。
正如我們即將探討的,在晚年生活中,有些形式的記憶得到了提升,比如語義記憶,即對一般知識 (如蘋果的顏色) 的記憶;有些形式的記憶保持不變,比如程序性記憶,即對如何執行常規行爲 (如騎自行車) 的記憶;有些則減退,比如情景記憶,即對在特定時間和地點發生的具體經歷 (如在昨晚的風暴中看到閃電在屋頂劃過) 的記憶。
這最後一種類型的記憶,原先被認爲對所有老年人來說都會減退,但其實通過干預可以得到改善。好吧,你可能會問,既然某些人羣在某些時候會出現某種形式的記憶減退,這不正說明了“長者時刻”一詞的合理性嗎?事實則是,記憶短路可能發生在任何年齡,而我們的大腦在晚年形成新的連接,可以補償這些偶爾的記憶減退。
簡而言之,導致某些形式的記憶減退的原因並不必然是老齡化本身,而是我們面對和思考老齡化的方式:是我們的文化在告訴我們如何變老,我們又在告訴自己如何變老。
積極年齡文化與記憶成就
在我職業生涯的早期,我想知道文化和年齡觀念在晚年的記憶模式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如果有的話) 。正如“長者時刻”一詞的流行所表明的,記憶減退是北美和歐洲最普遍的老年刻板印象之一。
我從日本回來後,在開展的第一批研究中,考察了這類刻板印象是否會影響記憶表現。我選擇了三種具有不同年齡觀念的文化羣體作爲研究對象:美國聾人、聽力健全的美國人和中國人。
爲什麼選這三種特定的文化? 我選擇中國文化是因爲它的儒家價值觀,兩千年來一直強調孝道和尊老,這在中國當代生活中留下了重要印記。 今天,多代同堂的中國家庭,通常由年長的成員主導,這是一種常態而非例外,老人常常得意地談論他們的晚年生活。
電影《郊遊》劇照。
至於美國聾人社羣,我是在研究生階段開始欣賞這種文化的,當時我第一次從人類學家蓋琳·貝克爾 (Gaylene Becker) 的書中瞭解到他們所持有的積極年齡觀念。在聾人社羣中,老年通常是一個熱衷社交、表現活躍、相互依賴的人生階段。這主要是由於聾人社羣往往是代際的關係。
90%以上的聾人是由聽力健全的父母所生,所以當年輕的聾人遇到年長的聾人時,他們往往會對後者產生敬佩之情,並和這些與他們有共同身份的榜樣形成緊密的聯結。因此,聾人社羣中充滿了積極的年齡刻板印象,其年長的成員通常自我感覺良好,並與同伴們形成了密切的人際關係。貝克爾解釋道:“在我的實地調查過程中,我看到老年聾人的互動中一再出現一種模式:當這些個體處在一羣聾人中時,他們健談、自信、外向、放鬆。”
爲了進一步瞭解聾人文化,我報名參加了本地社區中心開設的美國手語班。授課的是一位年長的聾人,他的手勢有如一支優美的舞蹈。有一天下課後,我鼓起勇氣問他是否可以談談對老齡化的看法。談話結束時,他同意幫助我從波士頓聾人俱樂部的各代人中招募聾人受試者。
我還從波士頓的一個老年中心和一個青年組織招募了年老和年輕的聽力健全的美國受試者,並從北京一家鉛筆廠招募了年老和年輕的聽力健全的中國受試者,廠裡的員工大多是年輕工人,退休的老員工則每個月會來領他們的養老金。
通過選取來自這三種文化的受試者,我能夠排除對我可能發現的任何重要記憶模式的其他解釋因素,比如語言。如果我只比較美國健聽人和美國聾人受試者,一種可能的解釋是聾人受試者在多年使用手語的過程中形成了記憶優勢。如果我只比較中國健聽人和美國健聽人,一種可能的解釋是由於中國人使用的是象形文字而非字母文字,他們的記憶力本來就更好。但是,通過把美國聾人和中國健聽人都包括在內,我們就可以聚焦於兩種文化所共有的一個特定因素:普遍存在的積極年齡觀念。
我設計這項研究來測試情景記憶——認知專家經常聲稱會隨着年齡增長而減退的一種記憶形式。當你在一個特定的視覺空間環境中記住一個人或物體時會用到情景記憶,比如你在開車進入國家公園時注意到拐角處有一個帶有彈孔的禁止狩獵標誌。
爲了測量受試者對老齡化的態度,我首先要求他們做上一章提到的“老齡化形象”練習,說出想到一個老年人時首先進入腦海的五個詞或短語。受試者接下來做了“老齡化迷思”測驗,其中包括25道關於老齡化的是非判斷題,比如“老年人抑鬱比年輕人抑鬱更常見”和“老年人通常需要更長的時間來學習新事物”。受試者對這些說法的判斷使我能夠衡量他們對老齡化的偏見程度。 (順便說一句,以上兩個說法都是錯誤的。)
電影《郊遊》劇照。
我遇到了一些文化挑戰。例如,答案翻譯成英文後,我難以判斷某些來自中國受試者對“老齡化形象”的回答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因爲其中有許多答案是基於特定的文化,像是“能夠組織羣衆”和“爲社會發揮餘熱”。幸運的是,我的助手是在中國長大的,能夠對答案的積極性和消極性進行評判 (結果表明上述兩個答案是相當積極的) 。
雖然我們不是在測試一種新的記憶藥物,但結果卻同樣能改變人們的心智。在老年受試者中,美國健聽人組表達了最消極的年齡觀念,並在全部四個記憶任務中表現較差;而中國老年人組,這個擁有最積極的年齡觀念的羣體,在所有方面都表現最好。我驚奇地發現中國老年受試者的表現與中國年輕人一樣好。
換句話說,如果你是一位中國老年人,你可以期望自己的記憶力大體上和你的孫輩一樣好。美國老年聾人受試者的年齡觀念比美國老年健聽人更積極,他們的表現也要好得多。與老年受試者相比,年輕受試者在所有三個文化羣體中的表現都差不多,這是說得通的,畢竟他們的年齡觀念還沒有與自我進行關聯,不會對他們造成影響。
文化觀念與老年受試者的記憶分數之間存在非常強的關聯,原因之一是中國文化和美國聾人文化的老年成員在成長過程中,很少有機會接觸到充斥着消極年齡觀念的美國主流媒體:美國聾人在成長過程中還沒有帶隱藏式輔助字幕的電視機 (隱藏式輔助字幕是由電視節目製作方提供的專爲聽障人士服務的一種字幕,除了顯示對話和臺詞,還會對節目中的非對話信息進行文字提示。從1993年起,美國官方要求所有在市場上銷售的13英寸及以上的電視機都內置隱藏式輔助字幕解碼器。——譯者注) ;中國受試者則在地理和政治上都與美國隔絕;這兩種文化羣體在成長過程中還沒有出現能夠跨越國界傳播年齡歧視的社交媒體。不僅如此,包括聽力健全的美國人在內,所有三個羣體中更積極的年齡觀念都與更高的記憶分數相關聯。我們的研究讓我認識到,關於老齡化的文化觀念強大到足以影響晚年的記憶表現。
建立一座記憶的大教堂
爲了更好地瞭解年齡觀念在保持記憶方面所扮演的角色,我拜訪了約翰·貝辛格 (John Basinger) ,他是一位84歲的退休戲劇演員,住在距我半小時車程的康涅狄格州米德爾敦的大學城。他的妻子雅尼娜 (Jeanine) 在衛斯理大學教了60年的電影研究課,她基本上是該校這門學科的創始人,現在則是該校和好萊塢的標誌性人物。雖然約翰的工作和成就與他的妻子不盡相同,但他的功績在米德爾敦具有同樣的影響力。
早在1992年,約翰快60歲時,他挑戰自己背誦約翰·彌爾頓的《失樂園》,這部17世紀的抒情史詩,講述了亞當和夏娃受到撒旦的誘惑,然後被逐出伊甸園的故事。約翰起步很慢,每次在學校健身房鍛鍊的同時記誦7行。他不認爲自己能記住整部詩。
但是,每當約翰開始做一件事,他通常會有始有終,無論花多長時間。8年後,在快滿70歲,即將迎來千禧年時,約翰把這部鴻篇鉅製、6萬單詞的史詩全部記住了。這大約是如《蠅王》這樣的全本小說的篇幅!然後,他在一場整整持續了三天的非同尋常的朗誦會上演繹了這部詩。
20年後,他說他仍然記得所有的內容。在我們見面的那天早上,他完整背誦了由12卷組成的這部詩的其中一卷來給腦子熱身。約翰不是靠一招鮮吃遍天的人。近年來,他還記誦了大段大段的《李爾王》 (一部關於年老君主的莎士比亞戲劇) ,把它變成一出獨角戲。不久前,他還記誦了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創作的一首喧鬧的詩《輕騎兵的衝鋒》,配上搖滾樂,與一個喧鬧的樂隊一起表演。
電影《郊遊》劇照。
在我們的談話中,約翰堅持認爲他的記憶力並沒有超出常人。他告訴我,他的妻子和女兒“天生有着好記性”,而他是一個沒有待辦事項清單就沒法做事的人,經常忘記一些東西,比如不記得記事簿擱在哪裡。從臨牀角度看,約翰說得完全正確:他的記憶力並沒有超過平均水平。衛斯理大學心理學家約翰·西蒙 (John Seamon) 對約翰的經歷很着迷,並進行了一系列測試,想弄清他是如何做到的,結果發現他對日常事務的記憶完全屬於正常水平。
西蒙的結論是:“超羣的記憶力是練成的,不是天生的。”約翰是一個活生生的證據,證明一個稀鬆平常的記憶力在與像肌肉一樣鍛鍊它的意願以及正確的年齡觀念結合在一起後,可以變得非同尋常。
約翰告訴我,他腦海中經常浮現的一個畫面是巴勃羅·卡薩爾斯,這位偉大的西班牙大提琴家一直演奏到90多歲。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卡薩爾斯走路和出行都很困難,但只要坐下來演奏,他就會變得如年輕時那般行雲流水。
我很好奇約翰究竟是如何記住一部篇幅堪比小說的詩的,就問他用了什麼方法來完成這一壯舉。原來,他差不多是誤打誤撞地制定了他的背誦策略。他告訴我,那是在他的成長階段,當時他在聾人劇團工作。
聽到這個情況,我直起了身子:“但你並不聾,對吧?”我怕自己可能忽略了他個人身份的一個明顯方面,還忽略了他與聾人文化及其積極的年齡觀念的重要聯繫。
約翰微笑着搖了搖頭,卻開始用手語向我講述他的故事。他年輕時極度渴望在劇團工作,得到的第一份工作是聲音設計,那是20世紀60年代在康涅狄格州沃特福德的國家聾人劇團。國家聾人劇團由戴維·海斯 (David Hays) 創 辦,他是一位成功的佈景設計師,曾經分別與電影大師伊利亞·卡贊和芭蕾舞巨匠喬治·巴蘭欽合作過。
這個新劇團開創了一種新的表演方式,聾人演員和健聽演員同時打手語、表演啞劇和說臺詞,所有的感官都參與其中,爲聾人觀衆和健聽觀衆提供了一種新潮的戲劇形式。這着實令人激動。約翰跟着劇團巡演了三年,最終從聲音設計轉向表演並教授戲劇和美國手語。
介紹過故事背景,約翰繼續用手語演示國家聾人劇團是怎麼表演的,並解釋他是怎麼找到背誦方法的。在聾人劇團工作時,約翰注意到,當他加入手勢讓口語文本變得更加直觀時,他更容易記住臺詞。幾十年後,當他開始記誦《失樂園》時,他又回到了這個想法,通過“加入自然的手勢”來使文本變得具象化。他解釋說,這使他能夠“同時佔據詩歌的情感空間和物理空間”。
約翰在國家聾人劇團所接觸的聾人文化,顯然對他產生了影響。你會記得在我對聾人文化的研究中,年輕的成員常常把年長的成員當作榜樣和領袖。約翰接觸到這種文化,強化了他的積極年齡觀念,此外還教會他很多東西。他起初對手語一無所知,幾年後卻在教手語了。
約翰最終離開了劇團,花更多的時間與家人待在一起,而不是連續幾個月在全國巡迴演出。但他與聾人羣體的經歷永遠留在了他身上。他現在的情況似乎表明,聾人羣體給了他關鍵指導,他們的文化至少在一段時間裡成了他自己的文化,幾十年後,他依靠這種文化完成了超羣的記憶壯舉。
當談到自己的生活時,約翰不斷地引用電影、書籍和詩歌,尷尬的是,其中許多我並未看過或讀過,但我後來補上了。其中一些作品爲他提供了更多關於老齡化的積極形象。他說年輕時崇拜的一部小說是《衆生之路》,這是塞繆爾·巴特勒寫的一部關於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控訴了那個時代虛僞的價值體系。他提到他最喜歡的兩個角色—慈愛的姨媽阿萊西亞和小說的講述者奧弗頓,他說這兩個角色很符合神話中那些給予年輕人關鍵指導的智嫗或智叟的原型。
電影《我能說》劇照。
約翰的生活提醒我們,記憶不是我們通常認爲的那種固定的、有限的神經資源。它不像某個物件那樣,你要麼有,要麼沒有,除非是像阿爾茨海默病那樣的神經性退化,但即便是那樣的退化,正如我們即將讀到的,記憶的喪失也並不總是一個業已註定的結論。記憶是可塑的,它可以得到增強。事實上,約翰對大多數認知文獻所說的在晚年應該減退的記憶類型——情景記憶——進行了非凡的利用。
本文內容經出版方授權節選自《不被定義的年齡》一書。原文作者:[美]貝卡·利維;摘編:荷花;編輯:王菡;導語部分校對:陳荻雁。 歡迎轉發至朋友圈。文末含《寫童書的人》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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