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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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上閣樓,最好是夜裡。《阿飛正傳》結尾,梁朝偉騎馬覓馬,英雄暗老,電燈下面數鈔票,數清一沓,放進西裝內袋,再數一沓,拿出一副撲克牌,捻開細看,再摸出一副。接下來梳頭,三七分頭,對鏡子梳齊,全身筆挺,骨子裡疏慢,最後,關燈。否極泰來,這半分鐘,是上海味道。

如果不相信,頭伸出老虎窗,啊夜,層層疊疊屋頂,「本灘」的哭腔,霓虹養眼,骨碌碌轉光珠,軟紅十丈,萬花如海。六十年代廣播,是綸音玉詔,奉命維謹,淡雅勝繁華,之後再現「市光」的上海夜,風裡一絲絲蘇州河潮氣,鹹菜大湯黃魚味道,氤氳四繚,聽到音樂裡反覆一句女聲,和你一起去巴黎呀一起去巴黎呀去巴黎呀。對面有了新房客了,窗口掛的小衣裳,眼生的,黑瓦片上面,幾隻白翅膀飄動。

八十年代,上海人聰明,新開小飯店,挖地三尺,店面多一層,閣樓延伸。這個階段,乍浦路黃河路等等,常見這類兩層結構,進賢路也是一樣,進店不便擡頭,欄杆裡幾條玉腿,或豐子愷所謂「肉腿」高懸,聽得見樓上講張,加上通風不良的油鑊氣,男人覺得鶯聲燕語,吃酒就無心思。

古羅馬詩人有言,不褻則不能使人歡笑。

阿寶十歲,鄰居蓓蒂六歲。兩個人從假三層爬上屋頂,瓦片溫熱,眼裡是半個盧灣區,前面香山路,東面復興公園,東面偏北,看見祖父獨幢洋房一角,西面後方,皋蘭路尼古拉斯東正教堂,三十年代俄僑建立,據說是紀念蘇維埃處決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打雷閃電階段,陰森可懼,太陽底下,比較養眼。蓓蒂拉緊阿寶,小身體靠緊,頭髮飛舞。東南風一勁,聽見黃浦江船鳴,圓號寬廣的嗡嗡聲,撫慰少年人胸懷。阿寶對蓓蒂說,乖囡,下去吧,紹興阿婆講了,不許爬屋頂。蓓蒂拉緊阿寶說,讓我再看看呀,紹興阿婆最壞。阿寶說,嗯。蓓蒂說,我乖吧。阿寶摸摸蓓蒂的頭說,下去吧,去彈琴。蓓蒂說,曉得了。這一段對話,是阿寶永遠的記憶。

此地,是阿寶父母解放前就租的房子,蓓蒂住底樓,同樣是三間,大間擺鋼琴。幫傭的紹興阿婆,吃長素,葷菜燒得好,油鑊前面,不試鹹淡。阿婆喜歡蓓蒂。每次蓓蒂不開心。阿婆就說,我來講故事。蓓蒂說,不要聽,不要聽。阿婆說,比如老早底,有一個大老爺。蓓蒂說,又是大老爺。阿婆說,大老爺一不當心,壞人就來了,偷了大老爺的心,大老爺根本不曉得,到市面上蕩馬路,看見一個老女人賣菜。蓓蒂笑笑,接着說,大老爺停下來就問了,有啥小菜呀。老女人講,老爺,此地樣樣式式,全部有。阿婆接着說,大老爺問,這是啥菜呢。老女人講,無心菜。大老爺講,菜無心,哪裡會活,纏七纏八。老女人講,老爺是壽頭,菜無心,可以活,人無心,馬上就死。老爺一聽,胸口忽然痛了,七孔流血,當場翹了辮子。蓓蒂捂耳朵說,曉得了,我聽過了。阿婆說,乖囡,爲啥樣樣東西,要摜進抽水馬桶裡。蓓蒂不響。阿婆說,洋娃娃,是媽媽買的,摜進馬桶,「米田共」(糞)就翻出來。蓓蒂不響。阿婆說,鋼琴彈得好,其他事體也要好,要有良心。蓓蒂不響。

(本文摘自《繁花》,東美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