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教授:今天,我們爲什麼要學哲學?

當古希臘一位名叫泰勒斯的智者仰望星空、追問萬物本源時;當笛卡爾反覆追問“真正的知識是什麼”從而確立其普遍懷疑的根基時;當康德深沉追問“我可以知道什麼”,讓世界從獨斷迷夢中驚醒時,哲學,始終是我們思入當下時代的契機和原點。

我們爲什麼學哲學?哲學教會了我們什麼?又將引領我們走向何處?本期推送中,我們將一同走進鄭召利教授於上海圖書館作題爲“今天,我們爲什麼要談哲學”的演講,綸音妙語,激盪哲思。

鄭召利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西方馬克思主義、全球化理論的教學與研究。主要著作有《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爲理論——兼論與馬克思學說的相互關聯》等,主講《馬克思主義哲學史》、《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認識論研究》、《哲學導論》、《西方馬克思主義》等課程。

有人說,哲學家就是在黑暗的屋子裡尋找一隻根本不存在的黑貓。有點嘲諷的意思,你尋找的都沒有確切的答案,你幹什麼還要尋找呢?可是人類的思想最珍貴的,就在於不斷地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

這個時代是光明的時代,但是也有很多黑暗的東西;這是前進的時代,但是它也有很多逆流。問題是,我們對這個時代、對這個社會抱有什麼樣的態度,這是最關鍵的。你心中有光明,這個世界就是光明的;你心中一片黑暗,這個世界就沒有前途。

今天,想與大家分享的主題是——哲學的意義。在我們以往的學習經歷中,多多少少都對哲學有所瞭解,也看過許多哲學方面的書籍,儘管這樣,我還是願意從最基本的東西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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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在指向什麼

說到哲學,一般人會覺得它是一個高深莫測的東西。

人們總會問哲學是幹什麼的?哲學有什麼用?學了哲學好找工作嗎?當面對這些問題的時候,即便是作爲哲學老師,也常常會感到有些茫然。

哲學是什麼?

其他學科通常沒有必要糾纏於這個學科的概念到底是什麼,但哲學不同。哲學老師經常要談哲學是什麼,儘管最終都不可能給予一個最爲確定的答案,這就是哲學思考的一個特點,也是哲學思考的魅力。因爲下定義是十分困難的,給哲學下定義尤其困難。不同的人、不同的哲學家、不同的哲學派別對哲學的看法都不一樣,不可能得出一個人人都贊同的定義。

可是我們談論這個話題又不能不給哲學概念一個詮釋或者定義,否則,我們無法對同一問題展開討論。

從字面上來講,哲學就是智慧之學,我們把這個翻譯過來就是哲學。

哲學不是我們固有的概念,是一個叫西周的日本學者,把它翻譯成哲學。哲之爲學,就是使人聰明的學問。

有學生對我說,老師你在第一節課上就講,哲學使人聰明,但我學完之後好像沒有聰明多少嘛。我說你這個回答太妙了,我就怕你學完之後說,“我太聰明瞭”。當人知道自己不聰明的時候,當人知道自己無知的時候,這就是聰明的開始。自知自己無知是接近智慧的表現。

在古希臘德爾斐神廟裡有句非常著名的神諭,就是“認識你自己”。哲學最難的問題之一就是認識自己,這可能要比回答客觀外界是什麼難得多。

德爾斐神廟

定義不好下,但是我們可以知道哲學在指向什麼。

通常說到哲學,都會和所謂的“三觀”聯繫在一起,這就是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三觀”是我們對於生活、對於世界、對於很多問題的最基本的態度、最基本的看法。可是,當你說哲學是世界觀的時候,會產生一些疑問:比如,宗教是不是一種世界觀?神話是不是一種世界觀?它們當然也是世界觀。

哲學的世界觀和神話的世界觀不一樣,它訴諸於人的理性、訴諸於人的觀察、訴諸於人的經驗。

所以,最早的哲學世界觀和科學有很大的相同之處。在西方,古希臘的哲學家,他們的哲學思考都帶有科學的性質,所以西方哲學一開始走的就是一種知識論的路向,它是最早的理性主義,代表的就是科學的精神,因爲它要訴諸於人的觀察、訴諸於人的經驗、訴諸於人的判斷而且要經過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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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在關注什麼

那麼,哲學關注什麼問題?錢穆先生說哲學關注兩個問題:

一、什麼是世界?

二、什麼是人生?

講世界的時候,實際上是講我們所看到的萬事萬物,它的本原是什麼,它有沒有統一的基礎,我們用什麼東西來解釋這個宇宙、自然的生成過程。人總是好奇的,總愛問一些表面看起來沒有實際用途的問題,所以哲學有一個特點,就是非功利性。

蘇格拉底之死

第二個問題就是人生問題,人生問題最根本的就是人生的意義,以及如何安頓自己的生命。

這些問題中最爲切要的是這樣的問題:我是誰?我們從哪裡來?我們要到哪裡去?什麼樣的生活是我們要的最幸福的生活?怎麼樣的生活纔是好的生活?我們如何去過好的生活?蘇格拉底說,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審視什麼呢?就是用人的理性做出判斷,哪些生活是好的,哪些生活是不好的。現實的生活不可能使人滿足,於是人們還有理想的生活。理想指引着我們的生活應該成爲什麼樣。

哲學的思考就是一方面關照我們現實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另一方面我們的生活總有一個指向。

聖雄甘地說,欲要改變世界,首先改變自身。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必須成爲我們希望改變的樣子,就是說生活要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變得更加美好。於是我們就有未來生活的圖景了,就會有一種希望,生活在希望之中,我們的生活也就有意義了,這就是哲學要思考的問題。

哲學思考的問題,用康德的話說,就是我能知道什麼?我該做什麼?我希望什麼?

“我能知道什麼”是講知識論或認識論的,“我該做什麼”是講倫理學,“我希望什麼”講的是宗教,把這幾個問題合在一起就是——人是什麼。這些問題成了古往今來所有哲學家要思考的重要問題。

伊曼努爾·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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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在探尋什麼

當我們說哲學是世界觀的時候,這裡所說的世界觀不是一般的世界觀,用教科書上的話說,它是經過理論化、系統化的世界觀。

我們平時說我的哲學是什麼的時候,其實說的是人生觀,是對待生活的一種態度。每個人都對生活有自己的態度,有自己的生活目標或準則,有一些我們可以希望的東西。

世界觀人人都有,但不是人人都有哲學,哲學是經過一定時代的哲學家、思想家總結提煉出來的,是具有理論形態的世界觀。

當然,對哲學是什麼,有很多說辭。有人說,哲學家就是在黑暗的屋子裡尋找一隻根本不存在的黑貓。有點嘲諷的意思,你尋找的都沒有確切的答案,你幹什麼還要尋找呢?可是人類的思想最珍貴的,就在於不斷地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

我們舉例看看科學家和文學家是怎麼看哲學的吧。

愛因斯坦說,哲學是所有科學之母,是對知識不懈地追求。這是科學家的回答。那麼文學家呢?有一個非常著名的德國浪漫派詩人諾瓦利斯說過,哲學原就是懷着一種鄉愁的衝動到處去尋找家園。什麼是家園?這裡的家園就是人的心靈。

中國唐朝詩人白居易有首詩,其中有:“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何獨在長安。”“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這裡說的就是精神家園。鄉愁是一種情緒,是一種衝動,是一種濃濃的壓抑在心底的思鄉之情。從這個角度而言,哲學就是精神還鄉。

若是把科學家和文學家對哲學的認識綜合在一起,那麼,哲學就是既有理性的又有非理性的東西,是知、情、意三者的統一。

我們再看看中國的哲學家是怎麼看待這個問題的。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中說,哲學是對人生有系統的反思的思想。哲學的特點是什麼?就是反思。什麼叫反思?就是對思想的思想。從這個意義上說,可以把哲學理解爲“思想思想的思想”。它思考的是我們已有的觀念,因爲我們是通過我們的觀念來看世界,反思就是審視那些我們已經獲得的關於世界、關於人生的觀念。所以哲學永遠是反思性的。

如果我們這麼理解哲學的話,就可以給哲學下一個定義了:哲學是以批判、思考、探究和反省有關生活、知識以及價值等根本問題的學科。目的在於使我們自己更有智慧、更能自我反省,成爲更好的人,過更好的生活。從這個意義上理解哲學,它就不是一個遠離我們的學問,而是我們對生活的態度和生命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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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教給我們什麼

下面我們進入另外一個問題,哲學教給我們什麼?

可以歸納爲如下幾點:第一,它教我們如何思考;第二,它教我們熱愛智慧;第三,它教我們發現真理;第四,它教我們去體驗生命。

笛卡爾

首先要學會思考、學會哲學的思考。哲學的思考,就是從不疑處有疑,這是科學的精神。

黑格爾說“熟知非真知”。我們平時看到了很多東西,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們把它們都當成理所當然的東西接受了,於是形成我們的知識系統,但是我們很少去反思這個知識是怎麼來的。哲學的思維就是要有批判性,要有質疑性。

法國哲學家笛卡爾就從懷疑開始了他的哲學思考。爲什麼懷疑?他認爲那些舊的識見阻礙着我們對新知的開啓。他說,要建立起新的知識的大廈就必須把地基清理一下,把過去不可靠的東西清除掉,然後重新建立新的知識大廈。

這就必須從懷疑開始,但是懷疑不是目的,當我懷疑的時候,總有不能再懷疑的東西,這就是“我在懷疑”這件事情本身不能再懷疑。於是他提出了人們耳熟能詳的著名命題——“我思故我在”。笛卡爾開啓了近代哲學,確立了人的自我意識。人們用自己的理性、意識而不是外在的權威來反觀這個世界,形成對於世界的知識,並用這種知識來武裝我們自己。

從懷疑開始,就是不能簡單地、現成地接受某種觀念或知識。當我們說出一個判斷的時候,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去論證它?如何給出讓人能夠確信的根據?就是說我們的判斷要經得起質疑。

質疑往往是開啓新知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開端。哲學的思考和其他的思考不一樣,它總是在質疑,多問幾個爲什麼。當然這不是說要讓我們變成滿腹狐疑的人。哲學的思考就是從根基處尋求觀念的合理性。

第二,熱愛智慧。

知識和智慧能等同嗎?不能等同,現在是知識大爆炸的時代,我們擁有很多知識,但是我們很難把知識跟智慧簡單地等同在一起。古希臘有一個哲學家說“博學未必智慧”,非常有道理。學習知識是把自己變成在一些專門領域有着專門的技巧和技能的人,這種專門的人才,常被叫做專家。

智慧是什麼呢?智慧就要超越感性經驗的有限性和狹隘性,讓我們感性的經驗,經過我們思維的提升之後,變成一種普遍性的東西。臺灣學者傅佩榮教授認爲,智慧有兩個特徵,一是完整,二是根本。有了這兩點就能表明你是否是智慧的。

先說完整性。比如,如何看待生命?我以爲,生命是長期而持續的積累的過程,就是說,生命是一個完整的存在。

我們每天做的每件事情,都是在積蓄着整個生命。因爲生命是完整性的,所以我們不能把生命當中的某一個片斷當成我們整個的人生。取得成就的某個時刻或者人生輝煌的時候,它只是人生過程中的一個階段,不能代表你整個人生;當我們遇到困難,有問題了、有險阻了,它也是生活過程的一個片斷,也不能代表你整個人生。所以,既不要被一時的成功衝昏頭腦,被它迷惑,也不要被眼前的一些困難和阻礙擋住了前進的步伐。當取得成績的時候,當輝煌的時候,你要當心,你要清醒,也許黑暗在等待着你,深淵在等待着你;當深陷絕境的時候,也許在遠處就有一絲的光明,問題是你能不能堅持渡過這個難關。

不論處於怎樣的黑暗,總有一個前途,總有一個光明的東西在召喚着你,所以要心存希望。人永遠生活在希望之中。

然後,要看到問題的根本。

現實生活當中,我們要面對許多問題。但是哪些問題是根本問題呢?人生當中,有很多不同的階段,在每個階段當中都有自己的根本問題,在整個人生,有整個人生的根本問題。特別是生死問題,是生命的根本。

哲學要訓練如何看待死亡,要看到我們生命的有限性,而且要看到,在有限的生命當中,如何讓生命有價值,這就是根本性問題。當我們健康的時候,當我們年輕的時候,我們不會過多思考死亡的問題,但是實際上死亡的問題,隨時都可能發生。它不會因爲你年齡大、年齡小、錢多、錢少、官職高、官職低而有所偏向,死亡對人來講,都是一樣的,我們都要過這一關。

所以佛教裡面說,隨時可死,到處求生。這些根本性的問題我們要思考。在死亡面前,我們應該有什麼樣的態度?生命就是因爲有大限纔有意義。所以,我們要在有限的生命當中過有意義的生活。思考死亡,其實就是爲了思考活着的意義。

第三,哲學是發現真理。

"真理"在英語中是發現,把遮蔽它的東西去掉。哲學的意義就在於發現事物的真相。爲什麼要發現事物的真相?因爲有太多的假相、太多的遮蔽包裹着我們。

哲學的探尋就是不斷地去蔽,讓事物的真相如其所是地呈現出來,讓生命的實相呈現出來。

洞穴隱喻

第四,要體驗生命。

這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事情。書本知識重要,但人對生命的體驗更重要。別人的經驗再好也不能取代你自己的生命體驗。

黑格爾說,一句人生的格言,從年輕人口中說出和從老年人口中說出含義不一樣。

中國古代文學家辛棄疾有首詞就道出如此的人生感受:“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爲賦新辭強說愁。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欲說不能,一言難盡,這裡面有太多的生活體驗。

所以,生命當中非常重要的東西一定要體驗。不能因爲花最終要凋謝,你就不讓它開,花最美的是它的過程。人生同樣如此,我們要經歷這個過程,最終的目的也許不是最重要的,但是這個過程卻是非常非常的重要。我們要感受生命。

那些抽象的道理對我們生命來講可能過於枯燥,我們能夠體驗出來的纔是至深的、豐富的、生動的,也纔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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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要思考時代問題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們簡單說一下,哲學與我們這個時代的關係。

哲學要思考時代的問題。改革開放30多年,我們的經濟騰飛了,生活改變了很多,用翻天覆地的變化來形容一點不爲過。但是,30多年來的快速發展也積累了很多社會問題和各種矛盾。尤其是處於社會急劇轉型的時代,我們會面臨許多問題,遇到許多困惑,有時我們會問,這個社會怎麼了?

在全球化背景下,這個時代依然是資本和技術統治的時代。

這是一個非常功利的時代,它要受到資本原則、工具理性的驅使。這是我們不得不面對和經受的。問題是,有沒有相應的力量和它抗衡呢?就像鄧小平所說,物質文明要抓、精神文明也要抓,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但是在具體實施過程當中,由於我們在發展經濟過程當中,物質利益的誘惑太大,我們硬的只是一手,於是出現了很多的問題,比如沒有理想、信仰缺失,等等。

中國人的精神應該是什麼樣的?中國人的精神在哪裡?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我們的中國夢。國家的富強、民族的復興,還有人民的幸福,如何去實現?我想,就從我們自己如何去解決我們面對的時代的問題着手。哲學就是對這個問題的深切的思考。

我們要看到我們社會生活有光明的一面,同時還有很多問題的存在。這個時代是光明的時代,但是也有很多黑暗的東西;這是前進的時代,但是它也有很多逆流。

問題是,我們對這個時代、對這個社會抱有什麼樣的態度,這是最關鍵的。你心中有光明,這個世界就是光明的;你心中一片黑暗,這個世界就沒有前途。所以,哲學它會給我們力量,會給我們指引,可以發現問題,可以鼓舞我們的勇氣,從而想方設法把社會生活當中的一些問題加以解決。

有些人說這個問題太大了,怎麼去解決呢?

上個世紀80年代有過這樣的話,我非常認同,就是“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從點滴做起”。欲要改變世界,先改變自己,這個環境是由我們構成的,你、我、他,大家都有責任。

你怎樣,國家便怎樣,必須要有這樣的信念和認知。

文章來自北科馬院公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