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時光──關於普魯斯特和電影(下)

(摘自網路)

第一冊小說的主軸主要在講斯萬和奧黛特的愛情,主旨指向愛情的心理學和對人生的懊悔,其實整套七大冊的《追憶似水年華》,主要就在講懊悔兩個字。斯萬是猶太人,年輕時長得帥氣又多金,還是巴黎股市的大咖,同時藝術品味極高,是荷蘭巴洛克時期名畫家維梅爾的研究專家,他此刻正在寫有關這位大畫家的一本書,只是寫得很慢,已經寫了好幾年仍未寫成,看樣子並沒意思要完成 。 有一天在戲院看戲中場休息時,朋友介紹他認識奧黛特,大家都說這是巴黎數一數二的大美女,但斯萬見到她時並不覺得她美,臉上線條不均勻不說,還老是露出一副倦怠無力的樣子,還有不甚高明的談吐和穿着品味,這和他理想中的美麗女性實在頗有距離。可嘆他後來還是不自覺捲入了這場愛情的漩渦,理由竟然是,他突然發現她和文藝復興時代他所喜歡的名畫家Botticelli的一幅畫中的女性很神似,不,他更像他最鍾愛的維梅爾畫筆下的女性,他遂忍不住愛上她了,後來經過一番折騰甚至還娶了她。 先前有許多人告訴他,這是一個巴黎人盡可夫的交際花,有不少男人在包養她,這時他那裡聽得進去,他已經瘋狂捲入,甚至覺得慶幸,因爲他在奧黛特的眼神裡所感受到的那種愉悅,可以在他所熟悉的美學文獻裡找到解釋;他更進一步肯定,奧黛特在他心中所掀起的那種愛,適時填補了他當時空洞的心靈併爲他無聊的人生注入一層新的意義,他不只容忍她那頗有問題的品味,甚至還漸漸忍不住愛上這種不甚高明的品味,他深信只有這樣才能更進一步接近所愛,也就是說,愛吾愛之所愛,真愛矣。

我們在旁邊看的人,一看便知道這種愛實在是大有問題,斯萬顯然被愛衝昏了頭,可是,再好吃的酒菜吃久了也會膩,慢慢地他很快便對奧黛特的肉體失去了興趣,甚至她那過於剛硬的線條和不再光滑的皮膚已讓他覺得嫌惡,真奇怪,以前怎麼從來沒注意到這些?更怪的是,爲什麼還要繼續和她糾纏呢?這時他還是不願意改變自己對她的執着,因爲,儘管他已不再沉迷於她的肉體,儘管他爲她受盡折磨,他所罹患的愛情癲癇症已經和他自己的靈魂緊緊合爲一體,再也分不開了,這種症頭,套用外科醫生的話說,已經是無法手術了。

如今一晃眼三十年過去了,這當中有時他內心比較平靜的時刻裡,就試着努力去追尋認識奧黛特之前的那個斯萬,原來沐浴在她的愛當中的那段黃金歲月,如今看來也只是一場虛幻而已,根本就是一場令人無比懊悔的感情浪費。

她那過於塌陷的面頰,不均勻的臉部線條,還有那無力乏味的面部表情,更糟糕的還有她那無可救藥的低俗品味,難道當時一點都看不出來嗎?有時午夜夢迴,一想到竟然可以跟一個自己一點都不愛的女人同牀共眠三十年,就不禁嚇出一身冷汗。斯萬一輩子夢想偉大的愛情,如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竟是如此平庸乏味,甚至還是低俗卑微的,他對人生真是失望到了極點。

1919年第二冊《在少女花影下》面世,還得到當年的龔固爾獎,這下子聲名大噪,舉世皆知。據說當年這個獎爲了要不要頒給普魯斯特而曾經引發極大的爭論,原來最早的時候設立這個獎的目的是爲了鼓勵年輕新進,如今普魯斯特已快要五十歲了,雖然年紀是偏大了,但畢竟還是個新進啊,最後委員會還是以四票對三票通過讓他得獎。由於有這個先例,1984年頒這個獎給瑪格麗特.莒哈絲的《情人》時,當時莒哈絲已經七十歲,倒是沒引起甚麼爭論。

第二冊只講兩件事情,即本書故事敘述者馬塞爾年少時代的兩樁愛情,第一樁是他對斯萬和奧黛特的女兒吉貝特的單戀,這時他才十歲,另一樁是他和外婆去諾曼地海灘度假時認識的一個叫愛貝汀娜的女孩,兩人後來互相折騰了有好一會兒,一樣都以悔恨和悲劇收場。

說到普魯斯特筆下的愛情,不管是異性戀還是同性戀,他書中的戀人都極少表現出在戀愛時柔情或愉悅的一面,他們身上也少有特殊迷人的魅力或令人着迷的特點,他們在愛情中必須不斷忍受惱人的猜忌和醋勁的痛苦折磨,戀愛本來不就是應該愉悅快樂的事情嗎?不是,他們心中總是充滿乖戾的疑慮和猜忌,比如,我們的主角馬塞爾在戀愛時不時警覺到:這顯然破壞到了我享受孤獨寂寞的樂趣,我不在她身旁時,她一定在幹背叛我的勾當。這類病態的愛情姿態最後都不免導向悲劇和毀滅,在描寫斯萬和奧黛特的愛情悲劇時,普魯斯特最後忍不住這樣下結論:「愛情是幸福的毒藥,璀璨而折磨人的病症,所有人生苦難中最令人無法忍受的一種。」這口氣聽起來簡直就像是托爾斯泰在談婚姻災難的翻版。我們會發現,他的人物,不管是異性戀還是同性戀,根本大多時候都活在愛的災難當中,難道這是愛無法違抗的宿命嗎?

在第五和第六冊,也就是《女囚犯》和《愛貝汀娜失蹤了》這兩冊,故事的敘述者男主角馬塞爾,把在諾曼地海灘認識的女孩愛貝汀娜帶回巴黎同居,我認爲這個部分寫得很精彩,也是西方文學上少見的美妙而大膽的猥褻描寫,真是精彩極了,我們說猥褻並不是指性交活動或任何露骨性愛行爲的誇張描繪,比如像《索多瑪120天》或《格雷的五十道陰影》,我們指的是文字運用上的高超獨到,充滿美妙刺激的豐富想像和美麗譬喻而不露鑿痕,我們會說這是藝術和文學,好比維納斯雕塑或波特萊爾的詩句,儘管充滿猥褻意像卻不是色情。

作者在此以許多主觀的細節描繪愛貝汀娜身上的一切,她的軀體,心靈活動,還有身上的香味等等,比如有一次馬塞爾回到臥房看到愛貝汀娜躺在牀上睡着了,普魯斯特這樣寫道:「她躺在這裡,像盛開着的花朵……她的生命散發着溫柔的氣息,輕如海上的微浪,我傾聽這呼吸氣息喃喃而神秘的低訴……只要她一直睡着,我就感受到天地的寬敞和自由……她睡得更甜了,我看着她,撫摸着她,輕輕吻着她……她的頭髮沿着玫瑰般的臉頰垂了下來,散落在牀上……。」 另有一次,愛貝汀娜要馬塞爾爲她寬衣,他狂熱於她那「挺拔的兩粒小小乳房」和「她的小腹……如此安詳地躺臥在兩片曲形花瓣的大腿接合之處關閉着,像修道院一樣靜穆,像日落之後的水平線……。」這世界上的作家除了普魯斯特,有誰會把女人緊閉的陰脣和靜穆的修道院聯想得那麼貼切,同時比喻得那麼地詼諧動人?還有那日落之後的地平線?

前一陣香塔.艾克曼小姐根據這兩冊所拍的La Captive一片,其中很猥褻的這一段,拍兩個人隔着一塊毛玻璃在洗澡,男的一直講很多色情挑逗的話,我們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情,坦白說,整個過程簡直是平庸乏味到極點,我敢說她這部普魯斯特影片從頭到尾都很不對勁,她的人物老是在如迷宮一般的房間裡走來走去,比布烈鬆還要沉悶無聊,她在片頭也不註明這是根據普魯斯特的作品來拍,這下更糟,因爲我們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她在拍些甚麼,可是當你知道她是在拍普魯斯特時,情況一樣糟,因爲普魯斯特是屬於文字而無法用影像表達的,我們讀文字時可以感受到譬喻的想像美感,電影就永遠做不到這點,艾克曼小姐這樣任性隨心所欲的拍,怎麼能夠期待成功呢?

電影永遠做不到的還有一點,在這個段落裡普魯斯特對馬塞爾和愛貝汀娜之間愛情的殘酷分析,而這樣的篇幅卻又不算短,簡直就是一樁活生生的活體解剖,電影如果做不到這點,最好別去輕率嘗試。我們看普通一般的愛情可能會是熱烈激情、佔有慾、自私、醋勁、互相欺弄、反反覆覆,簡單講就是不可靠,但光是不可靠還不夠,還要不斷加以撥弄,直到快要把自己折磨死掉爲止,這是普魯斯特的愛情世界,恰恰也是我們很多人說不出的痛苦世界,普魯斯特令人感到共鳴的是,他用繁複且充滿隱喻的文字襯托出愛情的不可靠真相,脆弱到令人驚訝的地步,事後我們會頻頻自問並感到無比懊惱,很奇怪,以前怎沒發現這些呢?

有一天馬塞爾這樣自問:「我如果有一天和愛貝汀娜結婚,會不會因此毀壞了我自己的生活?最令人害怕的是,這會剝奪了我孤獨生活的樂趣啊。」這顯然是個愛的精神官能症患者,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裡頭再三強調,所有的戀人都是精神官能症患者,如果不是,那就不是戀愛了。可是我們在艾克曼小姐和 Raoul Ruiz的影片中始終體會不到這些,因爲這其中之奧秘只有文字才能表現出來,喜歡普魯斯特是一回事,想利用電影去詮釋普魯斯特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的世界自成一個文字的封閉的體系,如果硬要這麼做,似乎只有失敗一途。(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