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度旅遊困擾威尼斯
威尼斯的浪漫,大概只存在於文學與藝術中:
坐在搖曳的貢多拉上,沿着蜿蜒曲折的河道漂漂盪蕩,身旁是穿着條紋衫的船伕,兩邊是色彩斑斕的商鋪,擡起頭是似乎永遠不會褪色的藍天白雲……
尤其是嘆息橋。電影《情定日落橋》中的那句經典臺詞“日落的鐘聲響起時,我要在嘆息橋下吻你”,不知點燃了多少年輕男女的渴望。
然而,現實中的威尼斯卻讓人一言難盡:地上是人,橋上是人,水上還是人。人山人海中,腦子裡剩下的唯一念頭,就是一定要抓緊愛人的手,千萬不要被人流衝散。至於談情說愛,在隨時走失的風險面前,碎成一地渣。
莎士比亞筆下的威尼斯商人,就生活在這座風光無限的城市裡。貢多拉,半小時一計價,每個時段的費用約100歐元,一艘貢多拉可以坐6個人,但大多數都不接散客,只能包船;吃的喝的同樣貴得驚人,據說一瓶礦泉水要10歐元,吃薯條還要另外花錢買番茄醬。
除此以外,還得提防所有過分熱情的陌生人。哪怕是美女主動迎上來獻上鮮花,最好也狠下心來斷然拒絕,因爲等待你的很可能不是一場異國豔遇,而是強買強賣的賣花姑娘。
對不少遊客來說,威尼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不來會後悔,來了更後悔。
與絡繹不絕的遊客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每天都有原住居民離開。
根據意大利媒體報道,2019年11月14日,一個由3艘貢多拉組成的“送葬船隊”,運載着象徵着“威尼斯已死”的粉色棺材,沿着威尼斯大運河緩緩前行。棺材最終被擡到了市政廳前面。一位名叫馬特奧·塞基(Matteo Secchi)的當地市民悲傷地說:“我們很快就會爲威尼斯舉行真正的葬禮,今天不過是一場預演。”
當天,在里亞爾託橋邊上還豎起了一個人稱“死亡倒計時”的巨大電子顯示器,上面寫着當地常住人口數量:從1951年的17.5萬人下降到2001年的6.6萬人,再進一步下降到2019年的不足5萬人。另有數據顯示,最近5年,威尼斯平均每天流失居民2.4人。
在過去的幾十年裡,威尼斯人眼睜睜地看着那個曾經寧靜悠閒的小城,變成了喧囂混亂的主題樂園,這是他們不得不逃離的家園。在當地人看來,太過火爆的旅遊業正在慢慢“殺死”這座城市。
事實上,當地政府對此並不是無知無覺。此前,威尼斯已經出臺了一系列遏制過度旅遊的措施,包括遊客預約制、禁止大型遊輪停靠、限制旅行團人數等。另一項醞釀了好幾年的計劃也已經落地:從今年4月25日起,威尼斯開始對“一日遊”遊客收取5歐元/人的“入城費”。然而,對於從世界各地奔赴威尼斯圓夢的遊客而言,區區幾歐元的入城費顯然不足爲懼。
毫無疑問的是,如今,旅遊業已經成爲威尼斯最重要的經濟支柱。旅遊業除了帶來可觀的經濟收益,還推動了餐飲、住宿、交通等相關行業的發展,創造了大量就業機會。這一切的代價是,威尼斯人必須將自己的家園和生活全部“出賣”。一位威尼斯人曾向媒體講述了他的困擾:他和家人以及自家的庭院,都成了旅行者的拍攝對象,“我們在自己家裡感覺就像在動物園裡的動物”。
在威尼斯身上,你幾乎能看到今天所有網紅城市的影子。獨特的水城景觀與遍佈全城的文化遺產雖然勉強維持着舊日的樣子,卻擋不住商業元素無孔不入的侵襲;狂歡節、藝術雙年展、威尼斯電影節等活動全年無休,用力之猛有如一場有今天沒明天的末日狂歡。這些或許可以給憂傷的城市塗抹上歡快的妝容,卻掩蓋不住威尼斯人的心灰意冷:沒有了威尼斯人的威尼斯,又算什麼呢?
或許,正如意大利歷史藝術學家薩爾瓦多·塞提斯(Salvatore Settis)在《假如威尼斯消失》一書中所言:威尼斯已經成爲“現代性的受害者”,並且正在被簡化爲一種“具有旅遊和酒店功能的商品”,“威尼斯脆弱的命運已經成爲每一座吸引遊客並從中獲利的歷史名城的未來象徵”。
在薩爾瓦多·塞提斯看來,對於城市文明而言,最悲哀的莫過於市民記憶的消散。因爲,凡歷史悠久的城市,必是連續的時間與共同的空間凝結成的產物。但不同的是,一些城市因爲戰爭、文明、宗教的變遷在歷史時空中跳躍閃現,另一些則幸運地同時享有物理層面與精神層面的連續性。同時,自然空間與城市空間、自然秩序與文化秩序構成了交錯的兩級結構,而城市的故事就遊移於二者之間。可以說,每座城市都是各自歷史鮮活的見證,也是這裡的居住者、保護者和改造者曾經存在過的證明。時間中的城市和歷史上的市民共同構成了城市的內核。
從某種意義上說,威尼斯只是“城市失落”的一個縮影。過早的成名帶來的並不是持續的繁榮,不斷流失的人口讓它逐漸淪爲一個美麗的“皮囊”,而這恐怕也是許多旅遊勝地共同的困擾。
僅就威尼斯的財政狀況而言,短期看,似乎並沒有太多路可以選。2023年,意大利公共債務增至2.8萬億歐元,成爲僅次於希臘的歐元區第二大負債國。而威尼斯作爲產業結構非常單一的城市,顯然難以割捨旅遊業這臺效率驚人的“印鈔機”。如此看來,過度旅遊的癥結,很多時候不止在於旅遊業本身。那些試圖遏制過度旅遊的“組合拳”,既代表了當地人真實的困擾,又透着股左右爲難的糾結。 (本文來源:經濟日報 作者:王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