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無言》,冷到刺骨,烈到極致
嚴紅橋(邢佳棟 飾)死了,死於2005年12月25日凌晨。
他是紅橋集團董事長,東北小城瀾河的首富,手裡掌握諸多實業資產。
有錢,有權,是塊沒人敢啃的硬骨頭,卻猝不及防地被人入室槍殺。
不止他,遭遇意外的還另有兩人,死相同樣悽慘——保安被割喉;女學生陳小明跳樓墜亡,屍體在車頂上凍了整整一夜。
時值瀾河撤縣劃區,案件引發省市縣三級領導高度重視,勒令瀾河縣刑警大隊五天破案,由刑警隊長關宇(陳建斌 飾)帶隊領命。
在與倒計時賽跑的過程裡,關宇要抓人,更要掌握紮實的證據:誰殺的?怎麼殺的?爲什麼要殺?
順着這個鉤子追下來,今晚開播的《黑土無言》前三集看得我倒吸冷氣,身體緊繃,卻又因視覺和故事的雙重刺激撩撥起荷爾蒙的躁動。
那感覺,渾如灌了一口燒刀子,入口極烈,回味綿長。
一切充滿反差又彼此交融:寒冬的肅殺與生活的煙火,流淌的鮮血與冰封的真相。
這賦予了《黑土無言》獨一無二的氣質——
是最冷也最烈的刑偵劇,於厚重的東北大地響徹冰與火的二重奏。
5天的生死時速,緊急破案,是《黑土無言》的殼。
公安機關與嫌疑人之間偵查與反偵查、追捕與反追捕的對抗,上來就攥住了我的好奇心。
但三集看下來,它真正破局突圍的地方,在於核——一個個平凡而複雜、掙扎且堅守着的小人物。
陳建斌飾演的刑警隊長關宇,出場就很落地。
一個人吃飯,扒蔥、剝蒜,往湯麪裡放。
還沒吃上一口,一個電話把他牽去了兇案現場。
結果,破車路上打不着火,還得坐戰友的摩托車。
等到地兒了,蹲門口吃顆糖,想站起來發現腳麻了……
簡單幾個鏡頭,勾勒出了一個生活不咋如意、身體每況愈下的中年男人形象。
但很快,一進案發現場,關宇便摘下這層“面具”,打破了你剛剛建立的認知。
查看屍體,留意線索,叮囑屍檢。
房間裡巡視一圈,他便發現了暗間,短短時間內腦內出現幾種案發過程,自己又一一推翻。
當刑偵之路正式開啓,愈發能感受到關宇作爲老警察的敏銳直覺、經驗老道與人生智慧。
嚴紅橋的外甥吵吵嚷嚷,他秒速發現破綻:“誰跟你說嚴紅橋死了?”
嫌疑人楊四(胡軍 飾)用的新款手機、嘴裡說的繞彎路線,都勾起他的懷疑。
而且他先不聲張,等到有其他證據了再一同呈上,打對方個措手不及。
眼睛一眯,所有人在關宇面前都沒有秘密。
如果說,關宇眼皮底子下藏着“箭”,胡軍飾演的兇殺案嫌疑人楊四本身就似一把刀。
凍得人刺骨的深夜,裹着軍綠棉大衣身型魁梧的他徐徐轉身,猙獰的疤痕幾乎爬滿右臉,手裡還拿着疑似行兇的工具。
這麼一個人冷不丁衝你講話,能把酒膩子嚇得一個激靈,瞬間清醒。
楊四確實不簡單。
15年前,他是瀾河出了名的硬茬。
趁着夜色掩護搶劫,下手格外黑,但凡被他盯上的人都得殘半條命。
他的膽也壯。面對地頭蛇圍堵敲詐,他用一把小斧頭PK掉三個地痞(其中一個還有刀),眼底是可以把命豁出去的莽勁,立下江湖諢號“河橋老四”。
刑滿釋放僅兩月,紅橋集團案發現場就發現了楊四遺留的指紋,警察在火車站將他抓捕落網。
刑拘室裡,楊四看似被改造得服服帖帖,實則是滑不溜秋的泥鰍,讓人無從下手。
單是供述案發時間段他在哪兒,他就先後給出了三個版本。
話遞到哪一步,全看警察查到哪裡,掌握了什麼證據,又提前鋪墊好撒謊話術,主打一個孤苦無依甘願認慫的人設。
但洗心革面真是楊四的僞裝嗎?
隨着警方走訪摸排,楊四的另一面逐漸展露:
司法所的工作人員認爲他出來後態度端正,認規矩又不怕苦;前妻的親戚對楊四不客氣,甚至脫口咒他早死,楊四氣急也只是把一杯酒潑人臉上,轉身離開;連路邊趴活的大姐,都一邊吐槽楊四摳門,一邊承認他老實得有點傻。
最微妙的是楊四對待繼子楊雪松的態度。
一口一個“癟犢子”,說倆人不算實打實的父子關係。
但面對關宇的質詢,他又下意識回擊:“你憑啥說是他(楊雪松)犯事?”
一談到關鍵時刻,楊四的手就不自覺地動彈,要把自己摳禿嚕皮。
目前作爲最大嫌疑人的楊四,到底是在掩飾什麼,還是已經真的改邪歸正?
另一個吸引我的人物,是與楊四形成精妙對照的,嚴紅橋前妻——王萍(鄧家佳 飾)。
她從南方來到北邊闖蕩,通過和嚴紅橋的婚姻在當地立住了腳。
離婚後,她迅速發家,成爲王牌電力的董事長,並和前夫保持着生意上的往來。
王萍恰如她秘書常看的漫畫裡的女主角富江,面容與身材姣好,是個謎一般的女人。
對待特殊兒童,她並非裝裝樣子去表演慈善與愛心,而是真心相待;催促下屬推進冬季棉服的進度;溫柔地和啞女用手語“對話”,鼓勵她要好好學習;承諾會與女孩的母親談話,打破套在女孩身上的“讀書無用論”……
王萍臉上常年掛着淡淡的笑容,說話做事滴水不漏,用親和力與柔美氣質把自己的利爪隱藏了起來。
在男性當家作主的傳統商場裡,她生生闖出了一條路。
輕易不出手,一出手就是絕殺。
第4集預告裡的驚鴻一瞥,真正令我對她刮目相看。
嚴紅橋死後,底下的幾個老闆蠢蠢欲動,都想利用撤縣劃區的時機好好撈上一筆。
他們彼此都不服管,更看低“應該在家洗洗衣服做做飯帶帶孩子”的王萍。
王萍給他們準備的“厚禮”,是一干人違規犯法的證據。那把衆人都想坐卻坐不起的主位,就這麼歸了王萍。
“犯規嗎?我這不算。”
王萍雲淡風輕的一句話,有野心,有魄力,有膽識。
這樣的女人,就像黑土地上橫生出的帶刺玫瑰,美得危險,卻更加動人心魄。
《黑土無言》裡沒有非黑即白的工具人,人人都紮根這片黑土,有過往前史,也有想象空間。
重要的是,他們都讓人看不透,極具吸引力;同時也代表不同的視角,構成了鮮活且真實的衆生相。
這個冬天,東北火成了一個形容詞。
一面是肅殺冷冽的環境,一面是熱氣騰騰的生活。
這種極致反差的地域魅力,同樣交織在《黑土無言》的每一幀畫面裡。
劇組於最嚴寒的時間段在牡丹江實景拍攝。
刺骨寒風,皚皚白雪,一望無垠的冰河,爲劇集註入了冷峻氣質;滋滋冒油的燒烤,熱乎乎的烤紅薯,熱氣蒸騰的洗浴中心,又讓這冰天雪地多了活泛的暖意。
不只是服化道足夠還原年代感,《黑土無言》中刑偵敘事的現實感也非常強烈,彷彿帶着我親身丈量那片土地。
它厚重肥沃,充滿生機;它也蒼茫沉默,深埋罪惡。
在這片最潔白的大地上,偏有人幹着最黑暗的勾當。
王萍說過一句話:“嚴紅橋怎麼在瀾河這個土裡刨食的地方積攢了這番家業,別人不知道,我心知肚明。”
前幾集還沒展開追溯嚴紅橋的起家壟斷史,但開頭在大禮堂的一幕重頭戲,就側寫出了嚴紅橋的冷血無情。
他招待幾個老兄弟吃烤串,都已是當地大老闆的幾人在臺上坐立難安。
聽聞有人要對嚴紅橋“揚沙子”(搞事),衆人趕緊表態:“你在咱們這旮旯早都立棍(當大哥)了,你要說你不好使,誰還能好使。”
嚴紅橋冷冷一笑,問了三句話:
“肉香嗎?”
“知道是啥肉嗎?”
“沒看到少一人嗎?”
此話一出,衆人有的扔串,有的嘔吐,有的拼命憋住生理衝動。
即便他說是開玩笑,可大家的反應說明了一切——他們相信嚴紅橋真能做出讓兄弟吃人肉串的行徑。
王萍感嘆好好的瀾河被嚴紅橋他們給糟蹋了。
“糟蹋”兩字背後,不知道是多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劇。
楊四與妻子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亡妻墳前。
大雪紛飛,彷彿吞噬了所有的喧囂,只餘墳前痛哭的親屬與不遠處含淚壓抑痛楚的楊四。
這畫面好似寓言——茫茫雪地如舞臺,安放與注目着瀾河所有的躁動不安。
那些痛楚與告別、死亡與思念,都在此處上演。
預告片裡,有人在厚重的冰層上奮力挖掘,有人墜入刺骨的冰窟,有人匍匐在雪地滿臉鮮血,有人垂死踢蹬着雙腿……充斥着讓人戰慄的冷冽與蒼茫,承載了許多命運的悲歡離合。
厚重的黑土地是地母,張開臂膀包容世間萬物,其間流動着蠢蠢欲動的慾望。
前三集裡最讓我唏噓感嘆的人物,是墜亡的女學生陳小明(楊雨潼 飾)。
她年僅19歲,卻是大家口中“社會關係複雜”的談資,因爲她談過多次戀愛——從楊四繼子楊雪松,到嚴紅橋外甥馮根,再到嚴紅橋本人。
她看似利用年輕與美貌走上了一條快速攀升的道路,卻怎麼會知道,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就暗中標上她無力支付的價碼。
幸而,皚皚白雪能暫時掩蓋住罪惡的痕跡,卻擋不住這片土地上人們炙熱的心。
《黑土無言》的故事發生在2005年,彼時的風雪與豔陽皆已消失在時間的滾滾洪流中。
但在劇中人物身上,由他們自然生髮的情感之中,我們仍能感受到跨越時間的張力。
我很喜歡關宇和楊四幾場對峙的戲碼。
彷彿站在天平兩端,你起我伏,你上我下,言語交鋒間一點點試探彼此的底。
但他們又不同於一般的雙雄,兩個人不自覺流露着對彼此的好奇與莫名的瞭解。
大年夜,全警隊都在加班,關宇煮了鍋酸菜豬肉餡的餃子,親自端到了刑訊室。
他沒有解下楊四的手銬,而是一個個喂他吃。邊喂,邊藉着美食嘮家常,爲的就是讓楊四放鬆警惕,好套話。
這段戲很細、很密,在一句句過招中還藏着兩個細節:
一是當楊四反問餃子是不是有“嫂子的味道”時,關宇有一瞬間不易察覺的停頓;
二是關宇提到楊雪松時,楊四犀利的眼神中多了一絲驚惶。
都與身邊人有關,都在瞬間把人的“面具”撬開一個縫隙,流露出心底最真實的哀愁和遺憾。
他們的掩飾與掙扎背後還藏着什麼故事?
命運的齒輪經過,不同的人又將作出哪些選擇?
《漫長的季節》《歡顏》《繁城之下》高口碑三連,劇格不同,但都書寫着小人物在繁城的命運交響曲。
它們以劇情爲鉤子,以小人物視角透視時代,案件背後是生活的烈度和人性的深度,展現出一個個被時代滔天洪流裹挾下的人生,能引發絕大多數普通觀衆的唏噓與共振。
《黑土無言》亦然。
東北是無聲的。下雪靜謐,冰川融化和種子發芽悄無聲息。可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大多熱血難涼,有着堅韌不屈的力量。
“再過五天,就是一個新的瀾河了。”
王萍對着璀璨煙火許下的願景,何止是一個人的希翼,也是大多數瀾河人的寄託。
爲了那份美好,總有人要先破再立,也總有人負重前行。
黑土無言,但在時間長河裡激盪的“冰火二重奏”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