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網紅商業街的幕後故事，揭開高官墮落的隱秘角落

近日來，被稱爲雲南省委原書記秦光榮“圈中人”的系列貪腐案，陸續開庭審理，引發社會關注。2022年5月27日，秦光榮的原專職秘書肖卓出庭受審，他被指控犯有受賄罪和濫用職權罪。

據媒體不完全統計，目前被官方定性爲秦光榮系列貪腐案的還有8人。

其中被官方定性爲“攀附”有6人，分別是：雲南城投集團原董事長許雷；雲南省政府駐廣州辦事處原巡視員龍雪飛（曾任雲南出版集團總編輯）；雲南省臺辦黨組原書記、主任張朝德（曾任省委副秘書長、省委辦公廳主任）；雲南峨山縣委原書記姜興林；雲南省高院黨組副書記、常務副院長（正廳級）和正興（曾任雲南省紀委副書記）；雲南省教育廳原黨組成員、副廳長朱華山。

而云南省委原常委、省委秘書長曹建方和湖南省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向力力2人，被定性爲與秦光榮搞 “人身依附 ”。

其中，向力力的身份最爲特殊，兩人因有“世交”，他還被稱爲秦光榮的“大管家”。2020年6月12日，向力力案公開宣判，其因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

在庭審中，向力力當庭表示認罪、悔罪。檢方指控，從2001年至2018年，向在任長沙市副市長後，爲他人在土地開發、項目推進、企業改制及工程承攬等事項上提供幫助。從2003年開始，直至落馬時，向力力受賄的行爲，未曾停過手，被查實收受的財物共計6600餘萬元。

據湖南政界知情人士透露，當初向力力在擔任副市長一職時，頗有幹出一番政績的衝動。不爲人所熟知的是，他在任上推動了“黃興南路商業步行街”等城市“網紅地標”的開發建設，成爲了長沙市城建高速發展的有功之臣。

遺憾的是，向力力在那個隱秘的角落裡，初嚐了權力的特殊滋味，頓悟的卻是權力與金錢的合謀之道，最終走向了墮落深淵，難以回頭。

超前謀劃

向力力依附上“靠山”秦光榮，發生於1990年3月份。當時，秦光榮已擔任湖南零陵地委書記，向力力被派到零陵出任冷水灘市委副書記。

1993年6月份，秦光榮出任長沙市委書記，3個月後，向力力調任長沙市委副秘書長。從此秦的大小事宜，皆由“大管家”向力力一手打理。

此後秦光榮升任湖南省委常委兼長沙市委書記，向力力也隨着調任西區區委書記、嶽麓區委書記，當上了實權“一把手”。

不久，秦提攜向力力升至副廳級領導，任長沙市副市長。1999年開始，秦光榮履新雲南，幾年後升爲省委書記。向力力則一直在湖南工作。

秦光榮主政長沙時，向力力兩三年就上一個臺階，而秦光榮調任雲南後，向力力一時間在政治上陷入了無助。

據湖南政界人士分析，當時失去政治依靠的向力力，在副市長職務上如履薄冰。他急需一份拿得出手的政績作爲政治”抓手”，來鞏固自己的位置。

隨着新世紀的到來，向力力久等的契機終於出現。

當時的長沙，正邁入一段經濟高速發展時期。市委市政府領導班子爲改造省會長沙，在“冒進之舉”與“超前謀劃”的爭議聲中，推出了包括黃興路步行街、五一大道改造等在內的十大招商引資項目。

超前的規劃意識，讓很多投資商對步行街項目望而卻步。

直到2000 年底，港商邱某下定決心投資建設黃興路步行商業街項目。這個帶着辛亥革命家黃興名字的商業項目，停滯兩年後，火速般順利落地。當然，這背後離不開分管副市長向力力的推動。

多年前，邱某便在在國內外大量考察和調研商業步行街項目。他回憶說：“向力力對我的能力十分看好，於是他極力推進該項目，並向時任的長沙市委書記作了專題彙報。”

當時，北有“北京王府井步行街”，南有“長沙黃興路步行街”。兩個具有時代標誌性意義的步行街商業項目，在新世紀一前一後出現，成爲中國商業地產圈的一道風景。

利益交集

邱某與湖南頗有淵源，他的企業應邀參加湖南省第一屆“湘交會”，並投資設立了湖南嶽麓山莊公司，一舉成爲湖南第一個外商投資的“明星企業”。邱某還投資了“華僑大廈”、“御茶園”等項目，亦成爲湖南省改革開放的旗幟。

邱某名聲外在，以他爲主導來投資建設步行街項目，這與長沙市政府的需求一拍即合。

據公開資料顯示，湖南嶽麓山莊公司與政府談判達成基本共識後，嶽麓山莊公司引進了福建三木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三木集團”）共同開發該項目。

嶽麓山莊公司與三木集團簽署了《合作協議書》以及《補充協議書》。協議中明確，鑑於嶽麓山莊公司長期在海內外考察調研步行街項目形成的調研成果，以及幫助解決該項目在開發過程中的貸款和協調各方面配合的工作，並提供項目合作機會等方面的作用，三木集團董事會決定在該項目稅後利潤中拿出10%，作爲嶽麓山莊的“前期費用”。

副市長向力力則爲了完成招商引資任務，要求嶽麓山莊公司認可的成功公司（系英屬維爾京羣島註冊的外資公司，以下簡稱“外方公司”）與三木集團合資成立一家名爲“長沙三兆實業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三兆公司”），雙方各佔50%股份。

一個月後，在嶽麓山莊公司的全力支持下，三兆公司作爲步行街項目運營主體，與長沙市人民政府財貿工作辦簽訂《投資建設長沙市黃興南路步行商業街項目合同書》。

至此，步行街項目進入落地開發建設階段。

黃興路步行街開業後，其商業門面銷售的火爆程度，超出所有人的預期，短時間內便達到了數億元的收入。

出乎邱某意料的是，聞到了巨大的利益氣息後，三木集團開始發生了變化，希望能佔據項目的主導。於是，合作雙方在開發理念和工作細節等方面開始發生分歧。

邱某時任步行街項目運營公司的董事長，他向原長沙市委書記訴苦，並反映向力力在招商成功後卻“關門打狗”的霸道行爲。結果，在一次活動中，導致分管副市長向力力被上級領導嚴厲批評。

邱後來才意識到，此事引發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據知情者透露，當時向力力內心不安，聯合三木集團另行擬定了一份不同意見的材料，呈交予該上級領導，化解了領導對向力力的信任危機。

也就是在那時，向力力與三木集團找到了他們共同的利益交集：他們決定聯手打壓邱某和外方公司，並將他們踢出局。

邱某感覺到，三木集團在政府層面的話語權不斷擴大，並逐步控制運營權。

突然間，步行街每平方米三萬多的商鋪僅三千多元賣給了三木公司指定的人或企業，步行街改造成本不斷突破，三木集團又在法院提出多起惡意訴訟，市公安局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對邱立案調查又撤案……種種情形，導致邱某對步行街項目一度處於失控狀態。（注：2021年8月24日，《中國商報》以《長沙“三湘第一街”原始開發股東緣何起糾紛》爲題，首先報道了此案內幕以及諸多法律問題。）

雙方矛盾愈演愈烈。於是在向力力的授意下，長沙市政府組織外經貿局、商貿局、工商局、法制辦、天心區公安分局、省外投資企業協會工作人員成立聯合調查組，介入該項目。

調查結果是，向力力以保重點項目平穩運行，避免項目爛尾爲由，強行要求外方公司放棄原已簽訂之2．47億元對價的股權轉讓協議，最終導致其價值百億的股權以極低的價格轉讓。另外，調查還發現三木集團高管人員涉嫌國有資產大量流失，可能涉及刑事責任，該調查彙報卻被向力壓下。

據湖南當地媒體人士透露，在此過程中，向力力在背後做了大量支持和幫助三木集團的工作。

2005年，因邱某聯同幾十位港區全國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向中央反映情況，國家稅務總局將三兆公司利用關聯企業低價進行房屋交易規避納稅義務等偷逃稅款案，作爲當年的全國九大涉稅違法要案進行查處。

經查，三兆公司3年間利用關聯企業降低交易價格等手法，共偷漏稅款達2.28億元。此案公佈後，被中央媒體廣泛報道。

湖南省公安廳原已立案調查三木集團，向力力以市政府的名義向公安廳溝通，要求把案件轉給長沙市公安局查辦。該偷稅案後來由舉報案變自查案、刑事案變民事案、大案變小案，案發近 20 年，其應補交的稅款只交了約八千萬元，最終不了了之。

政治“餘毒”

無奈之下，2005年3月8日，外方公司簽訂股權轉讓協議，退出了步行街項目。三木集團、朱某共計以1.75億元的股權轉讓價格，受讓外方成功公司持有的三兆公司50%股權。

伴隨着邱某和外方成功出局，黃興路步行街商業項目成爲了向力力當時的政績抓手，從而一舉坐穩了副市長的位子。

此後，步行街項目成爲了湖南體量最大、最具商業價值的“網紅城市地標”。雖然近年來，作爲上市公司的三木集團資金鍊一直欠佳，但運營步行街項目的三兆公司，至今向三木集團輸送着每年數千萬元的淨利潤。

向力力落馬後，邱某重新踏上了維權之路。2020年，湖南嶽麓山莊公司向長沙中院提起訴訟，向三木公司和三兆公司主張支付黃興路步行街開發“10%的前期費用”。

但出乎衆人意料的是，一審長沙中院將嶽麓山莊公司和成功公司推斷爲“共同體”，在沒有任何事實證據和法律依據的前提下，認定“2005年3月8日的股權轉讓協議已一攬子解決了所有爭議”。（注：2022年2月28日，《上游新聞》以《長沙“三湘第一街”背後的商業糾葛：兩合作伙伴因合同糾紛訴爭20年》爲題，報道此案過程和法院審理情況。）

目前，該案件正在湖南省高院二審。此前，中國民法學會副會長楊立新教授、中國民法學會副會長崔建遠教授、中國商法學會副會長劉凱湘教授聯合出具了《專家法律意見書》，行業內多位法學專家研討此案，他們均認爲“10%的前期費用”是專屬於嶽麓山莊公司的合同權益，兩個獨立法人公司不存在“共同體”，成功公司與三木集團、朱某之間的股權轉讓協議與嶽麓山莊的前期費用爭議本無任何關係。

有法學專家公開表示，一審判決中，長沙中院默示推定“無保留約定即視爲放棄”、“股權轉讓已一攬子解決了所有爭議”的觀點極爲荒謬，“長沙中院判決明顯違背了歷史的真相，背後關係複雜，才作出了一個枉法的裁判。”（注：2022年3月份，《陳勇評論》以《恩怨二十年，長沙黃興路步行街開發幕後大起底》爲題，刊發系列報道詳解該案。）

事實上，藉着向力力的政治影響，事件還波及邱某在福建武夷山市的房產、土地權利：三木集團利用在長沙中院和湖南省高院泡製的司法訴訟，對邱某和外方公司進行施壓，邱某在武夷山市的房產、土地被非法侵犯，直至港區全國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向中央聯名反映後，才被撤銷糾錯。在邱某投資企業的土地上，還被非法蓋了五棟大樓，國家信訪辦三次到武夷山市催辦，市政府雖同意補償，但一直都在拖延。邱某認爲，其中存在政府亂作爲和不作爲。

一位湖南商業地產領域的人士稱，秦光榮和向力力雖然已經落馬，但他們的政治“餘毒”仍需肅清。

權錢合謀

在向力的政治生涯中，操盤黃興路步行街項目，是他第一次經歷大型商業項目的博弈，同時也充分享受了權力與金錢合謀的“成功之道”。

向力力從這個隱秘的角落出發，自此之後，在官場中迅速墮落。

他的弟弟嚮明明從鄉鎮幹部崗位上辭職下海，開起了房地產公司。向力力逐漸明白，自己手中的權力，可以在弟弟的生意中發揮出各種無形的作用。通過哥哥的影響力，找上弟弟門來合作的老闆越來越多，嚮明明的生意越做越好。

向力墮落的速度，讓諸多湖南政界和商界人士感到訝異。此後，他歷任湖南省商務廳廳長、郴州市市長和市委書記、湖南省副省長等重要崗位，始終爭議不斷。

據官方調查顯示，向力力將公權力作爲謀取私利的工具，與不法私營企業主勾肩搭背，大肆收錢斂財、大搞權錢交易，在土地性質變更、房地產項目開發、項目承攬審批等方面爲他人牟利，並非法收受鉅額財物。

到了2018年，向力力從副省長的位置轉任湖南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他感到這已經是仕途最後一站，卻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經調查發現，向力力收受的最大一筆賄賂就發生在此。他利用職權打招呼幫助一名老闆成功變更土地使用性質，老闆通過其弟嚮明明送上3700萬元鉅額感謝費。

2019年5月，雲南省委原書記秦光榮主動投案，接受調查。此消息經中紀委公佈8天后，向力力在上午舉行的湖南省委常委擴大會議上被帶走，同時他在湖南省政協任廳級幹部的夫人也被控制。

據湖南省委大院的工作人員親眼所見，當時向力力的臉色慘白，有如大病突來。

當天傍晚時分，幾輛外地牌照的轎車駛入向力力的居所。直至深夜，這幾輛車才緩緩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