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大學|楊興傑:擺渡十六年
文|楊興傑 (西安郵電大學網絡與新媒體專業大二學生)
那天回家,我是在嘉陵江大橋上遇到老徐的。他靠在護欄邊縮着脖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上游的江水。正值寒冬臘月,老徐穿一件打補丁的皺巴巴的軍大衣,夾雜着銀絲的頭髮在蕭瑟的風中胡亂地擺動。
我不禁問道:“屋裡暖和,咋待在這?”
“十六年前,我就在那裡撐船。”老徐掏出藏在袖管裡的手,指向上游。
循着老徐手指的方向望去,近百米寬的嘉陵江橫插在兩條公路中間——那裡是毛壩子渡口。是的,他曾經在那裡擺渡整整十六年。
壹
老徐所在的山村和集鎮隔江相望,毛壩子渡口是連接兩地的重要水上通道。每年春節前後,過往渡口置辦年貨、走親訪友的村民絡繹不絕。若不走渡口,行人最近也要繞行十餘公里,而小車則要繞到上游鄰鎮,行三四十公里的通村公路才能過江。
十六年前的老徐原本同千千萬萬的農民工一樣,年初揹着行囊外出務工,年底回來和家人團聚。儘管外出勞作可以換來比較可觀的收入,但聚少離多,讓他照顧不了家庭,於是老徐毅然決定回家務農,方便照顧一家老小。同年臘月的一天下午,老徐所在的村子突然通知大家晚上七點到村委會召開村民大會,集體決定承包渡船的有關事宜。
會議從晚上七點一直開到凌晨一點,始終沒有人願意承擔這份苦差事。老徐終於坐不住了,三十出頭的他站了出來,決定承包渡船。
晚上老徐回到家裡,妻子問他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又問誰把這個苦差事給攬去了?他只說:“睡吧,時間不早了,明天再說。”其實那一晚,老徐輾轉難眠,他不知道能不能把這個事情給幹好。
早上六點,天剛矇矇亮,他就起了牀。熟睡中的妻子被他吵醒了,問他起這麼早幹嗎去?他告訴妻子要去渡口撐船。妻子這才恍然大悟,心裡很不是滋味:“不是說好的回來陪我們過日子,這倒好,又攤上這麼個苦差事。”但抱怨歸抱怨,妻子阻止不了老徐的決定。就這樣,他走上職業擺渡人生涯。
“世上營生三行苦,乘船打鐵磨豆腐。”嘉陵江流過秦嶺之南,然而冬日裡,那刺骨的寒風依舊如刀割般。至汛期,江水更是波濤翻滾,洶涌澎湃。
剛接手渡船沒幾天,妻子在給老徐送午飯時,就發現他的手都凍裂了。老徐的女兒那時剛上高中,一個多月回來一次,在家也很難見到父親。於是妻子不止一次勸老徐:“要不別撐船了,讓別人來吧,我們回家多喂幾頭豬,再種點核桃樹,一樣能過日子。”
老徐卻告訴妻子:“我也算是個大男人,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能收回來嗎?我要是不幹,眼下又有誰來幹呢?”
老徐擺渡,大人收一元,小孩不收錢。不僅如此,他還把本組二百多人的渡船費全免了,鄉里鄉親辦酒席過事情他一概免費。
作爲同鄉的我曾有機會同他一起撐船,那時才感知這看似輕鬆之事,實則費力至極,不僅手臂痠痛,腳下也須小心,稍有不慎便可能跌入水中。像老徐這樣一天要拉幾十上百個來回,我不免對他免單的做法提出質疑。老徐卻笑着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我以前幹工地的,我知道錢不好掙,老鄉掙錢都不容易,能幫一點是一點。”
貳
老徐就是如此善良。好在有如此善良的老徐,小女孩瑄瑄才得以倖免於難。
有一年秋天,老徐像往常一樣正在擺渡,突然聽到渡口下游五百多米處的南岸邊有小孩的哭聲,再仔細一看,江中隱約有一物體忽沉忽浮。老徐預感不妙,趕緊加快了擺渡速度。船一靠岸,老徐踩着江邊亂石一路狂奔到哭泣的一個男孩身邊。見有人來,男孩指着下游的江面,哭着說:“妹妹落河裡了!”
老徐顧不上喘息,立即沿江岸狂追四百多米,果然看見有一個小孩在江中漂浮。來不及脫衣服,老徐便奮力躍入冰冷的江中,經過近十分鐘的努力,終於將落水的小女孩救上了岸。
附近羣衆聞訊趕來,幫着老徐一起迅速將處於昏迷狀態的小女孩送到鎮衛生院急救。因搶救及時,小女孩很快甦醒過來。此時的老徐卻已悄悄地從醫院出來,又回到了渡船上。
事後,被救女孩瑄瑄的父母給老徐送去四千元現金,感謝他的救命之恩。老徐婉言謝絕了,無論怎樣勸說都硬是不收。
後來老徐榮登“中國好人榜”,被譽爲“最美船長”“嘉陵江邊最美擺渡人”“捨己救人真英雄”。面對種種榮譽,老徐很淡然,他說:“誰見了落水兒童都會奮不顧身地去救,我只是做了一件大家遇見了都會去做的事情。對於撐船,我會一直堅持下去,直到做不動爲止,或者等架好一座嘉陵江大橋,徹底解決村民的出行難題。”
直到去年六月,嘉陵江大橋終於通車。竣工儀式上,我特意去看老徐——這個即將失業的擺渡人。我竟從未見過他如此高興,所有的掌聲和呼喊聲中,屬他的最響。他滿是皺紋的黝黑臉上洋溢着幸福,激動地向我們歡呼:“太好了!現在大家過橋多方便,再不怕漲水了!”
老徐又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在家種天麻、養豬。女兒已成婚。他們兩口子日子過得倒也自在。嘉陵江擺渡人自此成了歷史,但每每看到那座嘉陵江大橋時,兩岸總有人會想到曾經的那位擺渡人。
叄
不覺間,我發現老徐眼裡竟噙滿淚水,詢問他“怎麼了”,他慌忙用袖子擦掉淚水,說:“風太大,被沙迷了眼睛。”
“保重!”告別時我拍拍老徐的肩膀。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就把我的祝福別在他的襟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