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東的故事:一個清代廣州「普通人」的大世界歷險
《遇見黃東》是以黃東的故事爲根本 ── 一位寂寂無聞,生活在18世紀的「普通人」。即便他的生平看似平平無奇,但其際遇在清代廣州,其實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們着心留意。 圖/維基共享、《遇見黃東》
適逢程美寶教授所着的《遇見黃東:18-19世紀珠江口的小人物與大世界》繁體字版剛剛出爐,正好藉此機會,和大家分享我的讀後感受。
說到古今中外的歷史人物,我們很自然便會聯想到曾經叱吒風雲的帝王將相與英雄角色;事實上,這種思路也會直接或間接地影響我們的書寫和閱讀習慣,所以有關「大人物」的專論,諸如李鴻章(1823-1901),袁世凱(1859-1916),宋慶齡(1893-1981),蔣介石(1887-1975)等等,早已是汗牛充棟,成果推陳出新。雖說以大人物爲出發點的歷史尤其重要,正如錢穆(1895-1990)與梁啓超(1873-1929)便曾有言,人類的歷史基本上就是一部英雄史;不過,這種「由上而下」去看歷史的眼光,一直也受到不少學者,特別是文化史學家的質疑。他們認爲「由上而下」的角度過於菁英化,未能讓後人充份理解歷史的整體圖景。
針對這種研究上的傾斜,歐美學界自1970、80年代開始,遂出現一系列以社會「非菁英角色」爲軸心的述說,「由下而上」去理解世局的更替變遷,繼而折射歷史時代的多重光影。希爾頓(Rodney Howard Hilton,1916–2002),史景遷(Jonathan Spence,1936 - 2021),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歐陽泰(Tonio Andrade)等前輩學者,無疑就是這方面的佼佼者。
依我看來,以小人物出發去書寫歷史,大多能夠以小見大,見微知着;加上小人物的生活與際遇大多比較貼近民情,即便是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瑣碎小事,讀起來其實也會有幾分親切、熟悉的感覺。簡單來說,它是一個觀探歷史的特殊角度,也是一道貼近歷史場景的有效法門。然而,儘管小人物的研究有其時代意義,這門取徑好像還未完全走出學術象牙塔的籓籬,沒有得到廣大讀者的關注。
程教授的《遇見黃東》,便是一部以紥實史料爲基礎,且嘗試向普羅大衆推廣小人物研究的上佳作品。
William Daniell繪製的19世紀廣州一景。 圖/維基共享
1807年的廣州景像。 圖/香港歷史博物館
《遇見黃東》,顧名思義,就是以黃東的故事爲根本。話說至此,這位黃東先生,究竟是何許人呢?很明顯,他不是一個名氣顯赫的時代人物,而是一個寂寂無聞,生活在18世紀的一位「普通人」。我在這裡用到引號,是因爲黃東的生平看似平平無奇,但其際遇在清代廣州,其實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們着心留意。
根據程美寶的考證,黃東的本名是黃遏東,曾經在廣州洋人商館區謀生,如果用當時的俚語,他所從事的,就是省城內的「侍仔」(boy)。「侍仔」的工作,主要是負責侍奉洋商左右,主理斟茶、送信、招待來客等瑣碎情事。不過,黃遏東與一般的「侍仔」不太一樣。我們在史料中發現,他中文書寫的能力、英語對答的本事、書法字體的秀麗,以至是對市場貿易方面的瞭解,絕對超乎一個普通「侍仔」的水平。他之所以有這些條件上的優勢,大概和他與衆不同的遭遇有關。
約莫在1766年,黃遏東得到英國東印度公司「大班」布萊克船長 (Captain John Bradby Blake,1745-1773)的青睞,決定跟隨他的船隊西渡英倫。抵達之後,在一位公爵的宮室內擔任僮僕,得以接觸不同階層的洋人社羣,其後更有機會拜訪英國皇家學會(The Royal Society),令他眼界大開。在羈身英國多年之後(估計至少有7至8年的時間),黃遏東返回中國,寓居羊城,寄行商劉德章(?-1825)籬下;可惜我們對他晚年的生活所知甚少,對其去世年份更是無從稽查,這是有點可惜的。
話說回來,雖然黃遏東的經歷一點也不普通,但他在回國後並沒有留下任何遊記或記載,筆錄他在歐洲世界的這段奇遇。與此同時,我們也沒有看到廣州的士紳與文人,曾經對他作過什麼介紹。或許由於他曾經替洋人打工,所以在士大夫眼中只是一個「無賴民人」,自然沒有引起地方社會的留意或關注。坦白說,如果不是近世史學家的鍥而不捨,黃遏東的一生恐怕會被時代遺忘,經不起歷史的洗禮。
根據程美寶的考證,黃東的本名是黃遏東,曾經在廣州洋人商館區謀生,如果用當時的俚語,他所從事的,就是省城內的「侍仔」(boy)。「侍仔」的工作,主要是負責侍奉洋商左右,主理斟茶、送信、招待來客等瑣碎情事。 圖/維基共享
約莫在1766年,黃遏東得到英國東印度公司「大班」布萊克船長 (圖左)的青睞,決定跟隨他的船隊西渡英倫。布萊克同時是一位植物學家,在廣州期間留下不少自然觀察記錄和資料。 圖/維基共享
布萊克船長除了自然觀察之外,也曾經留下珍貴的人物觀察資料。 圖/維基共享
無論如何,黃遏東在18世紀的生平故事,今天驟聽起來經已十分吸引。或許他在決定出國的時候,一心只是希望離家走走,改善生計,順道看看世界,沒有太多的深思熟慮;但在歷史學家的角度,黃氏以一個身穿「短衣馬掛,赤腳曳番鞋」的華人身分,搶先在很多「大人物」遠出西洋之前,在英倫旅居良久,其中所經歷的大小逸事,便足以展示出一種平凡中的不平凡,爲「小人物研究」提供珍貴的歷史案例與一手材料。
至於黃遏東如何認識布萊克?他受僱遠涉重洋的原因又是什麼?更重要的是,在18世紀中英貿易愈見頻繁的大時代,還有多少個像黃遏東這類名不經傳的小人物,願意以身冒險,探索未知,在大世界中游走、遊訪與遊歷呢?有關這些問題,程教授在書中通通有所探討;她的論證見解合理,寫作舖排引人入勝,值得讀者細心研讀,所以我在這裡就先賣一個關子了。
平心而論,小人物在歷史上往往不及大人物那般勞績顯著,他們大多無聲無息,更遑論有機會千古留名。如是者,以「小人物」爲軸心的學術研究,難度可謂相當之高。由於圍繞他們的記述大多較爲零散,資料也相對凌雜,所以一般不易稽查;即便在歷史檔案中找到與這些小人物相關的記載,很多時候亦只是寥寥數字,點到即止。
然則要利用他們生命中的瑣碎片段,從而拼湊出一幕幕合乎情理,且結構完整的軼聞故事,史家務必穿州過省,訪覽東西中外的檔案室與資料館,「撿拾」不同種類的歷史文獻,抽絲剝繭,仔細考究,方能下筆成書。整個研究過程,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由此可知,黃遏東的生平片段得以面世,程書在這方面的功勞是無庸違言的。
然而,讀畢全書之後,我覺得有些地方或許可以繼續深入討論。首先,本書的主角看似是黃遏東,但書中其實有好幾個章節,與黃氏的生命故事也沒有太直接的關係,例如在〈沙文與做廚〉和〈水上人引水〉兩章,都是從黃遏東的背景和際遇出發,繼而延伸出來的學術闡析:前者集中華人傭工在洋人家庭的工作,後者則聚焦爲洋船提供服務的「水上人」。
圖爲當代油畫家陳鏗的廣州十三行作品局部。 圖/廣州十三行博物館
在18世紀中英貿易愈見頻繁的大時代,還有多少個像黃遏東這類名不經傳的小人物,願意以身冒險,探索未知,在大世界中游走、遊訪與遊歷呢?圖爲18世紀的倫敦。 圖/維基共享
事實上,有關黃遏東的生命歷史,主要在〈弁言〉和〈東方之黃色〉中方能找到大概。所以,嚴格來說,正如作者在〈繁體版後記〉中也有言道,本書並非只是「黃遏東本人的故事」,而是透過他生命足跡所遺留下來的線索,向讀者們展現一個由小人物所建構的時代與圖景。以我所知,黃遏東的故事的確還有下文,藉此希望程教授能夠在不久的將來,延續本書的討論,不吝與我們分享她的新發現;或許在不日之後,我們會看到一本題爲《再遇黃東》的續篇面世,如果真有此事的話,那就最好不過了。
最後,這部專着對「大世界」的論述也有相當的探討。我特別喜歡作者在〈序曲〉之中,以「快」、「慢」、「急速」與「慢活」等思路,比較18與19世紀的發展節奏,成功對「漫長的18世紀」(long eighteenth century)這個宏觀概念,灌注簇新的討論。我在這裡只想補充一點,黃遏東眼中的「大世界」,與我們現在所知的「大世界」,大概不是同一個想像與理解。雖然清代廣州早已是中國連接海外經貿市場的重要窗戶,但黃氏所面對的「大世界」,其實也有一定的限制。
如果我們跟隨他遠赴英倫,最後迴歸中國的際遇出發,他「精神地圖」(mental map)內的「大世界」,很有可能只是一個由英國東印度公司與廣州行商所締造出來的「大世界」而已。事實上,在這個「漫長的18世紀」,除了英屬東印度公司之外,我們還可以看到不同的東印度公司或商賈旅者,分別根據他們的航運路線與貿易版圖,與亞、美、非、拉的原居民接觸交流,繼而把這些牽涉文化互動的主觀體驗,輾轉流傳至歐洲各地出版或刊載,最後模塑出一個他們熟知的所謂「大世界」。
換言而之,在黃遏東所處的時代,理應不只存在一個以英國或清朝爲重心的「大世界」,這種恰如平行時空的發展軌跡,相信也是關乎「早期全球化 / 全球化序幕」(early globalisation / dawn of globalisation)的一個時代特色。
《遇見黃東:18-19世紀珠江口的小人物與大世界》
作者:程美寶
出版社:中華書局
出版日期: 2022/04
內容簡介:在創造歷史的人當中,除政治家、士大夫、學者等大人物外,還有諸多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在中國的大門更全面地向世界打開之前,珠三角及澳門地區,作爲與資本主義時代的西方國家有着長達近三百年交往的地方,生活在這裡的許多市井小人物,已經在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與西方人有非常廣泛和深入的交往。他們爲了謀生,以種種方式,從事着與西方人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繫的職業,讓他們有需要也有機會從西方人那裡學習一套新的知識、技能、辭彙和語言,他們的世界與世界觀,也隨着數百年來發生的政治與社會變遷而有所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