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80歲,卻被千夫所指
“不到太平盛世,絕不能讓象牙佛現世。”
甘肅榆林窟內,住持馬榮貴正在向徒弟郭元亨講述窟內至寶“象牙佛”的由來。話畢,馬道長仍不厭其煩地告誡弟子——將來務必看管好佛寶。
不過,榆林窟象牙佛一事在當地流傳已久,人盡皆知。亂世之中,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後來,遇上土匪劫道索寶,馬榮貴不得已跳崖自盡,這已經是榆林窟第三位因象牙佛遇害的道士。
1937年,同樣聽聞過象牙佛故事的馬家軍,在追擊西路軍無果後,用鞭子與冷水反覆招呼“通共”的郭元亨。儘管血肉模糊,幾近喪命,但郭道士仍堅稱佛寶早已丟失,馬家軍一無所獲,悻悻離去。
事實上,象牙佛早已被郭道士深埋藏匿,只爲等待師父所說的“太平盛世”到來。
▲榆林窟住持道長郭元亨。圖源:網絡
時間撥回到20世紀初,於亂世中“懷璧”者,還有一個王道士。
清末,莫高窟住持王道士無意間打開了一間秘洞,只見洞中堆放着中古時期各朝代的經卷書畫寫本。這些稀世古籍的出現,讓王道士的肩頭稀裡糊塗地多了幾分責任重擔。
同樣是“懷璧”的守窟人,兩位道士的結局與風評卻完全不一樣。
郭道士如願看到新中國建立,便將象牙佛挖出,移交國家博物館保護,青史留名。而王道士,則因造成古籍文書散失海外而聲名狼藉,成爲千夫所指的文物販子。
▲居守敦煌莫高窟、發現藏經洞的王道士。圖源:網絡
王道士真名是什麼,無人知曉,人們只是習慣性地叫他:王圓籙(亦稱園祿、元錄等)。
大約在道光三十年(1850)前後,王圓籙出生於湖北麻城(另說陝西漢中)。在王圓籙成長的那段時期裡,災禍似乎對他誕生的這片土地“情有獨鍾”。
自咸豐元年(1851)起,南方爆發的太平天國運動就以星火燎原之勢,席捲了兩湖,湖北成爲兩軍交鋒的主戰場之一。長期戰亂帶來的,是生存的不易。咸豐六年(1856),麻城一帶遇上旱災,以至於“禾麥盡槁,鬥米千錢,人有菜色,野有飢殍”。屋漏偏逢連夜雨,翌年,“久旱必蝗”的說法又不幸應驗。儘管朝廷“緩徵本年租稅三分之二”,但終歸是杯水車薪,無法緩解民生疾苦。
連續的天災人禍,讓本就在生存線上掙扎的麻城人,處境更加艱難。老話說“樹挪死,人挪活”,飢餓的王圓籙決定遠走他鄉,出去碰碰運氣。他一路西行,恰逢左宗棠正爲收復新疆招兵買馬,便在肅州(今甘肅酒泉)邊防營從了軍,總算結束了有上頓沒下頓的苦日子。
肅州是清代河西地區的道教中心之一,當地道士有在軍營中傳教的習慣。或許是曾經的災禍已然斷了他歸鄉的念想,王圓籙復員後沒有返鄉,而是拜盛道爲師,受戒出家做了道士,並開始雲遊四方。
遊方途中,王圓籙行至敦煌三危山下,面對莫高窟感嘆道:“西方極樂世界,原來就在這裡。”遂欣然決定在此定居,了度餘生。而在此1500多年前,一位高僧也持有同樣的看法。
前秦建元二年(366),樂尊和尚行至三危山,只見山體在傍晚霞光的照耀下,金光閃爍,宛如萬佛現身。此景讓樂尊心生留意,遂在三危山對面陡坡開鑿石窟定居修行。經其帶動,歷代洞窟越修越多,最終造就了佛教聖地莫高窟。
▲敦煌莫高窟。圖源:攝圖網
王道士棲身於莫高佛窟,看似鳩佔鵲巢,但在光緒年間道教重新振興的河西地區,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在東邊不遠處的榆林窟,同樣是道士在當和尚的家。
當時的莫高窟分上、中、下三寺。上寺與中寺有佛教的喇嘛在管理,形制完備,但下寺無人看管,殘破荒涼。此景讓王圓籙定下了晚年的奮鬥目標——“遊方至敦,參拜佛像,近視洞像,破毀不堪,系先年賊匪燒損,貧道誓願募化補修爲念”。
自此,王圓籙定居下寺,以莫高窟爲養老居所,以修繕洞窟爲晚年事業。
▲20世紀初,敦煌莫高窟外景。圖源:伯希和
光緒二十六年(1900),古老的中國發生了兩件事,一件是大事,一件是當時看起來影響不大的小事。
這一年,“無冕女皇”慈禧以一敵八,全面對外開戰,釀成了一杯難以下嚥的苦酒——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慈禧丟下紫禁城,倉惶“西狩”。史稱“庚子國變”。
庚子國變後,損兵折將又賠鉅款的清王朝,拉開了“清末新政”的序幕。而遠在數千裡之外的敦煌,一座隱秘的洞窟被打開,同樣將莫高窟的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這一年,6月22日,王圓籙僱請工人楊某爲莫高窟16號窟內清理積沙。
楊某倚靠在牆壁上休息,點菸之後,隨手就將引火的芨芨草插入牆縫。結果,草杆越插越深,似不見底。再往牆上猛敲幾下——牆壁後面像是是空的。王圓籙與楊某隨即鑿開牆壁,一個堆滿了經卷書畫的小洞窟呈現在兩人眼前。
▲敦煌莫高窟16號窟舊景。圖源:網絡
莫高窟內爲什麼會隱藏着塵封多年的藏經洞?歷史學家榮新江認爲,藏經洞的出現,很可能與西域一帶的宗教擴張有關。
北宋景德三年(1006),西域爆發了一場兼併戰爭。當時,信仰伊斯蘭教的黑韓(汗)王朝一舉攻滅了著名的佛國於闐。黑韓王朝的穆斯林開始摧毀當地的佛教文化,導致于闐國難民向東逃難到了敦煌。出於對黑韓王朝入侵的擔憂,敦煌的佛教徒在莫高窟開鑿了秘洞來埋藏經卷,以防戰爭可能帶來的信仰與文化上的浩劫。
法國人伯希和則根據藏經洞最晚經卷的成書時間,認爲災難可能是來自於東邊的西夏——北宋景祐三年(1036),西夏攻佔敦煌,僧人們爲了躲避戰亂,臨時將經書藏於洞中。怎料出現意外,一去不復返,藏經洞從此便成了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總之,時隔將近九百年後,藏經洞現世的消息不脛而走。
不過,在得知洞中無金銀財寶,唯有一些經卷書畫後,大多數人都對其失去了興趣,包括清廷的官員。
歷史就像“買櫝還珠”一樣詭異,總喜歡把寶物和不識貨之人放在一起。
在現代人看來,藏經洞遺書堪稱無價之寶。但對當時文化水平不高的王圓籙而言,這些不過是一堆“無用”的紙卷罷了。
這位道家住持畢生的宏願是整理修繕莫高窟,而這些不期而至的經卷卻顯得有些礙手礙腳。不過,作爲一個有神論的道士,王圓籙一想到這是古人的遺留,隨意處置又覺得不妥,於是他決定把這一堆礙事的紙卷交給官府來定奪、處理。
時任敦煌知縣的嚴澤,瞄了幾眼王道士送來的藏品樣卷,馬上顯露出不屑一顧的臉色。碰了壁的王圓籙不死心,從敦煌遠行八百里趕到肅州,向安肅道臺廷棟彙報情況,但這位官員同樣展示了他那不怎麼高的考古素養和眼光,並以洞藏經卷書法不如自己爲由,就將王圓籙打發走了。
當然,甘肅官場也並非都是不識貨的平庸之輩,至少汪宗瀚和葉昌熾是懂行的。
光緒二十八年(1902),湖北人汪宗瀚就任敦煌縣令,得知情況的王圓籙再次帶上藏經洞樣品,前往拜會這個同鄉縣令。汪氏很爽快地答應了王道士,幫他跟上級打報告。汪宗瀚之所以樂意幫王道士這個忙,除了的確識貨之外,更多的是跟敦煌的民情有關。
當時,敦煌仍在實行外地已經廢止的“採買糧”制度。原本官府平價徵糧,逐漸演變成低價強買,百姓苦不堪言,敦煌民怨愈演愈烈。急於避禍的汪宗瀚,自然想借報告藏經洞一事,跟上級、甘肅學政葉昌熾搭上關係,好儘早抽身,調離這個隨時會發生民變的是非之地。
無論汪宗瀚的出發點是什麼,但藏經洞一事總算通過信件和寄遞的樣品,爲甘肅學政葉昌熾所知曉。作爲金石領域的專家,葉昌熾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價值。
▲晚清金石學家、文獻學家葉昌熾。圖源:網絡
學政大人慧眼識珠,似乎讓事情有了新的轉機。
然而,現實很快就給王圓籙潑了一盆冷水。葉昌熾在向省府提議將藏經洞文物運送蘭州保管時,得到的答覆是:沒錢。
很現實,也很無奈。當時全國都在勒緊褲腰帶,爲庚子國難湊錢賠款,哪有閒錢打理這些與國計民生無關的經卷文書。
到了光緒三十年(1904),甘肅省府下達了最經濟的處理指令——“就地封存,由王道士看管”。
更糟糕的是,作爲少數幾個識貨者之一,葉昌熾本人卻自顧不暇。光緒三十二年(1906),清廷宣佈廢止了持續千餘年的科舉制。這一變革落到葉昌熾身上,就是下崗失業。這位主管甘肅科舉考試的學政失去了自己的舞臺,不得不離開官場。
至此,一個最有可能拯救敦煌遺書的人,黯然退場。
而甘肅各級官員的淡漠與不作爲,給王圓籙傳遞了一個錯誤的信號:既然不重視,那便是不重要。換個說法就是——王道士,藏經洞裡的事,你自己看着辦。
幾經求助官府無果後,王圓籙只能將藏經洞封鎖、擱置。
不可否認,從藏經洞現世(1900)一直到光緒三十三年(1907),除了少部分用於送官求助外,大部分藏品在王圓籙的“保護”下,仍舊完好如初。但是,這種理想的狀態沒能持續下去,因爲一羣野心勃勃的外國人即將陸續到來。
敦煌深居中國內陸,洋人本無緣來此。奈何清廷於咸豐八年(1858)吃了敗仗,被迫簽下了不平等的《天津條約》,外國人憑此有了遊歷中國內地的特權。
光緒三十三年(1907),英國人斯坦因從印度取道新疆進入中國西部,在中國嚮導蔣孝琬的引領下,進行所謂的“考古”活動。途中獲知藏經洞現世的消息,斯坦因立馬轉向,朝着敦煌進發。
對於斯坦因的到來,王圓籙一開始表現出極高的警惕性。據斯坦因回憶,他頭一次造訪莫高窟無果(王圓籙出門募化),藏經洞是用木門封鎖的;等到他再次前來時,木門已經變成了一堵磚牆。儘管王圓籙並不看好洞中的古籍,但也不希望洋人染指它們。
王圓籙的警惕,成了斯坦因此行最大的障礙。同樣的,如何攻破這個守窟人的心理防線,成了斯坦因和嚮導蔣孝琬最大的難題。通過走訪、套話,斯坦因逐漸得知王圓籙的精神偶像是唐代高僧玄奘,而奮鬥目標是修繕莫高窟。
王道士有所追求,就意味着有突破口。
▲王道士和他鐘愛的西遊記故事壁畫。圖源:斯坦因
不得不說,斯坦因是玩心理學的高手。他告訴王圓籙,自己此番前來,是學習唐僧“逆向取經”,重振天竺佛法,救苦救難。一番忽悠之後,斯坦因終於和這個警惕的守窟人愉快地搭上了話。同時,斯坦因又拿殘破的莫高窟做文章,表示自己可以爲他的理想與事業提供資金上的幫助。
此刻的王圓籙,陷入了一種矛盾的狀態。
斯坦因在回憶錄中描述道,王圓籙“既擔心聖潔的名聲因此受到玷污,又不願放棄一個爲他修繕廟宇洞窟提供捐贈的好機會”,在兩種選擇之間猶豫不決。
王圓籙最終還是動搖了。他打開了藏經洞。斯坦因拿到了夢寐以求的古籍。王圓籙獲得了4塊馬蹄銀(摺合200兩)的“佈施”。
斯坦因走後的第二年(1908),法國人伯希和也聞風而來。
有了與斯坦因成功交易的先例和經驗,王圓籙已經卸下心理包袱。藏經洞再一次打開,伯希和向王道士留下500兩的“佈施”後,被破例允許進入藏經洞。一番挑挑揀揀過後,又一位洋施主滿載而歸。
由於文化水平不高,王圓籙一開始並不知道敦煌遺書價值幾何。但從斯坦因和伯希和的執着不難看出,他深知這堆經卷至少不是經濟價值上的俗物。
隨着伯希和拿着部分敦煌遺書出現在北京,京城方面才意識到藏經洞的重要性。在羅振玉等一批學術大師的呼籲下,清廷學部特意撥款 6000 兩向王圓籙購買手頭餘留的經卷文書。
收到消息的王圓籙認爲這是個奇貨可居的機會,於是在藏經洞剩餘經卷中精挑細選,暗中留存一部分。
宣統二年(1910),洞中經卷被官方悉數運走。不過,6000兩專用款大部分都被敦煌縣府截胡,拿去修城牆和孔廟,直到王圓籙發出《催募經款草丹》討要,才勉強到賬300兩。
繼斯坦因與伯希和之後,俄國人、日本人……越來越多外國人接踵而至。王圓籙靠着自留的“庫存”一次次獲得佈施,而敦煌遺書一批一批流向海外。
▲滿載而歸的日本大谷光瑞探險隊。圖源:網絡
靠着洋施主們的佈施,王圓籙獲得了比平時募化更爲豐厚的資金。
有了資金保障,他的事業得以爲繼,殘破的莫高窟一路向好,至少不再那麼荒涼了。而他的地位也不斷擡升,敦煌知縣甚至有意請他主持全縣道教事務。
然而,1924年以後,一切都變了。
這一年,姍姍來遲的美國人華爾納看到藏經洞空無一物後,轉頭盯上了莫高窟的唐代壁畫。在給予住持王圓籙75兩銀錢的佈施後,華爾納便以買家的身份,心安理得地從牆上剝離精美的壁畫,並帶走了一些塑像。
不料,此舉被周邊鄉民發現,王圓籙因此受到牽連。
人們紛紛指責王圓籙勾結洋人染指宗教聖地,那75兩銀錢也被誇大成了10萬銀元,以至於當地老百姓隔三岔五就來找王圓籙的麻煩。無奈之下,王圓籙只能通過裝瘋賣傻來躲避人們的責難。
此後七年,王道士的生活不再風光,他害怕見人。
1931年6月3日,在莫高窟當家數十年的王圓籙去世了。活了大約80歲的他雖說是壽終正寢,卻是揹負罵名離開人間。
▲埋葬王圓籙的道士塔。圖源:網絡
在大多數人印象中,王圓籙是一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人。
他之所以被罵了近一個世紀,無外乎是因爲他幹了兩件刺痛國人神經的的事:一是將本國古籍轉手倒賣給了外國人;二是修繕莫高窟時好心辦壞事,毀壞了不少壁畫遺存。
尤其是前者。數以萬計的國寶經他之手散失海外,成爲外國人發起敦煌學研究的基礎。曾有日本學者表示“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這一說法嚴重刺激到了國人近百年來敏感而脆弱的民族自尊心。
後來,隨着散文《道士塔》入選語文課本,就連青澀懵懂的少年們都知道了王圓籙幹過的那些“好事”。教材的影響無疑是廣泛而深遠的,王圓籙倒賣國寶一事成了歷史鐵案,沒有人去思考背後的深層原因。
不過,在王圓籙被世人詬病之時,也不乏有人對其設身處地表示理解。歷史學家任繼愈就一陣見血地指出:
“儘管王道士在發現後不久報告過清政府,清政府卻漠然處之。這樣單靠王道士一人之力,自然是無法也無能力來保護它的,於是無可避免地也就決定了這批遺書的不祥和悲慘命運。”
於亂世之中“懷璧”,不亞於稚子持金於鬧市。無論走哪條路,通向的都是偶然的結局:我們當然希望看到郭元亨式的守窟人,但歷史的幽微之處無不在暗示我們,王圓籙式的人物纔是亂世的常態。
大亂之世,亂的是整條道路,那個躲在角落裡的人充其量是路上的一塊磚石。他只能承擔他需要承擔的重量。多出來的,他承擔不了,也不應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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