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館《穿過味覺的記憶》

在咖啡館無論是看人還是被看都很有趣味。(本報資料照片)

每天每天早上,我會隨姊夫姊姊至咖啡館寫稿,這是家有歷史的咖啡館,老牌義式知名品牌在臺灣所設唯一分店,已屹立二十年有多,會用「屹立」二字,實因在咖啡館林立的臺北,散落在街頭巷弄開開關關的店面實在太多了,誰叫大學生的夢幻職業多是開家咖啡店,這可是經過市調驗證過的。

這老咖啡館座落二樓,敞亮的大窗外滿是林蔭香樟,心緒很容易沉澱,且下午三點前人煙稀疏,一個早晨常就我們三人獨享,唯老闆獨愛的拉丁情歌過於激情,很難不讓小說歪樓。他們對自己的咖啡是極自信的,「沒喝過我們的咖啡,別說你喝過好咖啡」這是他們的廣告詞,爲此,每回央求糖包時總是自卑。爾後熟了,不待吩咐,侍者會自動附上糖包,約莫在他們口裡,我的代號就是「兩包糖阿姨」。

咖啡館待久了,如白頭宮女般對過往常客不免也有些關注,和姊姊因此也發展出一套代號,比如聲音不大卻總能從各角落聽到他發言的「魔音穿腦」;如到週末必會出現的「外食三人組」,三個阿伯完全藐視店內「不可外食」立牌,或煎包或飯糰、燒餅、糉子,有時還整個便當端上桌,好在他們多待在室外陽臺吸菸區,侍者也就裝瞎了。

還有一「高腰女」,數十年如一日一式衣裝,上着貼身T恤,下接一扇形迷你裙,一雙腿算修長,但她那腰線高得離奇,幾乎胸下就接着裙腰,且這打扮應只適合夏季,勉強擴及晚春初秋,那麼她冬天是都不出門嗎?另一對中年男女也常出現,他們對身軀的熱情不亞於青少年,隔着桌也總能搆到彼此的肩背頭臉,隨之好奇一摸再摸確定甚麼似的,我們因之以「摸摸樂」喚之,他們當然不會是夫妻,連偷情也不太是,一次比鄰而坐,無意卻還是聽到他們的談話,對方住哪兒,家中成員幾許都不清楚,他們是怎麼認識的,爲何常態化的來這咖啡廳約會,至今仍是個謎。

還有「塔羅牌女子」也常佔據ㄧ角落,爲一臉迷茫也同是女子的解惑;另還有保險業務、室內設計、同學會的也常出現,看過最教人困惑的是一組女大生高中男的家教,整整兩個小時,這女老師不放棄任何可撫摸男學生的機會,大腿也好、肩背也可,臉龐也不放過,滿滿的憐愛、滿滿的不在乎一旁我們的目光。

書寫至此,「外食三人組」又進門了,讓人忍不住想踅出陽臺看看他們今兒個吃的是甚麼,糉子?飯糰?還是雞腿大便當?

說回咖啡加糖這件事,不能怪我品味低落,打從青少年開始喝咖啡起,便是三合一「UCC」,是姊夫從他父親咖啡店順來的,數量有限特顯珍奇,後來二姊從日本回,帶的也是即溶「UCC」,除了咖啡伴侶奶精,便是那沒見過的茶褐色冰糖,二姊總以一匙咖啡、冰糖佐以三匙伴侶沖泡,是「胡奶奶特調」,香氣濃郁遠勝三合一。

在還未進階家戶一隻咖啡機前,很長一段時間便堅持這樣喝咖啡,就算在外喝着虹吸或各式特調,我仍沒出息心心念念家裡那杯奶香四溢的「三合一」,且發現這喝法有減肥效果,胃納愈喝愈小,若一天喝個三杯,那麼連食慾都消減。

我當然知道好咖啡是不得加糖加奶、加任何調味料的,一次去花蓮演講,主辦方也開了家咖啡專賣,特請我去店裡品嚐,那進口自國外某莊園稀有的咖啡豆,經店主精心淺焙,以骨瓷端上呈金黃色,不似咖啡倒像烏龍,果真那味道也如茗茶般輕盈回甘,但也就如此了,平日喜歡青茶勝過咖啡的我,忍不住暗自嘀咕,這一杯要價三四百,能喝多少好茶呀。

咖啡於我,不在那一杯,是它衍生的種種,可脫離家居蕪雜好好專心致意書寫,可放空想或不想甚麼。在日本,尤其午後時光,咖啡館裡不時出現主婦似的女子臨窗啜飲,這該是忙完家務離晚餐還有段距離屬於自己的時間,坐下靜一靜,整理好心情,再面對遭家人遭生活磨損的人生吧!

爾後,出國在外,坐下喝杯咖啡也成了歇腳駐足時刻,臨窗或室外看的是街景看的是人的形形色色,原宿明治神宮表參道上的「花」咖啡,除巴黎本舖,這是唯一分店,泡沫經濟前日本人消費力驚人,崇歐到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名店爭取來東京,因此即便所費不貲,秋天點杯咖啡坐在號稱「小巴黎香榭大道」上,看人看街,或僅僅是那一整排鮮黃翻飛的銀杏就值了。

每到京都嵐山,靠JR車站附近一家咖啡店也是必訪的,家常極了的老店,顧客多是周邊住戶吧!但已有年紀的老闆永遠白襯衫吊帶西褲,領間繫着糾糾蝴蝶結,鄭重的在吧檯後調煮咖啡,哪怕你點的只是很普通的美式。一年我們姊妹仨被雨淋個透,躲進店裡烘暖氣,老闆頜首彷彿昨日才見的溫暖,寒氣當刻消散泰半。鄰座一老婦的咖啡杯空着,約莫坐了好一陣了,胸前掛着一串又一串的珠煉,手腕亦環着一圈圈,金的銀的佈滿指隙,似乎把所有家當都穿戴在身上了,這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呢?她顫危危的如廁、添水杯,熟門熟路自在的恍若家居,直至我們仨烘乾周身離開時,她仍默默坐在桌前,看似發呆,眼神卻渺渺已不知飄到哪個時空了。

前兩年,疫情期間我們曾換過另家更寬敞的咖啡廳,和我們一樣準時報到的是ㄧ年約六十的女子,不說婦人,因她ㄧ身「Hello Kitty」裝備,衣服鞋子髮飾如此,帶輪行李箱、手提包、購物袋上全是「大臉貓」mark,簡單說,就是個移動Kitty。她點喝點吃經濟無虞,固定盤坐的那個角落無插座,於是便見她時時遊移爲自己貼滿Kitty的手機充電,不滑手機時便困頓在沙發座上,像只酣睡的貓。有時看她在洗手間搓洗衣物,內褲絲襪就搭在咖啡廳外的樹籬上,當然,內褲上ㄧ樣印着「大臉貓」,她真是以此爲家了。一次聽到店員和她交涉,夜晚打烊,她的物件不得留在店裡,他們不負責保管,最後結論不得而知,但從此便不再看到她了。

這次去咖啡王國義大利,除了晚間回旅館好眠,其他時間都在外遊蕩,日行十數公里,坐下喝杯咖啡便成了最好歇腳方式,他們的咖啡館林立,廣場就不必說了,總有五六家環繞,連大街小巷也三不五時就ㄧ家,且露天座纔是王道,就算室外低溫個位數字,顫抖着手也要坐在室外啜飲,火車站體裡多設立座,來去匆匆也要喝杯咖啡纔好上路。

他們的咖啡如想像中的香醇,卻出乎意料的柔和,唯一次爲體驗點了杯Espresso,杯子本就小,卻只裝了四分之一滿,淺嘗一口,濃郁到不知說什麼好,只得悄悄把它倒進另杯Cappuccino裡,聽說在此若點杯美式,他們會端上一分Espresso一杯熱水,由你自己去胡搞瞎搞,蹧蹋咖啡這事他們是拒絕配合的。

這次在義大利造訪了名列世界十大最美其中的兩家咖啡館,威尼斯聖馬可廣場前的「花神」和羅馬西班牙階梯前的「古希臘」。聖馬可教堂前,有兩家著名的咖啡館,「花神」是一,另家「Quadri」就隔着廣場位在對面,他們的咖啡都好,也都有小樂團陪襯,要如何取捨?當地人給的答案很是義大利,哪邊陽光好就坐哪邊。我們是兩家都坐了,之前隨旅行團來此的姊姊來去匆匆,此行,最大的心願便是重返威尼斯在聖馬可廣場前坐個足,爲此,我們天天來此報到,也真像貓兒般慵懶的窩踞金亮陽光下,悠悠一個又一個午後。

回程羅馬,來到已有二百多年曆史的「古希臘咖啡館」,想當然爾的,露天座滿客,便選室內入座,一進一進的廳堂牆壁掛滿了油畫老照片,還有一書架的書,難怪吸引諸多文人雅士到訪,拜倫、歌德、華格納、迪更斯、濟慈……常來此駐足,近代的奧黛麗赫本、伊利莎白泰勒和黛安娜王妃也光臨過此,一杯12歐的Cappuccino值不值?端看自己對一杯咖啡的定義吧!

顯然,咖啡館之於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意義,且這意義還不斷在擴大解釋中,難怪現今年輕人職業取向除了網紅,最大宗便是自己當老闆開家咖啡店。有它存在,家中書房就不必了;供餐的,連廚房餐廳都省了;談生意、算命的也不需租賃店面、辦公室;授課的,管他是財務管理、心靈雞湯都可五六人叫杯咖啡嚴正的上起課來,我就因此聽了不少免費課程。

前兩天,還出現化妝二人組,眼看着素顏到完工徹底換個人,不止我驚訝,另桌女子也動心去問這妝ㄧ幅幾多錢,如是,連廣告費都省了。難怪,臺北街頭咖啡館林立不是沒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