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的彼岸 理想的導生關係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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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楊鑫宇 王鐘的
對研究生來說,導師是學習科研中一言九鼎的“老闆”,還是生活上關懷備至的長輩、朋友?導師與學生如何“互相成就”?這些問題的答案不僅關乎研究生培養質量,更關係到健康的科研創新環境。數據顯示,2015年我國研究生招生人數爲64.5萬人,2023年達到130.2萬人,9年漲幅超過一倍,這意味着不少導師要比過去帶更多的研究生,也給導生關係帶來新的變化。
受訪者:
董晨宇(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講師)
王昆(上海交通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師文(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問:目前,導師與研究生相處存在哪些問題?具體以怎樣的形式表現?
董晨宇:在導師的自身定位中,有人覺得自己是“師父”,也有人覺得自己是“老闆”;在學生的預期中,有人希望跟着導師讀書、進入學界,也有人希望利用導師的資源在職場取得更好的發展。不同的定位、目標和思維,會導致導師和學生溝通錯位。當前,我們並沒有一把統一的尺子來丈量什麼是適當的師生關係,學生和導師的配對,有時就像“抽獎”一樣。在這種情況下,導師和學生便可能對彼此感到失望。
王昆:導師與研究生相處不甚融洽,表現在信任和認知的失調,這既包括學生對導師的培養能力產生懷疑,也體現在導師對學生綜合能力感到失望。在此基礎上,導師對學生、學生對導師的預期和實際也存在落差,面對自我預期未達成的現狀,學生也會產生挫敗感。
師文:大部分情況下,導師和學生的關係都不存在絕對的是非好壞,而是彼此適合與否的問題。我發現很多學生在選導師時,對導師的想象還是停留在簡單的教與學的關係上,而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成長需求,以及什麼樣的導師能夠滿足這些需求。要讓導師和學生的適配性變得更好,雙方需要主動調試和管理其交流模式,高校匹配師生需求的能力也需要得到進一步的提高。
問:導師與研究生關係走向極端,可能由哪些因素導致,又能如何加以防範?
董晨宇:在導師與學生溝通錯位時,導師往往擁有更大的權力。假如這種權力不受控制,導師又不能自制,可能就會導致一些極端的悲劇。如果我們僅靠教師的私德去約束其行爲,而沒有制度化的監督,一定會出問題。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爲學生建立反饋機制,如果導師的行爲讓學生感到不適,他們應該有一個安全的渠道向上投訴。整個流程走下來,應當做到不影響學生畢業,也不使他們感到危險。
王昆:多數導師都希望學生能夠在學術研究的道路上盡其所能進行探索,學生往往將就業擇業作爲優先考量。科學研究本身存在高度不確定性,學業負擔和同輩競爭,“學術發包制”和“末位淘汰制”,以及學術發表生態的內卷和惡化,使得追求學術的過程變得更加不可控。當我們剖析研究生師生關係“異化”案例時,能發現內外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但師生雙方都是“受害者”。
師文:我的學術經歷既有文科背景,也有理科背景。有一種現象在理科領域可能更常見,那就是學生需要依附於導師的項目、資金、設備等,以至於導師在學生的開題、畢業等方面都有絕對的生殺大權。導師的權力因素在文科和理科教育中都存在,只是理工科更明顯一些。對此,高校可以採取一些保障性措施,比如確保換導師機制暢通,讓院內的學術委員會給力一些,都能幫助避免極端情況出現。
問:從導師身份出發,在指導研究生過程中要注意處理好怎樣的關係?您對自己的學生有怎樣的期待?
師文:導師和學生之間,從一開始就是一種雙向選擇的關係。我在面試學生時,基本不太問學術知識,畢竟大家都通過了考覈。我更願意去了解他們對於讀研和未來的期待。如果雙方不匹配,我可以坦誠地告訴學生;如果大致匹配,只有一些細節需要調整,我們也可以在之後的相處中更好地“雙向奔赴”。作爲年輕教師,我正處在一個非常希望能做出成績的階段,也有較多的精力和時間實現學生的要求。我接受學生的多元化選擇,願意給他們提供資源,對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上進。這種上進可以是傳統價值體系內的,也可以是更加標新立異的,但總而言之,我希望學生有追求,不要“躺平”“擺爛”。
王昆:一是自我能力的鍛造,包括職業操守、學術水平、溝通技巧、共情能力、經費保障等;二是自我預期的調整,不能只顧培養“衣鉢傳人”,忽視學生成才的多樣性;三是平衡好短、中、長期的培養計劃,根據輕重緩急,協調學生的科研和求職擇業;四是對學生坦誠相待、傾囊相授,多與其他教師交流,第一時間瞭解學生情況;五是學會總結、學會自省,當自我能力無法滿足研究生導師的各項要求時,應該主動提出暫緩、暫停招收研究生的申請。我希望自己的研究生在順利畢業的前提下,既有好的出路,也有面對未知挑戰的勇氣和能力。
董晨宇:首先,我會充分尊重學生的研究興趣。只要是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學生選擇任何研究方向,我都會全力指導,幫他們避開可能存在的“坑”,這也能使我和學生相處更加融洽。同時,我非常希望能多跟學生見面,及時瞭解他們在自己方向上的工作進度。不過在現實中,出於工作、家庭等客觀原因,這一點其實很難一直堅持下來。我對學生的期待比較“佛系”,他們能實現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另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期待,就是心理健康,我這幾年對學生說得最多的話是“你已經做得非常好了”。
問:在碩士擴招、教師任務繁重、就業形勢變化等多重因素的影響下,高校如何保證研究生的培養質量?
王昆:首先是守住培養底線,加大對學位論文開題、預答辯、外審和正式答辯等多個環節的約束力度,堅決杜絕學術不端問題,不折不扣地完成“規定動作”。其次是與學生充分溝通個人規劃,同時根據他們的實際能力特長,制定不同的學習計劃和科研要求。再次是明確階段性交流、彙報和檢查的時間節點,在適當的節奏中,督促、協助研究生推進各項工作。
董晨宇:我所在的高校院系並沒有明顯擴招。如果要在擴招同時保證培養質量,其實是個“既要又要”的問題,客觀上可能只能有所取捨。關於教師的工作壓力,一名教師要處理的事務非常多,帶碩士、帶博士,還有自己的研究抱負,能夠分給一個學生的精力是有限的。但對學生而言,導師在他的求學生活中佔了很大一塊比例。在這個問題上,教師必須把握好平衡。
師文:以上學期爲例,我每週預留一個晚上的時間給學生,單週做一些集體的知識講解,雙週每人半小時,跟他們討論更個性化的科研問題。不過,這種精細化指導是建立在師生比良好的情況下,如果研究生數量過多,比如一年帶六七個學生,3年同期在校生至少有18位,必然會影響這種模式的現實性。
問:對研究生畢業後選擇學術還是選擇從事實際業務,您是否有偏向?您更注重培養學生哪方面的能力?
師文:我對學生沒有特定要求,但我自己的指導能力是有一定限制的。我從學校畢業後,沒有職場實踐的經驗,就開始教學了,所以我對實務課程一直持有一種敬畏的態度。如果我的學生之後想做學術,我有很多經驗可以傳授給他,如果他想做實務,我可能只能鼓勵他多跟更瞭解實務的老師交流,或者去實習。但我對這兩類學生能力培養的重點都是一致的,那就是探索力和生命力。舉一個簡單例子,有些學生,你教給他“一”,他就只知道“一”,但那些更有探索力和生命力的學生,會自然地去學“二三四五六”,發展出更大的能力。這一方面和學生本身的性格特質有關,另一方面,我也會在價值觀層面去引導他們。
董晨宇:如果我的學生選擇讀博,我會讓他三思,確認自己有沒有明白讀博意味着什麼。以世俗的標準,讀博的性價比並不算高。這不是“勸退”學生,而是希望他們充分了解讀博的意義。在培養學生時,我最重視創造性思維。我一直跟學生說,在做研究時候不要太“乖”,要鋒利一點。我們的義務教育包括本科教育,總是鼓勵“聽話”的孩子,但社科研究常常沒有絕對的對錯,我們更多是去探索一個問題的不同切面和可能性。即使進入職場,創造性思維也會幫年輕人處理很多事情,讓他們變得不一樣。
王昆:我沒有偏向,或者說,略微偏向於引導學生未來從事實際業務。知識往往在書外,智慧常常在民間,人文社會科學的知識成果更需要在社會實踐中接受檢驗。在學生能力培養方面,我主要側重於培養學生的分析認知能力、思維邏輯能力、表達溝通能力和解決問題能力,希望培養出優秀的“社會人”,而不僅是“學術人”。
問:導師與研究生應該如何相處?可否舉例說明導師與研究生關係的理想圖景?
王昆:導師與學生首先是師生,其次是朋友,理想的關係是亦師亦友、教學相長、互通有無、各自安好。我指導過的研究生們,無論是深造攻讀博士學位,還是進入社會參加工作,他們都會不定期和我交流在學習、生活和工作中碰到的各類難題和困惑。每年各種假期之時,我也會把所有在讀和已畢業的學生聚在一起,相互交流、釋放壓力。相聚是緣分,師生關係的建立更是一種幸運的相遇,需要彼此體諒,在包容中追求個人的自由,在錘鍊中實現境界的提升。
董晨宇:理想的導生關係首先必須建立在研究生教育培養方案的基礎上,不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比如如果有學生就想創業、不想上課了,那肯定不行。但在這個基礎上,導師應當充分尊重學生的發展意願,儘可能通過自己的能力幫助學生。我讀博時,我的研究方向和導師完全不同,但我的導師從來沒有逼我去做他的東西,而是認真負責地幫助我實現我的目標。他在生活中非常和善,但對我的學術問題也會很不客氣地指出來。這種言傳身教,使我更願意把學生當作平等的朋友來相處,但涉及學術研究時,我一定會比較嚴格。
師文:如果用一句話概括,我覺得導師和學生應該是一種互相成就的協作關係。我們的目標是互相成就,我們的關係是彼此協作。比如說,像我作爲年輕老師,非常想要做出一些成果,我希望我的研究團隊能在我的指導下,圍繞一個課題做出系統化的探索,需要學生具備旺盛的探索欲,有較高的自我期待。而在學生那邊,不管將來做學術還是找工作,都需要首先滿足畢業要求,其次滿足自己的職業規劃,我也應該去積極配合他們。我不希望我和學生只是“教與學”的關係,而更希望在精神平等的基礎上,與學生互利互惠、協作共贏。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