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綠動”喀斯特

蠶桑產業支撐環江毛南族自治縣大才鄉新坡村和美鄉村建設。中國科學院供圖

山壁陡峭、怪石累累,這是廣西壯族自治區環江毛南族自治縣(以下簡稱“環江縣”)隨處可見的景象。漫山遍野的怪石猶如巨獸,侵擾着當地農民賴以生存的耕地。

環江人祖祖輩輩在此地生活着。這裡是我國唯一的毛南族自治縣,位處西南喀斯特地區,而後者是全球最大的喀斯特地形集中連片區。環江縣的農民曾一度選擇在有限的耕地上種植玉米,高強度耕作導致當地水土流失加劇、石漠化加劇。

1994年,一位30歲的青年科學家踏上了這片土地,紮根環江成功破局,找到問題的解法,5年後,他當選爲環江縣副縣長,他便是中國科學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研究員、環江喀斯特生態系統觀測研究站副站長曾馥平。時過境遷,如今環江人在他和科研團隊以及各級政府的幫助下實現了大幅增收。

曾經的“黑髮少年”曾馥平,早已變成60多歲的“退休大爺”,他的青春揮灑在這片土地上,而他的“紮根精神”也傳遞給了像他曾經一樣的青年科學家。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近期到環江縣實地採訪發現,中國科學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在中國科學院黨組的部署下,已先後派遣3名科技工作者在環江縣掛職副縣長,服務國家戰略,提供專業技術支持,助力區域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工作。

廣西環江的喀斯特地貌。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瑞璇/攝

跳出“種玉米”怪圈,走出科技助農第一步

初來時,曾馥平發現,玉米是環江大部分農民種植的農作物,他當時的想法是“用科技幫助農民更好地種玉米”,他引入了黃玉米、糯玉米、白玉米等多個品種,試圖通過科技改善玉米的質量和數量。

可是情況沒有顯著改變,玉米品種的變化並沒有解決農民增收問題。這是因爲,玉米遇到洪澇等自然災害很難成活,而喀斯特地區具有降雨分配不均、季節性乾旱嚴重、窪地內澇頻發的特點,在環江每年6月上旬會有一場暴雨,10年間環江的土地有六七年面臨地下水上涌的問題,“每次出問題,會將玉米地淹個六七天,最多的時候淹了24天”。除此之外,大面積耕種玉米,土壤擾動日益嚴重,表土流失加速,土壤的保水能力和養分循環效率降低,侵蝕加劇。

正在曾馥平一籌莫展時,他和時任中國科學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黨委書記、環江喀斯特生態系統觀測研究站站長王克林調研走訪時發現,環江還有農民在小規模養牛、種牧草,環江個別地方的農民則通過種桑養蠶實現增收。

“辦法這不就有了?”曾馥平靈光一現。

他興致勃勃地去找幾位種玉米的農民商量,卻吃了“閉門羹”。

曾馥平沒想到,自己最先遇到的困難不在技術,而在信任,環江的農民們對科學家曾馥平很客氣,卻也“敬而遠之”——他們並未從心底真正信任這個年輕的科學家。

另一方面,與曾經的曾馥平一樣,很多人逃不出種玉米的“怪圈”,因爲玉米在農民心中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生存方式,是眼前實實在在的莊稼,他們不願冒風險改變。在聽到養牛、種牧草的消息時,不少農民都搖頭:“天方夜譚!”

更多村民聽到他要來“遊說”的消息後,選擇閉門不出。

後來,曾馥平學着入鄉隨俗,拎上十來斤牛肉,提着一塑料壺的苞谷酒,敲開了村民的門。

“和村民們喝酒的那幾天,平時不怎麼碰酒的曾馥平每天都喝得不省人事。”王克林回憶。幾天後,村民轉變了對他的態度,曾馥平成了“自己人”。他通過這種特殊的方式走出了科技助農的第一步。

牧草地中的生物結皮。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瑞璇/攝

“荒地”變“青山”,尋找農民增收和環境保護平衡點

走出第一步後,曾馥平便將目標轉向實現環江縣生態效益和經濟效益“雙贏”上,他將養牛、種牧草、種桑養蠶作爲突破口,與農民真正“站在一條線上”。

農民真正關心的是“牛肉如何賣個好價錢”。曾馥平便從養牛相關的牧草種植、環境、生長週期等方面入手,探究如何用科學的方法提高牛肉質量,讓技術轉變爲實實在在的錢,流進老百姓口袋裡。

在環江毛南族自治縣下南鄉波川村一個種養基地裡,200多頭牛正在咀嚼飼料,基地中不時傳來“沙沙”聲。譚成語養牛多年,作爲這家種養基地負責人,對養牛頗有心得,讓他沒想到的是,有朝一日自己這個“養牛老手”還能從“外行”科學家身上學到新東西。

曾經的牛場讓人不願接近,因爲牛的糞會散發帶有強烈刺激性氣味的氨氣,氨氣會刺激和腐蝕人的呼吸道、眼睛和皮膚,引發多種健康問題。此外,氨氣還會污染水體、空氣和土壤,影響生態平衡和植物生長。

在牛場多年的譚成語,本來已經習慣了這種氣味,雖然他也曾採取抽風等方式除氣,但效果並不顯著,他認爲這是養牛場“應該有”的味道。

隨着科學家到來,這種情況改變了。從對牧草的種植技術改良,到飼料的製作、養牛的週期性問題,科研人員手把手傳授農民“致富經”,而氨氣這種“小問題”也隨着飼料的改良被解決了。

現在,牛場裡滿是清新的牧草香,養殖牛也更健康,肉質更好了。

這點在價格上體現得最爲明顯。譚成語算了一筆賬,種一畝草一年能養兩頭牛,一頭牛能賣2000元,而村民之前種玉米,一畝地每年只能掙兩三百元。

牛肉的收益上漲被很多人看在眼裡,村民們排着隊要加入“養牛大軍”,從2018年到現在,養牛場的牛每年的銷售量從70-80頭增長到1500頭。

波川村村委會副主任譚遠望介紹,村裡的合作社帶動400多戶村民一起養牛,每年銷售約1500頭肉牛。

“跟我做了很多年的員工,現在都能靠自己在縣城買房,我還在南寧開了快餐店、牛雜店,1500頭牛都不夠賣。”譚成語說。

據中國科學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統計,環江縣發展林下種草11萬畝、養殖菜牛10萬頭,爲每位農民增收3500元-5000元。如今,“種草養牛”模式已推廣至廣西天等、德保、馬山、大化,貴州大方、七星關、晴隆,雲南西疇、瀘西等地,並被國家發展改革委遴選爲喀斯特山區產業發展的典型案例。

隨着科技助農的深入,“富起來”的不只有人,還有環江的自然環境。

在養牛場邊的牧草地裡,大片苔蘚悄悄生長着,看上去“不起眼”的它們,是環境“富起來”的大功臣。

“這種綠色的苔蘚也被稱爲生物結皮,有利於抑制翻地帶來的水土流失。”王克林彎腰從牧草叢裡撿起一塊苔蘚給記者展示。他介紹,牧草種植可以形成生物結皮,固持碳氮、涵養水分。而苔蘚之所以能夠生長,便是因爲牧草頑強的生命力與再生性,與種玉米一年需要翻動土壤兩次相比,牧草種下去後20年都不需翻動。

下南鄉波川村環江毛南綠峰種養基地。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瑞璇/攝

科技助農30年,他們仍在路上

2024年是中國科學院科技幫扶環江縣30週年。

就像牧草一樣,廣西環江的青年科學家也有堅韌不拔的特性。即使曾馥平已經退休,但仍會有越來越多的青年科學家來到這片土地,揮灑自己的青春。

中國科學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研究員,環江縣委常委、副縣長(掛職)何尋陽主要負責的,是環江縣種桑養蠶部分的技術扶持工作。

與種玉米改養牛模式不同,種桑養蠶是環江縣大才鄉新坡村祖祖輩輩的傳統,新坡村全村538戶中,有358戶從事桑蠶產業發展,佔比達60%以上。但科技幫扶前後,蠶農養蠶的成活率卻相差50%之多。

何尋陽帶中青報·中青網記者來到當地村民韋介勤、韋介曉兄弟家,用粉筆在地上畫圖向記者介紹桑戶目前種桑養蠶的收入情況以及養蠶時遇到的一些技術問題。

現在的何尋陽,儼然已經成爲種桑養蠶的專家。很難想象,2021年剛到環江縣大才鄉新坡村開展科技助農工作時,他還是個“門外漢”。

爲了快速開展工作,何尋陽從湖南長沙請來種桑養蠶專家作爲技術支持,爲縣裡幹部進行專門培訓,再讓培訓後的幹部在各個村裡的基地,對農戶進行具體培訓,將技術傳入家家戶戶。

培訓開始時,許多村民並不積極,認爲培訓“浪費”了他們的時間,後來何尋陽聯繫政府發佈公告,每位來參加培訓的村民都會獲得50元“誤工費”,作爲對他們的“補償”。

同時,何尋陽深入村裡每一家蠶戶與蠶農交談,瞭解他們在養蠶過程中最頭痛的問題。

何尋陽瞭解到,“蠶僵”是每位蠶農最害怕聽到的詞,得了蠶僵的蠶會迅速死亡並將這種真菌病菌通過孢子廣泛傳播,所以在蠶農中有“得了‘殭屍病’,一個傳一片”的說法。

“蠶寶寶就像嬰兒一樣脆弱。”韋介勤說,這種真菌主要是由於不注意養蠶時的衛生導致的,何尋陽根據傳染病傳播方式嘗試用“傳染源隔離”的方式儘量降低蠶僵的爆發率。

“他的方法是對的。”韋介曉說,一開始出於“不願意麻煩”“半信半疑”等原因,很多村民並不願意嘗試,也捨不得將“密接”的蠶寶寶們扔掉,何尋陽便簡化步驟,將殭蠶放進隔離袋,埋在偏遠荒地或燒火殺滅病菌,將“密接者”們單拿出來放在盒子中觀察。

慢慢地,越來越多村民發現行之有效,便都開始模仿,現在大部分的村民已經學會了這個方法,蠶農也實現經濟增收。

韋介勤家的桑園面積10畝,2024年共養了14批蠶,每批蠶繭養1張多,平均每批產蠶繭220斤,每斤賣30元,除去蠶蟻購買、農藥、肥料、人工等投入,韋介勤一年的純收入約7萬元。

像韋介勤這樣的村民還有很多。何尋陽說,假如一畝桑地能夠養4張蠶,一張蠶能夠產80斤蠶繭,一斤蠶繭的市場價爲30元,計算下來,蠶農在一畝桑地的年收入爲9600元。

而在科技助農之前,蠶農一年收入6000元-8000元是普遍存在的情況。

“你看,前面這一片種的都是桑樹。”何尋陽在瞭望亭上指着前方的一大片土地告訴記者,新坡村以桑蠶和水果爲主要產業,其中桑園面積2100餘畝,水果面積1000多畝。

“一晃已經3年了。”何尋陽感慨。

現在,進入養蠶房能看到,牆上安裝了通風口,房內設置了一些方便養蠶的裝置,這些都是當地政府資助蠶農建造的設施。

上一批蠶剛被收走,地上遺留着幾片桑葉,牆外爲了防風沙種的一排桑樹,正在晚風中沙沙作響。

中國科學院環江喀斯特生態系統觀測研究站。中國科學院供圖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