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大師能讓筆尖上的光芒更絢麗
《科普創作評論》2021年第4期策劃了“文藝作品中的科學家研究專題”,專題稿件近期將陸續由本公衆號推出。
主持人的話
2021年12月14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文聯十一大、中國作協十大開幕式上指出:“文藝要對人民創造歷史的偉大進程給予最熱情的讚頌,對一切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奮鬥的拼搏者、一切爲人民犧牲奉獻的英雄們給予最深情的褒揚。”科學家無疑是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奮鬥的拼搏者、爲人民犧牲奉獻的英雄,他們用自己專業性的貢獻有力地參與人民創造歷史的偉大進程。對於他們,文學藝術理應予以最熱情的讚頌和褒揚。用情講好科學家故事,用力塑造科學家形象,無疑是中國文藝創作的一個重要領域。報告文學大家何建明結合個人長年從事科學家傳記創作的經歷暢談心得感悟和藝術收穫,李朝全漫談科學家題材創作和研究,彭超、石磊、劉婷、張馨木、陳玲、武丹分別聚焦科學家傳記的民族特色、敘事特色和電視劇及紀錄片中科學家形象的塑造等,進行探討剖析。科學家形象塑造既是文藝創作的一個實踐課題,也是一個理論問題。對這一問題的持續深入研究必能帶來有益啓示,有力地推動科學文藝的發展。
——主持人 中國作協創研部副主任 李朝全
可以不謙虛地說,就一個寫作者而言,我可能是接觸大師級科學家最多的人。原因有二:一是我創作紀實體的時間長,寫的人物或許是最多的;二是我在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初,有兩次受邀採訪地質與石油戰線及“兩彈一星”人物的機會,因此接觸的大師級科學家至少有100人。
記得30多年前第一次採訪錢學森時,我還是部隊的一名新聞記者,當時就已經開始了文學創作,我的第一篇報告文學《騰飛吧,蒼龍》(創作於1978年)寫的就是一名科學家。那天,我到錢學森大師的辦公室,我們兩個人談得特別盡興。
“建明同志,今天我就先給你講個‘0’……”錢學森大師竟然是個說話非常幽默的人!那時我很年輕,穿着軍裝的樣子也可謂英姿颯爽,但見面這天我沒穿軍裝,大師與我之間顯得格外自然。
“0”?這有啥講的!當時我內心在想。
然後,只見錢大師在空中揮畫了一個大大的十字,隨即又畫了一個圈——作爲“0”,並將這個“0”放在十字座標中心,說:“知道嗎,在我們科學家的頭腦中,‘0’是萬物的開端,一切的起源,所有成果的初始……”他一連說了一大串關於“0”的數學意義和哲學意義,使我茅塞頓開:原來我們這些人概念中絲毫沒有意義的“0”竟然有這麼大的價值啊!
大師的科普讓我豁然貫通,無限遐想。藉此機會,我小心翼翼地問他:“大師,您這麼偉大、這麼聰明,有沒有想不出問題的時候?”這是個多麼幼稚的問題啊!
誰想錢大師聽後“哈哈”大笑起來:“怎麼可能沒有嘛!”
“那——您是怎麼解決的呢?”我緊追着問。
錢大師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用眼睛在桌子上掃了一下,又在背後的書櫃裡隨意找了一本小人書——他竟然有小人書啊!
“你看,我想不出問題的時候,是學習你們作家的本領呀!你們寫的小說、神話可好玩兒了!看一遍有時我要笑好幾回……”錢大師這才擡起頭告訴我,“看完一個故事、一本小人書,我就覺得特別開心,頭腦也舒服了,所以有些問題也可能一下子解決了!得謝謝你們作家呀!”
原來是這樣啊!我異常吃驚。
“在家的時候,我就請夫人給我彈一首鋼琴曲,那個音樂也是能治毛病的……”大師的話讓我瞬間明白,原來許多領域之間是相通的,比如音樂、文學,它們也許不能對數學、物理、化學的科學研究起直接作用,但它能緩解人的疲勞和困頓,一旦頭腦得到放鬆和休息,就能解決原本不能解決的大難題。
雖然我沒有給錢學森大師寫過重要作品,但與他見面進而獲得啓發的故事,在我近幾十年的各種授課中會經常講到。科學大師的精神生活和另闢蹊徑的辦法,其實對全人類都有啓發意義。
王淦昌是“兩彈一星”工程的一位重要元勳,他是我的老鄉。第一次見他時,就在他北京的家裡。“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是王老握着我的手說的第一句話。88歲的王老走路雖有些慢,但掩不住他的“十分有趣”。他夫人坐在沙發上,活動不太方便,在陽臺上靜靜地曬太陽。王老就過去喊着:“媽媽——我來了小老鄉,他是作家,跟我們老家緊挨着……”我第一次驚奇地發現,王老先生竟然稱呼自己的夫人爲“媽媽”,原來他一直按照孩子們的叫法在稱呼夫人。驚訝之餘,我轉瞬一想,這個稱呼不就是王老和夫人之間濃濃深情的最直接的體現嗎?我知道在王老隱姓埋名17年的歲月裡,其夫人獨自挑起了撫養子女、操持全家生活的重擔。王老的夫人是位舊式婦女,小腳老太太,行動其實並不方便,但她在王老先生紮根大西北、幾十年如一日地奮戰在“兩彈”試驗工作期間,盡心盡力、毫無怨言地支撐起一個大家庭,真是貢獻巨大。事實上王老稱其爲“媽媽”含有一份崇高的敬意。
這讓我感動,深深地動容。
王老太有意思了。他見到我特別高興,“你先坐坐,我給你看些東西,因爲你是小老鄉,我倆不見外……”說完獨自踱到他的小房間,一會兒抱出一大堆卷着的紙和材料出來了,邊走還邊對我說:“這是原子彈試驗的一些資料……”
“哎呀呀王老,您千萬別給我看呀!它是絕密的呀!”我是軍人,一聽他說是“原子彈”材料,嚇得直呼起來,推着他別放在我面前。
哪知王老“哈哈”大笑起來,說:“我知道你根本看不懂,所以拿出來給你看看……”
他這麼一說,我臉頓時發燙。可不,我根本看不懂的東西,還涉及啥“絕密”和“保密”嘛!
王淦昌在參與國家“兩彈”研究前,他的科學成就便已被世界矚目,三次與諾貝爾物理學獎擦肩而過。如果他的科研工作繼續下去,獲此殊榮的概率就太大了!因爲他的學生楊振寧就獲得了諾貝爾獎,還有鄧稼先也是他的學生。王淦昌的物理研究成就在20世紀30年代到五六十年代都處於世界一流,然而爲了中國的核武器研製,他“以身許國”,隱姓埋名整整17年,直接參與了第一顆原子彈、第一顆氫彈和激光彈的研製、決策與試驗等最重要、最核心的工作,真正是一種與世隔絕的狀態。王淦昌就是這樣一個人,“有趣,有趣”是他的口頭禪,是位非常純粹的知識分子和科學家,走路說話基本上都是低着頭的,但說的話、做的事,沒有一件不是驚天動地的。
在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之後,周恩來問“到底是不是核爆”時,現場沒有一個人敢回答,最後包括聶榮臻在內都把目光轉向了王淦昌……
“是的,是核爆!”王淦昌肯定地說。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在中國核武器研製上的地位。
我給王淦昌先生寫傳記最大的收穫是覺得他是一個可愛的人:對國家赤膽忠心、對事業一絲不苟、對榮譽名利毫不在乎、對親人朋友和和氣氣,從不高一聲說話,但對原則問題會發脾氣!這就是王淦昌。
他就像是我爺爺一樣的“老鄰居”。寫他就像寫一個身邊人那樣自然隨意、準確客觀和有趣。
2003至2004年,當時的中國航天科工集團準備拍一部高精尖“武器”方面的電視連續劇,我被邀請爲“編劇”。接受任務後,我就開始了長達6個多月的採訪調研,這正是採訪當時多位貢獻巨大且仍然在世的大科學家的一個良機。那次採訪中我才瞭解到中國航天科技戰線有“航天四元老”之說,他們分別是任新民、黃緯祿、屠守鍔和樑守槃。現在這四大元老都去世了,年齡最小的任新民是2017年去世的。
我是一個個去採訪的。記得第一個採訪的是黃緯祿先生,就在保密單位“三院”內的家裡,黃老向我講述了他一生的故事,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他在“文革”中受的苦痛與磨難。在“文革”結束後的一段時間裡,六七十歲的他乘坐公共汽車到郊區上班,每天在車上擠上擠下的,他卻安之若素。以小見大,令人感動萬分。他讓我感覺到中國科學家的品格之高貴。
採訪其他幾位元老是在海南的航天療養院。三位老科學家不顧炎熱的天氣,一個一個地接受我的採訪,一談就是一天半天的。這讓我有機會了解到中國整個航天與核試驗的創業全過程。
這過程中還有一位科學家的故事令我印象深刻:在我的一次湖北某山區基地的採訪中,他們跟我講到了一位科學家幾十年一直在山溝裡工作,後來患了癌症仍然堅持工作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的故事。他去世是在1970年左右,基地生活條件難以形容的艱苦,更沒有什麼隆重的悼念儀式,於是基地幹部羣衆用臉盆、二胡等最簡單的工具爲這位科學家一路送葬,長達十幾里路……其情其景,催人淚下。
由於種種原因,這部作品沒能問世,但科學大師們的精神已經在我心間寫下了一部大書——那是民族骨氣和精神的大書。
我寫過三部關於石油戰線的作品和諸多關於地質戰線的作品,由此也接觸到了像李四光、黃汲清、李德生、翁文波等一批大師級科學家,這些作品有的被拍成電影,有的成爲央視新年的“開年大戲”,這些大科學家時時感動着我,他們就像中國大地上的火焰,燃燒着自己的生命,讓國家和民族產生力量和希望,是爲偉大祖國帶來光明的人。所以我的作品名也都如此,比如《奠基者》《部長與國家》《科學大師的名利場》《石油聖城》等。這些創作讓我深受精神和靈魂的洗禮,因爲這個領域的科學家們身上,愛憎分明、無私無畏,爲了一個目標,可以不惜一切。
後來的這一二十年裡,我寫得就雜了,比如三峽大壩、港珠澳大橋等工程方面的科學家,還有抗擊“非典”、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的醫學界的科學大師,他們給我的印象是:國家有重任、有難事時,必須挺身而出,必須勇於承擔,必須全力以赴去戰鬥……
一個時代的科學家有一個時代的科學精神,一個領域的科學家有一個領域的科學品質……但有一點讓我感觸最深:中國的科學家都很愛國。在國家利益和意志下,他們從來都是義無反顧,全身心投入,從不講求個人得失,無私貢獻是他們的基本品質,爲了國家的目標會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
我在書寫科學家時領悟到:科學精神其實是可以讓文學本質獲得更加精彩和深遠的放射,因爲科學的光芒是人類探求命運和發展最寶貴的精神光源,寫好了他們,就是文學使命最神聖的一部分。
我與科學家的接觸過程,從來都是幸福和愉快的,也是收穫最大的。總之,科學大師能讓我們筆尖上的光芒更加絢麗……
通訊作者:何建明,作家,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
本文轉自《科普創作評論》2021年第4期
《科普創作評論》期刊徵稿信息
排版:張馨木
編輯:齊 鈺
審定:鄒 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