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影像之路:文學的精髓 時代的新意

◎筱囡

“我是文藝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幾年來日日操練在書桌上與小凳之間,筆是槍,把熱血灑在紙上。”——老舍

老舍一生留下了近800萬字的文學作品,涉及小說、戲劇、詩歌、散文、相聲、鼓詞等衆多體裁。他筆下曲折的故事、鮮活的人物、通俗的語言、鮮明的地域特徵、極具畫面感的場景描述、對底層人民的關注,都爲作品的電影改編提供了天然土壤。今年正值老舍誕辰125週年,中國電影資料館在8月中下旬特別策劃了老舍作品改編的電影放映,用大銀幕回顧老舍的影像之路。

《我這一輩子》

以個體命運窺見歷史洪流

《我這一輩子》是第一部登上大銀幕的老舍作品,也是1950年最爲賣座的電影,由著名導演石揮執導,楊柳青(石毓潯,石揮的大哥)編劇。與原著相比,影片拉長了整個故事的時間跨度,將五四運動、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等中國近代一系列重要的歷史節點都呈現在“我”的視角下,以個體命運窺見歷史洪流,以時代變遷照見人間悲歡。

故事結尾是影片之於原著改動最大的部分。在老舍筆下,“我”的兒子在外出務工時因捨不得花錢而病死,而“我的眼前時常發黑,我彷彿已摸到了死,哼!我還笑,笑我這一輩子的聰明本事,笑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聲,這世界就換個樣兒吧!”故事至此戛然而止。在石揮的鏡頭中,成了乞丐的“我”望見路中間的巡警,眼前浮現出自己困苦的一生,道出一句“我這一輩子喲!”便死在雪地裡,最終沒能看到兒子隨解放軍一同帶來的新世界。

這樣的結局設計與影片的創作背景息息相關。劇本改編過程中,國內政治局勢發生了巨大變動。隨着上海的解放,石揮一邊要積極調整心態適應新社會,另一邊,哥哥石毓潯被捕對石揮產生了一些負面影響,《我這一輩子》便成爲石揮爲自己正名的希望。

儘管“是否符合原著”一直是老舍評價改編電影的重要標準,但老舍依舊對《我這一輩子》予以肯定,認爲影片“對於原作的精神掌握得很好,演員們大體上也還過得去。不過,最後結尾的一段,並不是原書上的,而是編劇的人加上去的。但大致來說,還算使人滿意。”

除去文本改編,《我這一輩子》在鏡頭調度、演員表演、音樂音響等方面都達到了極高的藝術水準,放在今天來看也毫不遜色。比如,辮子軍(定武軍)入城後燒殺搶掠,“我”匆忙趕去向巡官彙報,鏡頭從“我”的側面近景拉至屋內全景,“我”的緊張喘息被其他巡警的嘲笑聲掩蓋,極盡諷刺。而“50塊買香水,30塊賣孩子”這一段落運用的匹配剪輯,則將“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表達得淋漓盡致。

《方珍珠》

以角色的成長照見老舍的變化

1952年上映的電影《龍鬚溝》和《方珍珠》都改編自老舍的同名話劇,兩部影片延續了原著的精神內核,在情節結構、人物設定上基本沒有大的改動,老舍也在不同程度上參與了相應的編劇工作。值得一提的是,兩個故事都以曲藝行當的藝人爲主要表現對象,展現他們在新舊時代下的不同境遇,以角色的成長路徑來表達老舍自己在這一時期的思想轉變。

《方珍珠》是老舍在新中國成立後文藝創作道路上的新起點,是一部“革命浪漫主義和革命現實主義相結合的習作”。話劇延續了小說《鼓書藝人》的部分情節和人物,故事圍繞鼓書藝人“破風箏”展開,着力表現舊社會的藝人如何積極融入新時代,但在人物塑造和敘事結構方面稍顯不足。

電影《方珍珠》在這些方面做出調整,除了表現底層藝人在舊社會受到的多重壓迫之外,強化了不同行當之間的矛盾,新中國成立後,隨着社會環境的變化和個人思想覺悟的提高,各行藝人之間上演了一出真正的“將相和”。

此外,影片選取與角色職業相近的演員出演,如小王玉蓉、侯寶林、郭啓儒、魏喜奎等,“破風箏”(陶金飾)的唱段部分則由單絃名家張伯揚配唱。由於影片在臺前幕後彙集了一大批專業的曲藝演員,老舍專門創作了6則詞作,包括4則鼓書詞和2則相聲詞。多段較爲完整的表演內容使影片的風格更加強烈,也爲曲藝藝術留下了珍貴的影像資料。

《龍鬚溝》

讓老舍成爲“人民藝術家”的故事

《龍鬚溝》的故事是老舍親自“跑”出來的,1949年老舍回國後,周恩來總理鼓勵他多爲人民寫作,多寫寫北京的巨大變化。於是,老舍“抓住臭溝不放”,實地採訪蒐集素材,用一個半月的時間完成了《龍鬚溝》的話劇劇本,通過新舊時代龍鬚溝翻天覆地的變化,歌頌人民政府修溝之舉。老舍也因此在當年獲得了北京市政府首度授予的“人民藝術家”榮譽稱號。

與話劇相比,電影版《龍鬚溝》以於是之飾演的鼓書藝人程寶慶爲核心,通過他在舊社會被惡霸欺凌後落魄憤懣,到新中國成立後重燃生活希望的過程,見微知著地呈現出底層人民在新舊時代迥然不同的生活狀態。

影片對新舊時代的隱喻更爲鮮明。在空間造型的設計上,前半段着力還原龍鬚溝舊時遍地污穢、臭氣熏天的生活環境,以及雜院各家破敗不堪的屋房瓦舍,大量雨景一方面還原了老舍在原著中的描寫,另一方面也藉此表達整個舊社會的陰雲密佈。到了後半段,隨着新中國的成立,龍鬚溝各處景象煥然一新,雜院裡的破窗爛瓦變得整齊利落,龍鬚溝也在政府的帶領下開啓改造工程(現爲金魚池社區),雨夜仍有,但朝陽更甚。

《駱駝祥子》

虎妞的“性格美”領先於時代

二十世紀80年代是文學改編電影的熱潮,老舍的文壇地位也重新得到了肯定。1982年,北京電影製片廠先後把《駱駝祥子》和《茶館》兩部經典搬上了銀幕。

上世紀40年代末,華裔攝影師黃宗霑就與老舍達成合作,將《駱駝祥子》拍成一部面向美國市場的英語對白電影,老舍還推薦自己的學生出演主角祥子。但囿於劇本改編的分歧、資金預算緊張、政治局勢動盪等多重因素,這次跨洋合作以失敗告終。

1962年,《駱駝祥子》的故事出現在香港電影市場上,便是袁仰安自編自導的《浪子雙娃》。影片對老舍原著進行了大幅修改,“京味兒”文學變爲“港式”愛情,不失爲一次大膽的嘗試。此後,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期,“改編大師”凌子風重執導筒,觀衆更加熟悉的那個祥子(張豐毅飾)和虎妞(斯琴高娃飾)才終於登上大銀幕。

值得注意的是,凌子風導演的《駱駝祥子》也對老舍原著進行了調整,最突出的就是重塑了虎妞這一鮮明的銀幕形象。原著中,虎妞是造成祥子悲劇命運的根源之一,人物形象更偏貶義。電影則着力挖掘虎妞的性格美,在她身上看不到女性的嬌羞和溫婉,她的潑辣與大膽、精明與粗俗,讓人物更加鮮活豐滿。甚至可以說,虎妞被塑造成爲一個領先於時代的新女性。

這種改編方式與上世紀80年代初期的審美趣味不無關聯,也充分體現了老舍作品的包容性。胡絜青曾在影片上映前撰文道:“今天,《駱駝祥子》被搬上了銀幕,不僅是對老舍的懷念和紀念,而且更有意義的是在灑落同情眼淚之後,使人回味深思:切不能忘記過去,更要熱愛今天。”

《茶館》

讓戲劇與電影完美融合

和《駱駝祥子》同樣經典的三幕話劇《茶館》曾被學者稱爲“中國戲劇史上空前的範例”,老舍在文本中的遣詞造句短小精悍、通俗易懂,同時融入了曲藝的音律特色,“京腔”特有的幽默與諷刺使人物更加生動。

電影《茶館》由謝添執導,“焦菊隱版”原班話劇演員出演,劇本改編以“力求保持舞臺風格”爲原則,簡化過場戲,刪去部分次要人物,添加一系列街市的外景鏡頭。《茶館》拍攝前,恰逢北影廠剛拍完電影《駱駝祥子》,劇組搭建的“老北京一條街”還沒有被拆除,導演謝添在原景的基礎上進行調整,使影片具有更強的時代感和生活氣息。

當然,《茶館》中最不容忽視的部分就是北京人藝的表演藝術家們的精湛演技,用三教九流的人物羣像,折射出一段歷經50年、橫跨三個時代的歷史變遷。全片末場戲中,王利發(於是之飾)、常四爺(鄭榕飾)、秦二爺(藍天野飾)三位老夥計重聚一堂,感嘆亂世中工商農雖是殊途卻同歸末路的荒謬。掌櫃王利發在前景背對鏡頭,用身體將後景的常、秦二人分隔開來,巧妙利用人物調度和前景遮擋分別道出二人的一生,隨後轉身面朝鏡頭,講述自己一生做“順民”的悽苦。這一個鏡頭,將畫面構圖、演員調度、焦點變換等電影技法,與演員表演、文本隱喻完美結合,戲劇與電影的完美融合莫過於此。

《不成問題的問題》

講究“說話的門道”賦予人物“曖昧性”

《不成問題的問題》是距離當下最近的老舍文學改編作品,由梅峰編劇、執導,曾獲得第29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獎。影片上映後因片中“說話的門道”一度被譽爲“職場最佳教科書”,讓許多觀衆燃起了重讀原著的熱情。

原著在老舍作品序列中是較爲特殊的一部,故事跳出北京城,來到抗日戰爭時期的重慶。故事一改對底層小人物的描摹和對舊時代的批判,轉而聚焦當時中國社會的人情世故。丁務源這個人物的爲人處世,完全印證了在當時的社會中,部分中國人“在情理社會中藉助人情和麪子的運作,放棄的是規則、理性和制度,得到的卻是不可估量的社會資源、非制度性的社會支持和庇護及以勢壓人的日常權威”。原著對這一現象進行了辛辣諷刺,在人際關係的你來我往之間,又隱含着對彼時社會根源性問題的思考,這在今天看來也並不過時。

此外,老舍在這篇小說中並沒有採用地域特色鮮明的語言形式,而是以冷靜、客觀的行文爲故事增添了一種寓言氣質——只陳述事實,話外之意需要自行體悟。這種字裡行間的“分寸”與“尺度”使文本與人物形成高度統一。電影版在延續原著精神內核的同時,充分運用中式美學來達成文本、人物、影像之間的和諧。

首先是文本上的“留白”。丁務源(範偉飾)幾次離開農場辦事,但影片從未交代他辦的什麼事,只是從隻言片語中透露一二。對於丁務源的來歷,原著中不曾提及,只說是“走南闖北各種事情都能領略在心”,電影中也沒有用善惡對立的方式來塑造他,而是賦予他一種虛實難辨的“曖昧性”,爲觀衆帶來深入思考的餘地。

其次是畫面上的“工整”。影片採用黑白色調呈現,佈景簡潔明瞭,運用了大量“畫框中的畫框”的構圖方式,結合固定鏡頭、長鏡頭、大景別鏡頭,營造出一種空間上的疏離感,與故事中微妙的人際關係形成呼應。這種虛實交錯、情景交融、言有盡而意無窮,頗有上世紀40年代《小城之春》的文人電影氣質,影片也成爲“新文人電影”的代表。

導演謝添曾說:“老舍的藝術風格不是由舞臺或電影處理所決定的,而是來自生活,來自他對社會生活深刻的理解、獨特的體驗和發現,來自他在長期審美表現中所形成的藝術個性。”無論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我這一輩子》等片,還是上世紀80年代重回大衆視野的《茶館》《駱駝祥子》,抑或是2017年上映的《不成問題的問題》,這幾部影片在精神和氣韻方面都在繼承原作的基礎上,加入了創作者對自身所處時代的理解和表達,用影像爲老舍文學續寫新的生命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