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菜市場5-2】林楷倫/日常路過
長在市場的幼童,尚不知人們眼中的髒臭。圖/林楷倫提供
一天愉快的開始
小時候走入菜市場,爲了跟阿公要五十元的早餐錢,走過我家魚攤的小水窪,走過炸物攤的油滑路面,也踩過菜攤的幾葉高麗菜。
走過而已,五十元不會拿來買菜,偶爾會在市場面攤吃麪或買買外省阿伯做的肉包與油條(怎樣也不買冰豆漿,豆漿總有些韭菜味)。
菜市場的路是一天愉快的開始,手拿那張溼溼的五十元放入口袋,溼溼的手學阿公擦在褲子的後方口袋。
走在菜市場的路會有阿姨摸摸我的頭說:「來找阿公喔。」長大一些,學會騎腳踏車了,反而離開那條會有人摸我頭捏我臉的路,從菜市場停機車的路走入魚攤工作區。那裡的地更溼,像是鋪上了海草的礁岸,魚攤鎮日工作,整日潮溼,生得是苔與菌。我躡腳走過一片片的小磚道,那年,我開始會害怕髒臭了。
連阿公遞過來的錢都先用衛生紙包住。那時的我沒想到我會變成魚販,國中之後開始幫忙賣魚。
阿公的手溼滑,我的手也慢慢長起如苔的蘚。就算害怕髒臭,久了,髒臭無味。從後面小路進入魚攤,面對前方來往的客人,叫賣喊起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不時會被客人問到哪攤菜攤好?哪攤肉攤好?沒煮菜怎會知道?但我卻說得一口好魚經,學起阿公與爸的牙,牙牙學語罷了。會開始買菜買肉,是阿嬤身體變差的那年,日日出來看攤順便買菜的她,走不動了。一通電話叮嚀青菜幾把、肉哪樣。青菜亂買,肉買錯攤都會被罵。阿嬤煮到買錯的菜,味道也是隨便。肉煮起來不好吃,則全是怪罪。
熟悉的攤販 是客人的習慣
後來,阿嬤直接用電話遙控攤商送到魚攤給我,菜餚的味道又變成以往。
人的味蕾是習慣,習慣在哪裡買,習慣吃哪樣的肉,甚至只是習慣與那幾個人聊聊天。我們家魚攤也是呀,是多少客人的習慣。
獨立成家之後,我與妻子一起學煮菜。第一次買菜,跟熟悉的菜販買,我沒有詢問菜項,當自己是市場的內行,買蔥買成韭菜。買肉倒是簡單,三層或梅花,吃肥吃瘦一眼看得懂,但阿嬤常煮的「離緣」肉卻認不出來,也叫不出口。不是與阿嬤的菜肉緣愈來愈離,而是搬離故鄉的我也不能向肉攤大哥說:「買我阿嬤常買的肉。」離開家鄉的我,沒了家,連常吃的味道都不日常,攤販變了哪會知道我老家的習慣。
多煮了,多買了,也多問了這些攤販們。我漸漸撿起過去家裡的菜餚味。我對肉攤大哥用臺語說:「離緣肉。」
「二緣肉。」「ㄌㄧ緣肉。」我以爲發音些許不同,肉會不一樣,堅持發出「ㄌㄧ」地說。
「無離,有二。」離念li,二念ji。他拿起那條肉說離緣肉是二條緣,緣是油脂,黏住肉。
兩條緣分開,不見得是離開。
我記起來了,改口說二緣肉。
攤商的手寫板,透露許多在地訊息。圖/林楷倫提供
煮出自家的味道
走入菜市場,手提自己的購物袋。如今的菜市場更乾淨些,買青菜時都有標記菜名,每個攤位也國臺語都可通。今晚想吃什麼?我問兒女,他們說咖哩、拉麪(我不會煮)。我說煮我家的菜,薑汁燒肉、肉丸子那類的,他們說:「蛤──」長音拉得好久好久,我帶他們走去滿滿活水產的攤位。
「你們看這是什麼?」
「鱉耶。我可以摸嗎?」兒子手要伸下去。
「不行,被咬得等打雷才鬆口耶。」
他縮回來,問我鱉能吃嗎?我說能吃。
兒女在水產攤位前,看人殺鱉,一刀下去血流。我問他們怕嗎?
他們反問我,爸爸你殺魚的時候怕嗎?
「不怕。菜市場工作哪怕這些血與臭。你們怕嗎?」我再問一次。
「不怕呀,這裡很好玩耶。但這裡有早餐可以吃嗎?」
我說了菜市場有什麼可以吃時,只有傳統早餐,他們說不要。
味蕾是習慣,偶爾也會不習慣。
逛菜市場日常不過,不過日常變成路過,不要路過好嗎?
「下次再陪我逛好嗎?」
「那要買芒果喔。」他們爭着幫我提購物袋,我邊說別搶邊想起下次能煮什麼了,煮我家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