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響水未窮

圖/Ms.David

小時候初讀王維的詩,很喜歡他寫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邊讀着,腦中一邊隨之浮現山水雲嵐交相呼應,然而何處是水窮之處呢?雲起即現,眼未見水,水卻未必已盡啊。

初春,我尋至八仙嶺郊野公園,計劃一窺流水響水塘,林中的這一潭水位於粉嶺東北端,1819年嘉慶時編的《新安縣誌》中已有記載:「流水響潭發源處有數石井,天造地設,深約尋丈,春夏溺如飛瀑,秋冬則淙淙細響」。好美的名字,流水響,初聽聞時曾誤以爲是流水想,花自飄零水自流,也許流水想念的便是飄零落花,誰又能肯定流水無相思?其後方知是響,不是想,於是從安靜的思緒幻化出聽覺效果,又或者思緒其實也是有聲音的。

流水響的水流入軍地再出梧桐河,水塘建於1968年,屬船灣淡水湖工程計劃的一部分,收集八仙嶺西北部的水源,經輸水隧道供應至船灣淡水湖,同時流水響水塘亦是灌溉水塘,用作灌溉附近農田。對於香港,大家記得的總是維多利亞港周邊的高樓,遺忘新界的農田,初來時見到林間猿猴出沒,曾嚇了一跳,其後方知不只猿猴,還曾路遇無飼主牛羣,野豬雖聽聞,倒尚未遇見。

我從粉嶺搭乘小巴前往,地鐵站外尋找乘車處時,四處張望的模樣在步履匆匆地行人間,可能有些惹人注目,一位白髮婦人問我找什麼,聽我說完隨即朝前一指,原來乘車就在前方不遠處,上車後我立刻發現不必擔心錯過下車點,幾乎車上的人都是去行山,陽光透過林間落在水面,山裡一派歲月靜好的祥和氛圍,因爲病毒引發的種種困境被留在了山外城區。

流水響水塘環塘小徑並未相連,我先往右行,然後回返至原點復往左,拍了落羽鬆後,不想折返,便入山往高處行,至三岔路口,遇兩組不同的人正交換意見討論前行方向,原來沿原路返回小巴下車處是離開流水響最快的方式,但總覺得如能看見不同風景,似乎更有吸引力,於是我貿然選擇了一條新路放棄折回原路。

行山意外行至九龍坑村,陽光瀲灩,花開繁茂,住屋外圍菜圃分佈,院裡的狗聽聞人經過盡責吠叫。已經感到疲乏的我此時寧願自己在鼎沸市區,可以喝杯熱檸檬茶,在茶室休息片刻,而不是置身摸不清方向的村落,偏又遇小巴站點更動,我尋到的小巴站已無服務,還好正躊躇時,再遇善心人指路。我問小巴去哪,他則反問我去哪,我直覺回答離開這,因爲小巴通常服務路線較短,所以不太可能直達我的目的地,能至轉程地點即可,聽了我的回答後他理解的笑了,說:看來你迷路了。突覺他的話語道破我的處境,是啊,這些年的躑躅,我已迷路了好些年啊!2021年剛開始,我竟說不清自己爲何置身於此,當初爲何來,現在是否走,大埔山腳下的一條村子口,中年男人一語道出,我原是迷路一場,如今或該尋回原應行走的方向。

想起更早些時日,我聽聞屯門陶氏是東晉名將陶侃和著名田園詩人陶淵明的後人,南宋末年因戰亂由廣西玉林遷居廣東寶安,宋亡後,移居元朗新田,後來遷到屯門,陶氏家族世代在屯門圍墾耕地,建立今天的坭圍、青磚圍、屯子圍、屯門新村和藍地村等村落,於是前往探尋。雖然陶侃的官位高,但顯然陶淵明的名氣更大,爲了紀念陶淵明,屯子圍有五柳路和東籬徑,來自五柳先生,以及採菊東籬下的詩句。

這學期田園山水詩課程,多位同學在研讀陶淵明的詩時紛紛表達推崇,並顯示對田園生活的嚮往,我隨口問如果和你結婚的對象,工作生活的態度就像陶淵明,你支持嗎?有同學立刻回答:離婚。我說這樣是否有口是心非之嫌?另一位同學說欣賞佩服和現實是有落差,和自己敬佩的人一起生活未必幸福啊。五柳路果然菊花盛開,「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這樣的意境很多人嚮往,但是「夏日長抱飢,寒夜無被眠」的生活又確實難捱啊。對現代人而言,陶淵明的堅持與追求,只能是個夢,自己若沒打算做這樣的選擇,一起過日子的伴侶竟率先做出選擇,還真是困擾。

五柳路旁有一座300年曆史的舊宗祠,根據記載這座陶氏舊宗祠早在康熙戊戌年建成,雖然經古諮會確認這座祠堂爲一級歷史建築,但是舊祠如今結構破落,部分瓦頂倒塌,傳聞陶氏祖輩認爲祠堂不利圍村風水,因此雍正年間又在舊宗祠旁興建一座三聖宮,供奉趙公明、洪聖與楊侯三聖。如今三聖宮保存完整,不過仍有陶氏後人擔心風水的影響,於是大約五十年前又另建新祠,舊祠也就荒廢了。聽聞新祠是從臺灣請來的工匠所修建,因此宗祠裝飾和新界其他宗族的祠堂風格不同,爲紀念陶淵明,以五柳堂命名,正廳奉祀陶氏歷代祖先,中央最高處的神位刻上「晉始祖太尉長沙公諡桓士行府君」,則是東晉名將陶侃的名號。

陶淵明處世無違自己心志,後世推崇他淡泊名利,但一個人應該有了名利後放棄,叫淡泊,還是從來不曾追求,才叫淡泊。

王維在《與魏居士書》中曾說:「近有陶潛,不肯把板屈腰見督郵,解印綬棄官去。後貧,《乞食》詩云:『叩門拙言辭。』是屢乞而慚也。嘗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頃。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也許關鍵在於所乞對象的態度,官員的架子大,認定屈居下位者理應卑躬逢迎有損尊嚴;家中米缸空了,向有存糧者借米卻是緩解飢餒的互通有無。朋友問我對事業有何追求,我從來無大志,小時候讀了蜜蜂勤勞工作,所以寒冬不至捱餓;蝴蝶鎮日嬉戲,終於撐不過百花凋零的冰冷時光。年歲稍長回想起這故事,以爲自己寧願像蝴蝶選擇自由,不願勤勤懇懇以年輕時的瀟灑玩耍換年老時的安穩。如今才懂得蜜蜂的規律營生,實則有其容易處,至少每日睡前不需要思索明日要做些什麼呢?陶淵明草盛豆苗稀的務農日常則真真實實的艱難啊。

小巴從山腳下來到大埔,往昔曾幾次在大埔街市來回穿梭,總難辨方向,往往是一開始看着什麼都覺新鮮有趣,各式蔬果食材繽紛,路邊店攤小吃熱鬧,接着發現以爲自己是往另一方向前進,卻鬼打牆般又行回原路,然後在擾嚷人羣裡失神,以致頭腦混沌。就在此時,看見往元朗的巴士,決定舍地鐵,先至元朗再做打算。巴士沿林錦公路行,我坐在巴士上層最前方,車行朝西,午後陽光有些刺眼,只能瞇着眼望向路邊,這條路對我而言是新鮮的,可能有些香港人甚至未曾經過這。前些時,我寫一文談及香港醬園在青山公路沿線的分佈,同事看了和我說,很多香港人未曾留意到青山公路繞了新界一圈,我其實也是因爲校舍及數度搬遷居住的樓宇,都在青山公路沿線,因而對這條公路特別感興趣。

1950年代,駐港英軍興建林錦公路和粉錦公路,來往香港大埔林村和元朗錦田,及上水至元朗八鄉,林錦公路起初只准軍事車輛和緊急車輛使用,未有許可證之民用車輛一律不得進入,公路沿線居民爲了出行的便利努力爭取,港英政府纔開放林錦公路給民衆使用。經過林村許願樹時,我才發現以前採訪時曾來過,還曾很努力地將綁了寶牒的橙拋上樹,當時許下的願望,後來究竟算不算是實現了呢?如今竟難以說分明。

那時期盼工作順利,若以短時間來看,其實是發生了變故,報社結束,社裡同仁鹹遭資遣。如今疫情影響下,也有許多不同的企業裁員,甚至倒閉,除了航空旅遊零售業陷入困境,Folli Follie在更早時已申請清盤撤出香港,同一集團的Links of London則全線結業,清盤的前一個月,我雖不知情卻剛好在Folli Follie買了一隻包和一支鐲子,若是當時知道,應該會多買一支表吧。許願樹上的橙子若諭示的是更久的未來,那我確實尋到了事業的另一條路,原本立志當記者的我,在紙媒式微後得以轉業教職,應屬幸運,不想十餘年後,又因少子化學校面臨招生困境。

如今想來,當時的許願未提及時間,算不算失誤呢?求姻緣的人,是否會言明祈求在多長時間內步入婚姻;求錢財的人,又是否會實際說出多久賺到多少錢?我當時許的願,若從如今看返回初衷,已是幾重周折,纔有了在香港生活的數載,完全計劃外的發展。

迷了路的我,還有可能走回原路嗎?若是能尋回原路,那還是我想走下去的方向嗎?行過林錦公路,意外串起十幾年前許下的願望,沒有水窮處,是否雲依然升起?回頭時發現自己的生涯因工作轉換而斷裂,我願意繼續前行,也不忘安靜坐看。

時間流裡,水聲淙淙,前方風景,此刻的我們從來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