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中產,是什麼新型消遣活動?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衆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無論多小衆的趣味、審美最終都會泯然衆人。
爹媽的紅木傢俱、哥哥姐姐的潮流初戀Bape、你堆在書房落灰的Snow Peak還有現在胯下的小布單車,都難逃這個規律。
因特網加快了一切的速度,當戶外成爲中國所有產業關注的賽道,時髦生活方式的概念更迭,也開拓出了新的空間,其速度,遠超過往的互聯網公司造詞運動:
前腳HomeBar剛被掃進互聯網的故紙堆,後腳Citywalk就成了泛黃的日曆,現在互聯網流量熱度的交接棒又被交到了Wild Eat的手裡。
Wild Eat,源自中國互聯網新詞工廠小紅書,誕生於2024年初夏。
在繁中語境下,這個詞是我國臺灣地區一家寵物零食公司的名字,以高質量的狗狗肉乾聞名。而在簡中語境下,它是野餐一詞小跑迭代的產物。
不看圖單聽詞,或許你會以爲是潮人返祖,重新開始體驗茹毛飲血的生活方式,但看了圖你才知道這不就是在大野地乾飯嗎。
自然,如同這兩年的所有流行過的戶外概念一樣,Wild Eat像City Walk、Home Bar、飛盤和露營一樣大被抨擊:
如果說這些“戶外活動系列被噴事件”有什麼共性,那麼就是他們指向羣體——中產。
不過今天我們不是要討論Wild Eat這件事到底有多荒誕、離奇和搞笑,而是試圖在經歷一系列中產調侃現象之後試圖搞清——爲啥被噴的總是中產。
戶外活動與中產生活方式一起被噴的系列現象,很有意思。
近些年有個特流行的調侃是:酸奶碗是中產的腦白金,戶外運動是中產的廣場舞,揶揄背後是對所謂中產階級追捧生活方式的鄙夷。但我覺得中產對戶外運動追捧乃至瘋狂這件事背後,展現的是更深刻的焦慮。
中國的大衆戶外浪潮起源於2003年,這一年出現了這麼幾件事:《城市生活無着的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辦法》頒佈了、非典來了、國家體育局推廣《大衆廣播體操》、始祖鳥來中國了,以及王石第一次登上了珠峰。
那一年,法國《解放報》這樣評價中國的這一年說:“相對於中國的雄心壯志,歐洲人則顯得汗顏。”
在穩中向好的時代大背景下,加班問題也開始凸顯,人們開始思考工作與生活的關係,因此那一年有套名叫“酷驢叢書”的自助遊書籍非常暢銷,人們迫切地希望通過到野外去,逃避烈度日漸增高的工作。
圖片來源:中國青年報《在“世界工廠”深處》
這種邏輯,在各國的中產旅遊史中都有體現,從本質上來說都一樣。
比如英國,工業革命之後的新興中產,特別愛趁着假期逃離烏煙瘴氣的城市,去蘇格蘭農村以美學角度探討一下落日的感覺、去大野地裡研究一下小植物,以此懷念工業時代後一去不返的淳樸且慢節奏的鄉村生活。
同爲東亞的日本,也是如此。
上世紀60、70年代的日本大家也被工作搞得精疲力盡,最終在1973年首次經濟衰退之後,大衆關注起生態問題和生活問題,這種思考帶動了戶外熱潮。他們希望通過戶外活動來和家人增強交流,同時也希望用這種體驗隔離都市的殘酷生活。
蘆澤一洋被稱爲日本戶外活動的佈道者,而他正是活躍在1970年代
雖然關於什麼是中產這件事,從沒有個公認的量化指標,但模糊理解起來,中產大概就是擺脫了基本生存之虞,關注自身感受的這麼一羣人。這種模糊的定義空間,註定中產羣體需要通過消費來彰顯自己與他者的不同,從而試圖明確自己的定位。
無論是現代戶外活動的裝備攀比現象,還是300年前英國新興的城市中產模仿舊貴族去希臘旅遊,企圖用這種文化氣息拉滿的旅遊方式,來展現自己與平民的區別,道理都一樣。
這種特性,放到反思消費主義浪潮的語境下,顯得更爲激烈,過去的說法是東施效顰、附庸風雅,現在柔和版的批評是差生文具多,激烈的批評那就成了被消費主義溜的狗了,屬於從人格層面直接給你否定。
從City walk到Wild Eat這種基於戶外熱潮的造詞被噴事件,每次都捎上中產一起罵的主要理由,大概都是出於這一羣體試圖定義自己的行爲實在過於抽象。
這一點,保羅·福塞爾早就在《惡俗》這本書裡進行過總結性的嘲諷,意思是說,中產階級成員之所以愛發明和使用複雜、時髦的詞彙,就是爲了證明自己的與衆不同。
這兩年情況有變,那些已經被定義爲中產的人更能理解天花板的厚度和硬度,這兩項屬性,讓他們更能理解無力感究竟是什麼,因此相較於過去的拼搏與努力姿態,現在對抗下墜纔是他們的主要命題,無論是品位上的還是財產上的。
這一系列節奏越來越快、令看客愈加不滿的行爲,恰恰證明了這一羣體的不安感,因爲中產這個抽象概念永遠是針對普通人的,如果拿所謂中產和普通人的財產差距和真正頂級的富人相比,就會顯得不值一提。
正是因爲這個羣體缺乏足夠堅實的物質條件,所以只能依附於更強大的東西,又不能融入社會基層羣體,所以只能身處其中用微操,試圖掙扎出個人形。
不過,拒絕消費主義、拒絕裝腔作勢、拒絕你不喜歡的中產生活方式是一種選擇,買奢侈品、拿腔拿調、模仿一種更精緻的生活也是一種選擇。這些選擇本身就沒有道德指向,只是個人生活的自由決策。拿別人的生活進行道德評判,並不體面。
在時下流行的階級敘事中,無論在哪個社交平臺批評中產,都是一種橫行的政治正確,因爲富人的世俗積累讓他們可以不羞於做自己,而對於低收入者而言,所謂的中產生活是他們能理解不公的具象感受,在批判時自帶一種道德優越感,也是唯一安全能被批判的羣體。而中產呢,他們大多被工作束縛,是批評者眼中的毫無價值的軟弱派。
今天中產遭到調侃的狀況,其實早在2004年一篇名爲《當代中國中產階級認同現狀探析》的論文中就有預言:
作者的擔憂在20年後成真了。
如今關於中產的批判始終持續,不過,或許在某個時刻,爭吵的人們終將發現:
生活在一艘行駛在暴風中的船裡,二等艙和三等艙的乘客本就沒有區別,然後便明白了,站在一起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