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族與難民:借鏡羅馬帝國的「移民政策」
異族的移入或入侵,一直是困擾羅馬帝國的最大問題。圖爲19世紀美國畫家托馬斯.柯爾(Thomas Cole)的名畫《帝國的推移:毀滅》,據說這幅畫的靈感來自於西元5世紀汪達爾人洗劫羅馬城的故事。 圖/
「該如何處理外來移民」可不是現代獨有的議題,早在古羅馬帝國時期,人們就曾爲此投注大量心力。尤其是帝國沿着萊茵河、多瑙河的防線,便需要耗費大半國力才能加以維持,只爲了防範隨時可能出現的大規模日耳曼移民(就帝國的觀點來看即爲「入侵」)。然而,建造防線並非羅馬帝國的唯一回應,許多情境在在讓這個議題顯得複雜許多,難以一言道盡。如果要知道羅馬帝國如何處理日耳曼移民,就不能只關注那條防線,而是要將視野擴大至羅馬數個世紀以來的歷史。
▎難民來了:歐洲民族大遷徙
西元376年,遠在敘利亞行省處裡政務的羅馬皇帝瓦倫斯(Flavius Julius Valens Augustus)接到消息,西哥德人的領袖派遣使節到來,請求能夠讓整個部族跨越多瑙河防線,移往帝國境內定居。當時,勇猛的匈奴人從歐亞草原崛起,所到之處攻無不破,就連一向勇猛的西哥德人也難以招架。在退無可退之下,西哥德人不得以向羅馬皇帝提出這項請求。瓦倫斯知曉後,欣然接受他們的請求。
消息一傳回多瑙河前線,大批西哥德人攜家帶眷地以各種手段跨越河流。這批移民的人數,始終未能有明確定論,從數萬人到數十萬人的說法皆有,但無論確切數字是多少,即便是以現代標準來看,也肯定是個驚人的龐大移民潮。起初一切看來順利,但在不久後,這批移民起兵叛亂,在各處劫掠破壞,地方層級的軍隊根本無法應付。見事端擴大,皇帝瓦倫斯只好帶着正規軍返回歐洲。
在各方壓力之下,瓦倫斯未等一切準備就緒便急忙趕赴前線,西元378年,與西哥德人在亞德里安堡(Adrianopole)相會。西哥德人充分利用騎兵的高度機動性大敗羅馬軍,皇帝戰死,帝國東半部的防衛力量幾乎全面潰敗。亞德里安堡之役對羅馬帝國而言,可是個過去一個世紀以來都未曾遭遇的嚴重挫敗,無怪乎日後有人將之類比爲第二次的坎尼會戰(Battle of Cannae)注1。
就事後結果來看,接納這批戰爭難民無疑是個天大錯誤,似乎沒有了他們,帝國國勢得以更爲長治久安。不過從更宏觀的視野來看,可以發現瓦倫斯的決策並非眼光淺薄、毫無道理可言,而且更能夠突顯出他所做的,其實是在延續羅馬帝國的傳統,寄望藉由移民壯大國家力量。
允許蠻族進入帝國領地的皇帝瓦倫斯(圖),最後在亞德里安堡戰役中重傷,被西哥德人活活燒死。 圖/維基共享
就事後結果來看,接納這批戰爭難民無疑是個天大錯誤,似乎沒有了他們,帝國國勢得以更爲長治久安。不過從更宏觀的視野來看,可以發現瓦倫斯的決策並非眼光淺薄、毫無道理可言。作品敘述西元3世紀羅馬帝國與哥德人的戰爭。 圖/Shutterstock
▎帝國防線:禁絕日耳曼移民潮
關於西哥德人進入羅馬帝國之前的歷史,現今所知不多,不過根據多方資料,通常會將之歸類在「日耳曼人」的類別下。日耳曼人原先居住在波羅的海、北海沿岸。大概在西元前6、5世紀時,一批批移民離開寒冷的故鄉,向外尋找更適合定居的地方。其中一批往東,落腳在今日的波蘭境內;另一批人往西,深入今日的易北河、萊茵河地區,因此與當地住民凱爾特人不斷髮生交流與戰爭。直到西元前一世紀時,已經跨過萊茵河,深入高盧(今日的法國地區)境內。
日耳曼人大肆擴張的同時,也正好是羅馬逐漸成爲遼闊帝國的時間點。羅馬人主宰義大利後,接連打敗了迦太基人、希臘人與凱爾特人,北部防線也不斷往前推進,到西元前2世紀時已經跨越阿爾卑斯山,在此期間與日耳曼人有了直接接觸。
素來驍勇善戰的羅馬人,在一開始屢屢戰敗,義大利盡在日耳曼人威脅之下。但不久後,羅馬出了個名將馬琉(Gaius Marius),順利將日耳曼人趕出義大利,以此爲轉捩點,羅馬人在接下來三個世紀的戰鬥中始終佔據上風。西元前58年,馬琉斯家族內的另一位年輕成員,也就是那位著名的凱薩(Gaius Julius Caesar),帶着數萬兵力前往征服高盧。耗費近十年光陰後,他將廣大的高盧獻給羅馬,境內的日耳曼人不是宣示效忠,便是被迫逃到萊茵河對岸。繼凱薩之後,他的繼承人、羅馬帝國首位皇帝奧古斯都(Augustus),在經歷失敗的日耳曼征服戰役後,以萊茵河爲防線,建立穩固的帝國邊界,決心防範任何有意侵犯的日耳曼人。
往東發展的日耳曼人並未消聲匿跡,他們的足跡遍及東歐地區,甚至出現在古希臘人的記載中,成了衆多「蠻族」之一。當羅馬人統治希臘地區後,也致力於建立穩固防線,而遼闊的多瑙河正是首選。
面對大規模的日耳曼武裝移民,羅馬帝國的政策相當簡單易懂:利用萊茵河、多瑙河形成的天險,在沿岸建立防禦工事,並且派遣重兵防守,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羅馬軍團都是駐紮在此。如此安穩的防線,形塑了帝國在歐洲地區的主要邊界,奠定「羅馬和平」(Pax Romana)的重要基礎。
耗費近十年光陰後,凱薩(圖中)終於征服了廣大的高盧,並獻之予羅馬,境內的日耳曼人不是宣示效忠,便是被迫逃到萊茵河對岸。圖爲高盧領袖維欽託利(騎馬者)向凱薩投降的故事。 圖/維基共享
面對大規模的日耳曼武裝移民,羅馬帝國的政策相當簡單易懂:利用萊茵河、多瑙河形成的天險,在沿岸建立防禦工事,並且派遣重兵防守。圖爲如今仍聳立在羅馬城的奧裡略圓柱,雕刻記載了奧裡略皇帝征服多瑙部落日耳曼人的武功。 圖/Shutterstock
▎誰是羅馬人?外來移民如何變成帝國公民
然而,羅馬從來就不是個將邊界封鎖,禁絕所有移民的國家;相反的,他們在面對世界各地的移民時,其實採取了相當具有彈性的做法。
要以近現代的「民族」觀念定義羅馬人,可說是個完全行不通的做法。根據傳說,羅馬人的祖先便是個從希臘逃往義大利的外來移民,一開始還因人丁稀少,搶奪附近聚落的年輕女性,最後與這些女性的家族成員和好,共同經營羅馬的發展。這段故事縱使是一段神話,卻也相當符合羅馬的文化結構。長久以來,羅馬就是不斷吸納外族壯大勢力,爲帝國提供源源不絕的人力資源。對此,奴隸和軍人兩種身分可以提供許多參考範例。
奴隸來源衆多,有日耳曼人、埃及人、希臘人、敘利亞人等,他們因各種原因成爲奴隸後,被帶到帝國各處,提供極爲廉價的勞動力。但只要在羅馬社會當中,這批非自願移民始終有機會翻身,只要奴隸主一聲令下,都有機會立即成爲自由人,甚至晉升爲羅馬公民,享受最完善的法律保障。
儘管只要奴隸主一聲令下,羅馬的奴隸都有機會立即成爲自由人,甚至晉升爲羅馬公民;但歷史中卻不乏奴隸造反的叛變故事,因此該不該接納這些「外人」,也時常成爲辯論的焦點。圖爲斯巴達克斯起義中的斯巴達克斯(倒地者,他是色雷斯人)。 圖/維基共享
而羅馬的軍隊,長久以來一直有着「輔助兵」編制。在西元一世紀時,皆由帝國境內各地的原住民組成,在各大小戰役中,往往可見到這些人與羅馬軍團並肩作戰。一但役期屆滿,他們也能獲得羅馬公民權。雖然比例不高,但也有不少邊界外的「非羅馬人」藉由從軍,成爲「合法移民」,爲他們的後代子孫謀求更好的生活。
帝國內部當然也有保守派人士相當擔憂大量接納外族的做法,而大量歷史先例便成了反駁他們的有力材料。在皇帝克勞迪烏斯(Clausius)時期,他向一羣不願接納高盧人爲元老院議員的保守派說道,羅馬帝國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強盛,依賴的是不斷吸納願意一同生活的外邦人;而斯巴達和雅典的衰弱,正是因爲過於封閉的社會所造成。對於羅馬的認同,其重要性絕對遠大於是否有着同樣出身。他在最後以羅馬的傳統呼籲:
最後,加入羅馬帝國不久的高盧人,也晉升爲政治核心中的一份子。在此之後,不僅高盧人,還有許多祖上非羅馬人的新公民,繼續爲帝國貢獻心力。
不僅高盧人,還有許多祖上非羅馬人的新公民,繼續爲帝國貢獻心力。圖爲帝國揮下的高盧騎兵隊。 圖/Shutterstock
▎帝國的移民難題:拒絕、接納、還是更多可能?
抵抗入侵與奉行傳統,使羅馬帝國與日耳曼人的關係變得更加複雜,早已不是「絕對封閉邊界」就能解釋清楚,皇帝瓦倫斯當年便承受着此番情境。
大概從西元三世紀起,帝國陷入長期混亂,這與政治結構有相當密切的關係。羅馬帝國的皇帝並不「奉天承命」,始終缺乏穩定繼位機制。這使得邊防軍隊的重要性與日俱增,新皇帝在上位之初,就要想方設法獲得他們的效忠;而試圖奪權的將軍,則積極拉攏各地軍團。
到了三世紀時,內戰規模持續擴大,原本用來駐守邊界的軍團反而調派他處,使日耳曼人屢屢找到機會攻打羅馬;甚至有些競爭者,還主動邀請日耳曼人入侵帝國內部。在最危急的時刻,羅馬帝國看來就要四分五裂。直到皇帝戴克裡先(Diocletian)和君士坦丁(Constantine the Great)時期,帝國防線才重新建立起來。面對大片荒蕪的土地,以及不斷縮減編制的軍團,接連幾位皇帝將希望放在定居帝國境內的日耳曼移民。他們成了邊境地帶的農民與兵力來源,在帝國重建過程中發揮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帝國的混亂局勢不僅使得日耳曼大規模移民更具有可能性,而且對他們的依賴也越來越重。在西元三世紀時,一個沒有日耳曼移民的羅馬帝國,是個絕對無法成立的假設。他們是軍隊的骨幹,其中有不少人高居要職;羅馬長久以來的傳統使國祚能再延續好一陣子。
帝國內戰的混亂局勢,不僅使得日耳曼大規模移民更具有可能性,而且對他們的依賴也越來越重。圖爲君士坦丁(黃衣)在米爾維安大橋戰役中,贏得皇帝寶座的故事。 圖/維基共享
當年瓦倫斯決定接受西哥德人的請求時,無非也是希望能夠補充軍隊人力。日後的叛變確實出乎預料,但當時負責處裡的官員,採取過於嚴苛的政策顯然要負起相當責任。亞德里安堡之役後,新任皇帝與西哥德人達成協議,安穩地定居在羅馬境內,負責開闢農地與提供兵員,一切發展最後仍像瓦倫斯原先所希望。
造成羅馬帝國衰弱、滅亡的原因衆多,如果着重於少數一兩個環節,例如日耳曼移民造成的破壞,顯然是個不盡公允,且相當危險的態度。這不僅會忽略了國家內部長久以來存在的結構問題,更會簡化了羅馬與日耳曼人相當複雜的關係,僅以「對抗」的概念套用到所有發展上。
假使我們希望從羅馬帝國的歷史找出有用的經驗,絕對不能侷限在「防備移民有利國家穩定」的想法,而是重新思考,大量移民與國家穩定之間還能存有哪些可能解釋。而且,解決國家困境從來就不是隻要專注一個問題就好,如此簡單的美好境界非常難以套用到現實環境。過於狹隘的眼光,只會錯失觀察問題的良機,進而陷入難以跳脫的困境。
假使我們希望從羅馬帝國的歷史找出有用的經驗,絕對不能侷限在「防備移民有利國家穩定」的想法,而是重新思考,大量移民與國家穩定之間還能存有哪些可能解釋。圖爲德國總理梅克爾參與條頓堡森林戰役的展覽活動。 圖/歐新社
▎備註
西元前216年,羅馬與迦太基在義大利爆發坎尼會戰,羅馬軍近乎全滅,其中一位執政官戰死,此事在羅馬內部造成極大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