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與林青霞 老鄉見老鄉

林青霞宴請莫言品嚐餃子。(林青霞提供)

這張素描畫得不成功,但莫言、王振喜歡,於是莫言就提字送給王振。(林青霞提供)

林青霞請莫言到半山書房喝下午茶,並拿出書架上莫言的作品請他簽名。(林青霞提供)

林青霞大方分享莫言的墨寶。(林青霞提供)

書法家王振(左)與林青霞合影。(莫言攝影)

林青霞開心秀出畫莫言的素描。(林青霞提供)

林青霞畫的第一張莫言,書法家王振建議她題上「心中的莫言」。

莫言的墨寶「夢筆生花」,左爲金聖華。(林青霞提供)

林青霞將一本《檀香刑》交給金聖華(右),請莫言題簽。(林青霞提供)

書法家王振(右起)、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林青霞與香港電臺的施志詠合影。(林青霞提供)

林青霞(左)與金聖華是多年好友。(林青霞提供)

後面那張畫是《東方不敗》和《龍門客棧》角色的混合。林青霞在《龍門客棧》的角色也叫莫言,眼前有兩個莫言,十分巧合。(林青霞提供)

文/金聖華

兩個講故事的人——莫言青霞會晤記

因爲司機來晚,加以路上堵車,居然偏偏在緊要關頭,比約定的時間遲到了十分鐘,心裡嘀咕着, 這個由我牽引的重要聚會,在我缺席的情況下,兩位素未謀面的大名人,乍相逢, 到底會是怎麼個光景?陌生?拘謹?

一走進「半山書房」,就知道自己在瞎擔心,啥尷尬事也沒,客人莫言神情輕鬆得很,跟同來的書法家王振、香港電臺的施志詠早已在座了,主人林青霞身穿一件蘋果綠的長袍,更是笑得像朵花似的,正興致勃勃注視着長桌上展示的莫言墨寶, 那是一幅長條, 上書「青霞書房」,蓋罷印章, 他們兩人手執長條,高高興興的合影了一張照。接着,輪到我了, 莫言送給我的墨寶,上書「夢筆生花」,字體豪邁,氣韻生動,令我喜出望外。

跟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見面喝茶,這可是難得的機遇,得說說緣起。去年拙着《談心——與林青霞一起走過的十八年》發表後, 曾經接受香港電臺《大地書香》的訪問, 節目主持人施志詠跟我聊得投契,可說是一「談」如故,結果發現我們在二十年前就曾經在電臺結緣了,這以後,因爲疫情嚴峻的緣故, 我們雖未見面,卻不時用WhatsApp交流。

一日,志詠傳來訊息, 說是莫言老師即將有香港之行,她跟莫老師和王振老師一向保持聯繫,而我經常和青霞交流談心,何不趁此良機, 讓兩位頂尖人物來個「世紀會晤」?於是,經環環相扣、穿針引線,促成了這次令人期待的聚會。

青霞一向熱情好客,近年來更喜結交文化人士,尤其是名聞遐邇的大作家,她會虛心求教,向他們學習寫作要訣。能夠請到莫言,那可是天賜的善緣了。我知道她之前看過不少莫言的書,最近也買了莫言的新作《晚熟的人》,心想到時大概會向大師好好討教吧!那天,一輪合影之後,大家在長桌前坐下,閒適自在的聊起天來。「你們三位(莫、林、王)都是山東人,真巧!」我開口說。

莫言來自高密,這個曾經的窮鄉僻壤,如今 已在作家的筆下廣爲人知了;青霞祖籍萊陽,這地方從前以萊陽梨聞名,如今卻產生了一位絕世美顏的巨星,「高密和萊陽兩地很近呢!只相距……里路」,莫言答道。我是個數目白癡,聽了既記不得也弄不清到底有多近,只知道兩位名家因得知彼此的故鄉就在比鄰,而顯得格外惺惺相惜。

「各位會用山東話交談嗎?」我好奇的追問。這下, 卻激發了老鄉與老鄉之間無與倫比的親和力了。莫言說, 在網上看到過青霞用山東話朗誦自己的文章,青霞聽了一高興,就用山東方言蹦出一句坊間常聞的大粗口,說得活靈活現、清脆利落,極富喜劇效果, 讓大家立馬笑翻了天!那場口, 哪裡還像文學巨匠和天皇巨星在交流, 簡直是中學生在課餘盡情嬉戲嘛,大家都顯得毫無顧忌、樂不可支, 早已忘了什麼初次見面的客套矜持了!

事後青霞跟我說,有一回去青島旅行,在市區溜噠,只見到處高樓大廈,當地人都文質彬彬,不說山東話了,她有點失落,那時老父剛去世不久,令她非常懷念。忽然,在街尾一條小巷裡,看到了一羣老爹老孃圍坐在一張小桌旁,這羣老鄉一張嘴,就噼裡啪啦夾雜着一輪山東粗口,使她想起了當年老爸的口吻,是從小聽慣的啊!這一聽,眼眶溼了,當下一陣暖意, 襲上心頭。因此,那天在半山書房,看到老鄉來訪,就忍不住說溜了口。這邊廂,莫言是個小說家,作品裡的對白一向地道傳神,聽到如此鮮活的家鄉俚語俗話,自然倍感親切。

接着, 茶來了,點心一道道慢慢的上,主客隨意吃, 隨意聊。青霞說,莫言在諾貝爾獎頒授典禮上的演講詞太動人了,是用講故事的方式來發表的,真是別出心裁啊!的確,莫言的得獎感言,由一個個故事串聯而成,娓娓道來,不落俗套, 看似平淡,蘊含深意。莫言謙稱:「我不會講理論啊,只好說故事」。其實, 能把故事說好,就已是盡了寫作和演講的能事了。青霞也是個講故事的高手,她說起當年拍攝《東方不敗》, 差點因假髮受鉗、沉溺水中的意外,她講得動容,大家聽得出神。

吃着聊着, 大家又隨意起身走動,隨着主人到牆上掛着的一幅幅字畫前去覽賞。從黃永玉的荷花,林風眠的裸女,金耀基的書法《將進酒》, 走到了董其昌的墨寶前。這時, 主人跟來客駐足良久,只聽得他們一面欣賞,一面口中唸唸有詞,「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原來, 莫言、王振和青霞三人在討論中國古典詩詞的韻律呢!

賞完字畫,大家又回到長桌坐下,歇息時, 自然而然掏出了手機來看,拍照的拍, 傳訊息的傳,就像在家裡跟家人相處一般舒坦。青霞自從幾年前跟影迷團愛林泉接上了頭,心態變得越來愈年輕,那手機可是運用得十分溜, 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都難不倒她;至於莫言,他的確是走在時代的尖端,前不久, 還用過最新的科技發明寫稿呢。於是, 這兩位性情中人,就如此在出入今古、不拘小節的氛圍中,率性隨意的不停聊下去了。

不一會, 青霞捧出了她的珍藏,一大摞莫言的作品, 讓作家來題簽,莫言一本本的認真籤,他的簽名特別好看,是流線型的一筆而下。看他簽着簽着,我突然意識到先前因出門匆匆, 竟然忘了帶上我家中那一大堆的莫言著作了。正懊惱着,青霞體貼的在書架上翻出了一本《檀香刑》交給我,「那是火災中劫後餘生的, 上面還有煙火燻黑的痕跡呢!」 她如是說。不管怎樣, 此時的我如獲至寶,趕快拿了書請莫言題簽,緊緊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志詠則在一旁,用手機一一拍下了寶貴的鏡頭。

長桌上, 莫言坐在對面,青霞坐在我身旁,我和她悄悄交換了一個眼色,青霞就起身拿了一曡畫紙,紫紅色,是印刷《鏡前鏡後》剩餘的,她平時拿來素描用。難得莫言大師到訪, 機不可失啊!於是, 青霞就全神貫注對着眼前的模特,寫起生來了。我們連大氣都不敢透,生怕讓莫言發現了,會失去自然的神態。青霞素描可有本領,不消幾分鐘,寥寥數筆,就把描繪對象的形容笑貌給捕捉下來了。

當然, 她天生就是個完美主義者,往往畫中人滿意了,她還是過不了自己的關,非得一畫再畫,精益求精,那天, 她就足足用了一個多小時,畫完莫言, 再畫王振及施志詠,務必讓來客人人都滿意爲止。結果, 她畫了兩遍莫言,第二次畫得惟妙惟肖,端的是佳作!莫言憨厚懇摯的容顏,在青霞的筆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他倆拿了畫合影,作畫的和被畫的同樣笑得開懷!

那畫上得題個什麼字呢?兩人略加思索,說不如寫上「莫言笑」吧!寫完後,青霞隨即簽上大名,結果前後連成一氣, 變成了「莫言笑青霞」,無論如何,那天下午,不管是莫笑還是青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哈哈大笑中度過的。最有趣的一樁是,拍照時,大家提議說「莫老師, 你得把眼睛睜大些」,莫言答得委屈,「我的眼睛睜得最大, 也就是這個樣子了。」青霞聞言,撫掌拍手, 仰天大笑!

不知不覺間, 幾個鐘頭過去了,已經喝了香檳,吃過了三種蛋糕,多樣小食,然而大家談興未了,不知道誰提起了餃子,對好客的主人來說, 這下可是正中下懷,原來青霞家的餃子,是遠近馳名的,她最喜歡讓能幹的菲傭包了餃子,不時送贈各方友好。於是, 長桌上,端上了餃子,打開了茅臺,又是新一輪的開懷暢飲,舉杯言歡。

來客還不知道青霞與餃子的故事呢,話說當年在臺灣, 有個年輕小夥子熱烈追求她,甚至提出要帶她去美國開餃子舖的前景作爲利誘,那年代,能去美國可是很稀罕的,假如當時她真動了心,這世界上,可不知在何時何地會多了個餃子西施,而華語影壇就少了個電影皇后了。

這場別開生面莫林會,就如此在最融洽協調、毫無隔膜的情況下,延續五個多小時。是兩位山東老鄉坦誠率真的交流,是他們所講故事的溫度、質感、脈絡、經緯,融化了時空的距離,點燃了內心的火花,讓出生背景迥異、成長環境大不相同,而又在各自行業中出類拔萃的人,驀然相遇,一見如故。

臨別,莫言在進電梯時,對青霞說下次到香港, 他還來吃餃子;青霞趁着電梯在緩緩關門,兩手提着裙子,優雅的半蹲,做了個謝幕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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