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被性侵後,成了“不潔身自好”的人 | 深度報道

記者/紀佳文

編輯/劉汨

村子附近的一片空地是曉琪的“秘密基地”

2023年3月,“甘肅臨夏12歲女童被性侵案”一審開庭,我是從那時起關注到這個案子的。事情發生在2021年夏天,曉琪出門見網友期間,被迫與三名男子發生性關係。

法律懲罰了給她帶來傷害的人,那之後,我和女孩的叔叔一直保持着聯繫,他時常發來女孩的近況,或好或壞:孩子考試進步,得了獎狀;發現孩子身體不舒服,帶她去醫院看病;見了人,她還是呆呆的不願說話……

2023年11月,我在臨夏見到了14歲的曉琪。轉學後,曉琪依然沒能擺脫那些刺耳的聲音,“陪酒”“不要臉”“不潔身自好”......一些同學將她的到來視作學校的恥辱,讓她“去死”。

對於曉琪和她的家人,還有很多無形的東西,是他們無力改變的。

案發後,曉琪最初收到的“不予立案通知書”

“就像山一樣,跨過去就好了”

認識曉琪的第一天,她帶我去了她的“秘密基地”。

那是河邊的一片空地,被雜草和形狀各異的石頭鋪滿,靠近河岸的地方種着兩排白樺樹,心情不好時,她就一個人坐在樹邊,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

這裡可以清晰地看到包圍着村莊的小山,我們準備往回走時,她突然問我,你看這山高不高?“那些事就像山一樣,雖然不好跨,但我跨過去就好了嘛”,她說。

“那些事”發生在2021年的暑假,12歲的曉琪去見網友,在車上、賓館裡被幾個男子多次性侵,之後,被留在廣場上的她不敢回家,又被另一名男子帶到賓館多次性侵。

案子發生兩年多以後,我在臨夏市和政縣一個村子裡第一次見到她,院子裡三間平房,曉琪和奶奶楊秋霞住在與客廳相通的裡屋,東西兩間屋子,分別住着她的父親和叔叔馬建強。

我們見面時,她正在客廳沙發上讀着《飄》,剛剛過去的月考,她進步了一百名。成績出來時,還在學校的曉琪借了班主任的電話給馬建強“報喜”。在曉琪印象裡中,馬建強總是黑着一張臉,只有她考試進步時,才能看到他笑。

曉琪的母親在她出生後九個月就離開了這個家,和常年在外打工的父親相比,她和叔叔馬建強更親近。五年前,父親因一場意外落下了精神疾病,叔叔更是成了家裡主事的那個人。馬建強自嘲,“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他們父女倆?”

他儘量不在曉琪面前提起那些事,但管不住家門外的那些流言。曉琪告訴馬建強,想到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打工,換個新名字,開始新生活。每次,馬建強都要“軟硬兼施”,才能讓侄女同意去上學。

他故意把話說得很難聽:“不上學,你要找什麼工作,別人做得了力氣活,你手殘疾,你拿得動鐵鍬嗎?你有啥事,別人有父母管,你父母管你嗎?”

“那我不是有你嗎。”曉琪說。

“過幾年我要是結婚了,我是管你還是管我的家?”

“那我好好學習,你先別結婚……”

這兩年,爲了曉琪的事,之前在青海工作的馬建強一直待在臨夏。偶爾,曉琪會問家人,“我的事結束了沒?”得到否定的答覆後,她有些疑惑,馬建強告訴她,讓做錯事的人承認錯誤,本身就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馬建強總是叮囑母親,案子上的麻煩別當着孩子面提,着急上火時也別“掛臉”。儘管如此,曉琪還是覺得自己成了家人的拖累:因爲她的事,奶奶天天操心睡不好,叔叔也一直待在家裡沒有工作。

2023年4月,曉琪的案子終於迎來判決,甘肅省臨夏市人民法院以強姦罪判決幾名被告人有期徒刑6-15年不等。可這之後,依然有許多事需要馬建強奔波。

根據上海一家心理機構評估,曉琪患上了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需要接受一年半到兩年的針對性心理治療,是筆不小的花銷。法院判決幾名被告人共計12萬餘元賠償金,馬建強催問過幾次,還是一分錢沒有拿到。

馬建強還想把刑事部分之外的追責進行下去,包括那些導致案件拖延的部門和個人。他想要拿到一個結果,在侄女面前讀出來,讓她知道自己沒做錯什麼。

曉琪這學期寫下的一首詩

“不潔身自好”

馬建強最近在“跑”的官司,是起訴幾家讓幾名被告人和曉琪入住的賓館。案子一直沒有開庭,其中一家賓館老闆在答辯狀上寫到“原告不潔身自愛,致使該強姦案在社會持續發酵,使我賓館遭受無妄之災……”

在過去兩年多裡,這樣的指責總會出現,一遍遍告訴曉琪:你是有錯的。

楊秋霞回憶,2021年7月30日晚上,她回到家後沒見到孫女,自己的手機也不見了。晚上九點多,依然沒找到人的楊秋霞報了警,第二天,又打電話讓在青海的馬建強趕緊回家。

8月2日晚,楊秋霞等人在臨夏市中心廣場找到了“失蹤”近三天的曉琪,她走過去抓着曉琪問,“你幹啥着呢?”被問到爲什麼這麼多天不回家,也不接電話,曉琪什麼也不肯說。

見到曉琪,馬建強上前啪啪打了她兩巴掌。他說,一個女孩子無緣無故跑出去幾天不回家,在當地是一件丟人的事情。直到上了警車,楊秋霞才注意到孫女脖子上的紅印。

直到兩年後的庭審,事實的全貌才逐漸清晰。7月30日下午,被告人馬某某提出帶曉琪到市裡的公園玩。在臨夏市汽車站,她坐上了馬某某的車,車上除了馬某某和司機,還有另一名男子司某某。上車後,馬某某開始動手動腳,對她實施侵犯,接着是司某某。中間,趁他們下車買東西,曉琪打開車門逃跑,又被司機強行抱回車內。到達賓館後,馬某某和司某某又多次對她進行侵犯。

次日,幾人把曉琪丟在了臨夏市中心廣場。不敢回家的她,獨自在廣場上徘徊,又遇到了周某某,被其先後帶至兩家賓館多次性侵。

但在2021年,報案三天後,曉琪家人得到的是臨夏市公安局出具的不予立案通知書,稱“無犯罪事實發生”,幾名嫌疑人也被釋放。馬建強說,當時公安給出不立案的理由是,嫌疑人說雙方是自願,還說不知道曉琪未滿14歲。

曉琪說,做筆錄時,她告訴警方,她當時用腳踢他們進行反抗,還踢傷了腳趾。

但嫌疑人手機中的錄音和視頻沒能支持曉琪的說法。後來的在案材料顯示,在賓館,馬某某用手機錄音,逼着曉琪說出,是自願發生性關係、不會報案,並拍下她的照片。在中心廣場時,他們強迫讓她收下一百塊錢,還錄了像。

楊秋霞說,回家後,孫女像“丟了魂兒”一樣,被突然叫到名字時會嚇一跳,晚上睡覺時,身體會突然顫抖。她告訴楊秋霞,“奶奶,我這輩子沒做成一件事。”

因爲羞恥和自責,她試圖喝農藥自殺,被送到醫院洗胃,楊秋霞用了各種土方法,給她灌漿水,總算把她救了回來。這年秋天,曉琪升入初中,好幾次因爲腹痛、下體無故出血被接回家。

家人覺得,孩子才12歲,不能吃下這個虧,馬建強爲曉琪申請了刑事複議、複覈。2022年初,他從臨夏市公安局刑警隊得到立案的消息,案由是“組織未成年人淫亂”。他無法認可這種罪名,“這意思是我們家孩子是自願的?”

“爲什麼是我的錯?”

轉機出現在2022年5月,馬建強在網上發帖舉報,引發輿論關注。隨後,涉案的犯罪嫌疑人被刑拘,縣政府的領導告訴他們,會妥善解決此事,並“好好照顧這個孩子”。

楊秋霞說,一開始不是沒想過私了,她覺得,如果對方願意積極道歉賠償,對於孩子來說,知情的人越少越好。她的擔心不是多餘的,輿論改變了案子的進程,也帶來了更多流言和非議。

曉琪偷偷翻看過網上的評論,有人爲她的遭遇痛心;也有人說,受害者可能是自願發生關係,其自身和監護人的責任更大;還有的說,是孩子自己不安分,玩手機約陌生人。

“他們說我不要臉,各種罵,我不明白,爲什麼他們說是我的錯呢?”

楊秋霞去問案子進展,一個工作人員說,“你們一家成了縣裡的‘名人’”。相關工作人員來家裡探望曉琪,給她做心理輔導。“阿姨們”告訴她,這種事情對女孩子的名節有損,不應該再發到網上。

一次,相關工作人員帶她去吃火鍋,飯桌上問她,“在網上發那些東西,是你的意思嗎?”曉琪搖搖頭,她們又問,“那是你叔叔的的意思?你不想發的對不對?和你叔叔商量下,不要再發了。”回到學校,她又開始自責,因爲自己嘴饞,被“套了話”。

讓她更不知如何面對的,是學校裡的流言。一次,她在校門口遇到了曾經的小學同學,對方問她,“你怎麼穿着校服,你不是去陪酒了嗎?”

她賭氣地說,“我就是去陪酒了,剛陪完酒回來。”

朋友氣不過,拉着她去找造謠的人,還和對方打了一架。“那些謠言,我能明白(是假的)”,朋友說。

那段時間,曉琪總鬧着不願意去學校。在家時,她儘量不出門,需要買什麼東西,就拜託奶奶出門時幫忙捎回來,不得不出門時,她把頭縮進衛衣帽子裡,拉緊帽子抽繩,再戴上圍巾、口罩,只露出兩隻眼睛。家裡有生面孔來,她就一個人躲到裡屋。

讀初二時,在縣政府安排下,曉琪轉到了縣裡最好的初中,流言也像影子一樣跟過來:她“是自願的”、她不潔身自好、她“懷過寶寶”……甚至有外班不認識的同學當面問她,網上那個女的是不是你?

她在本子裡發現過一張小紙條,上面寫着,她是這所學校的恥辱,說她不要臉,讓她“去死”。班主任通過監控查到,是同班的兩個同學趁她不在時塞進去的。

講到這裡,她撩起毛衣袖子,露出小臂上一道道顏色深淺不一的疤痕——難受的時候,她用破碎的鏡片在胳膊上劃拉,“我想着死了就什麼都不用管了,但每次看到血流出來,又害怕了。”

“很疼吧”,我問。也許是聽出我聲音裡的顫抖,她不停說着,“不疼,真的,一點都不疼。”我抱了抱她,她說,最喜歡被人抱着的感覺。

她也嘗試過反擊。一個高年級的陌生同學說曉琪“懷過寶寶”,她問對方爲什麼要說這些話,得到的卻是一句“我就要說”。又一次在樓梯上相遇時,女孩大聲說,“有些女生就是不自愛”。曉琪揚起手,上前給了她兩巴掌。

那個週末,臨去學校前,她哭着告訴楊秋霞,“奶奶,這個學打死(也)不想上了。”

打了那個女生後,學校裡對她的議論有增無減。“我知道不應該太在意,但總有人說那些,怎麼可能不在意”,她說,反擊與逃避,她不知道怎麼做纔是對的。

幾天的相處中,我能明顯感覺到她對“要不要繼續上學”的搖擺。她不大相信“考上高中就好了”的安慰,她能想象到的是,即使上了高中,學校裡依然會有認識她的人,想要徹底擺脫那些流言,除非離開這裡。但當她看到我相機裡大學生活的照片,又說:“嗯,還是上學好,那我還是考高中、上大學。”

轉學後曉琪得的獎狀

奢侈的陪伴

在公安局,馬建強看到過曉琪和馬某某的聊天記錄。在這款陌生人交友軟件上,馬某某常對曉琪噓寒問暖,說要給她零花錢、帶她到出去玩、請她吃飯。

平時,楊秋霞要忙地裡的活兒、照顧生活無法自理的曉琪父親。曉琪在家時,沒有什麼可以說話的人,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用奶奶的手機看會兒電視劇。交友軟件是曉琪從同學口中得知的,聽說那上面“很有趣”。用楊秋霞的手機註冊賬號後,她認識了23歲的馬某某。她告訴對方,自己還在上小學,馬某某則自稱單身未婚。

隔着屏幕,他常給曉琪送來關心和問候,並好幾次提出帶她去市裡的東郊公園。事發前幾天,剛有同學告訴曉琪,去了那裡玩。曉琪也想讓奶奶帶她去,楊秋霞說,家裡太忙了,等以後有機會再說。

對曉琪來說,家人的陪伴一直是件奢侈的事。

母親離家後沒再回來過,父親一年到頭也回不了一次家,甚至連電話也很少打給她。五歲那年,曉琪的手被捲進軋麪條機裡,經過十個小時手術,花了十萬塊錢,總算保住了一根大拇指。住院的七十天裡,是叔叔馬建強一直在照顧她。父親帶回來一千多塊錢,在家待了一星期又走了。

曉琪從小跟着做生意的爺爺奶奶,在青海、寧夏、甘肅各地輾轉。 她試圖從爺爺奶奶口中得到關於母親的信息,被問得不耐煩了,大人們就告訴她,她是從垃圾桶被撿回家的。

大她八歲的表姐曉玲一度扮演着“照顧者”的角色,除了上學,走到哪兒都帶着她,每天從早餐錢裡省出一塊錢給她買零食。對於曉琪五歲時的那次意外,曉玲一直很愧疚,覺得如果自己在家,妹妹就不會出事。那之後,原本成績優異的曉玲輟了學,每天接送她上下學。

9歲那年,父親出意外後,一家人搬回臨夏老家。沒多久,姐姐也嫁了人。曉玲出嫁那天,曉琪在日記本上寫下:姐姐嫁人了,我沒有姐姐了。臨別時,曉玲叮囑她,“以後,就是你一個人了,乖乖的,別讓奶奶生氣。”

她曾經怪過姐姐:爲什麼要結婚?但在一些無助的時刻,她第一時間想起的還是姐姐。

做完筆錄回到家那天晚上,姐妹倆通了個視頻電話,曉琪對着屏幕一直哭,最後才把幾天來的遭遇告訴曉玲。

這幾年,姐妹倆見面的機會很少。好幾次,她撥通姐姐的電話,想問問怎麼辦,但當姐姐問她怎麼了,她只是說,“我沒事,我能有啥事”。

曉琪在自己胳膊上留下的傷痕

更多理解支持她的人

現在,除了聽網課、查作業,曉琪很少用手機。偶爾,楊秋霞發現她拿着手機玩,會說一句,“玩手機的毛病還不改?”像是被戳到痛處一樣,曉琪說着“這樣不對”,放下手機。

楊秋霞說,她並不是責怪曉琪玩手機,而是怕再因爲手機惹出什麼麻煩。更讓她發愁的是曉琪的身體狀況。直到現在,曉琪每個月都會來兩三次例假,經常無故腹痛,到醫院做了檢查,也沒有查出到底是什麼毛病。

縣政府給曉琪安排了一套村裡的住房,馬建強告訴曉琪,等裝修完搬了家,會在她的房間裡,給她掛個大彩電。

叔叔在家的這兩年,曉琪感受到了久違的父愛。馬建強會給她講歷史故事;在她去學校前,悄悄塞給她零花錢;在她蒸米飯加多了水怕被奶奶數落時,告訴她沒事,就說是叔叔蒸的。“有人會護着你的感覺”,曉琪說。

每到週三,曉琪會借用班主任的電話打回家裡,“尕爸爸(叔叔)走了沒有?”得知馬建強還在家,她纔會滿意地掛掉電話。

叔侄倆聊天時,她問的最多的問題是,你能不能不出去(到青海工作)?

“我得出去掙錢啊”,馬建強說。

她只好央求:“那你一年多回來幾次。”

馬建強知道,他沒法做到一直陪伴曉琪,在她以後的人生裡,需要更多理解支持她的人。

曉琪現在的班主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經常找曉琪談心,在她考試進步時自掏腰包請她吃飯。他告訴曉琪,“可以把我當成你的爸爸。”

曉琪能感覺到班主任對自己的“偏袒”,她討厭嘴角右邊那顆痣,還有鼻翼兩側的雀斑,偶爾會用粉底遮一遮。班裡同學問老師怎麼不管她化妝,班主任說,女孩子愛美,臉上有痣遮一遮怎麼了。

一次早自習,班主任特意把曉琪“支開”,告訴班裡人:“要是讓我知道班裡有人毀女孩子名譽,別落到我手裡!”

再有隔壁班的男生到教室門口問她,“網上的是不是你”時,同班男生看她臉色不對,走出去告訴對方,“找她有什麼事,你們和我說。”曉琪後來才知道,同桌也是班主任安排的“間諜”,一次看見她又拿鏡子碎片劃胳膊,馬上跑去告訴了老師。

她和同桌現在是最好的朋友,兩人有過一次冷戰,起因是她聽說同桌也在傳她的謠言。誤會解除後,她問同桌,你相信那些話嗎?同桌說,“如果我相信,怎麼可能和你做朋友?”

(文中曉琪、馬建強、楊秋霞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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