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爽劇”賢妻夢

這是一篇婦女節推送。

春節之後人們都在談論短劇《我在八零年代當後媽》。話題不外乎這背後還是咪蒙主控,咪蒙已經在短劇領域發了好幾遍大財,短劇是一個新風口,短劇主要靠投流,最多再加上一個,內娛已經如此無聊看長劇不如看短劇。

帶着好奇點開此劇感受到最強烈的衝擊是:這竟然被納入了“爽劇”的範圍嗎?女性消費爽劇到底在消費什麼?

女主是一個當下年代穿越回到過去重生的女大學生。在80年代的身份是有錢人抱錯的女兒,她有錢的養父因爲找到了親生女兒因而對養女棄之如敝屣,打發養女去替親生女跟鄉下帶孩子的中年男人結婚,女主也就去了。

好吧,姑且忽略這個基礎設定裡讓人一頭霧水的邏輯(爲什麼養父母會對女兒毫無感情,爲什麼有錢父母竟然對於養了18年的女兒要嫁給鄉下中年離異男一點都無所謂根本不想辦法拒絕,爲什麼這個男主是隱藏款帥哥大富豪大家全部都不知道),就接受這個“biaji!重生了!現在你就是當代女大學生穿越後要去跟鄉下離異男結婚咯”的情景再看看。

不顧邏輯地強行進入“重生回80年代找老公”的故事,我首先感受到的是危險。就這樣連對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就孤身一人去結婚了。也許有人會說,因爲這是“爽劇”,所以不需要帶腦子不需要有邏輯。但現實的殘酷和慘烈程度已經無法讓我接受“開盲盒嫁人是爽劇”。

(△這場景還以爲看《盲山》開頭)

所謂的滿足幻想的部分是這個“鄉下中年離異男”長得又像霍建華又像肖戰,一回來就給女主錢。

當這種開盲盒具象化爲“開出個有錢帥老公”之後,女主也不是坐享其成。

她的“勝利”實際上是做一個“好老婆”“好媽媽”,能認可並給予她勝利果實的,是那個男人,不管是傳說中“帶兩個孩子鄉下離異男”,還是她發現的“早早發家致富的帥哥男菩薩”,標籤不同而已,本質上,丈夫纔是女主的領導甚至是上帝。美醜窮富,什麼樣的丈夫,都是一個盲婚啞嫁過來的女孩的上帝啊。

劇情爲了展示女主在80年代的農村多麼如魚得水,多麼能碾壓得壞人啞口無言,給她安排的高光時刻是——爲繼子繼女蒸包子。

請注意是使用土竈和沒有超市熟食的年代。從和麪剁餡包包子到生火熱鍋再到蒸出鍋,這一大套浩大流程,我光在這種超快短劇裡截圖已經看累了!

接下來一場戲她還要打扮美美地去男主單位送飯菜而且送得滿滿當當無比精緻。送菜過程裡還要跟情敵炫耀:“這都只是開胃菜,我當然要讓我男人吃得又飽又好呀!”

我天這得多累啊,咱都穿越爽文了爲什麼還要做這麼多家務!

我嘗試理解這個故事的受衆是否已經丟掉了現實裡的一切,只感到“碾壓壞人讓對方閉嘴”的快樂。

但我無論如何不能忽略,能讓女主碾壓的是做家務的能力,是和麪剁餡包包子的能力,是給老公送工作餐也要四五個菜的能力,女主戰勝了情敵,情敵做的飯就被所有男人嫌棄。——而任何一個男頻爽文的碾壓時刻都是撒錢或利用信息差展現自己才華和知識點吧!(除了中華小當家!但做飯在這種美食故事裡就是職業能力了啊!)

女主的其他過人之處還包括:會帶孩子,能讓陌生的孩子跟她一相處就當她是親媽(還有超級煽情的喊媽媽橋段);特別會吵架,能對着所謂的“極品吸血親戚”口吐蓮花。

這些素質加在一起不過是賢妻的必要護夫術:對丈夫的孩子視如己出(其實是丈夫姐姐的孩子),要守護男主的金錢,不能被親戚坑。

乍一看“女主怒喝極品親戚不要吸血”的橋段,似乎是相當有“網感”,這不是女性在網絡上倡議的嗎?別對吸血的親人太客氣。可仔細一看,現實裡女性控訴的“吸血”是針對自己不公平的父母、自己的兄弟及兄弟的家庭,通常是一種“孝道”的去除。而短劇裡女主所謂的“對壞人可以沒素質”“讓人乳腺暢通”,針對的是丈夫的親戚們(基本上都是女性,丈夫的大娘及其外甥女、丈夫的妹妹,再多一個丈夫的妹夫)。

跟親戚吵架時兩方相互攻擊的話術都體現了婦女在父權制家庭中地位的低下:男主親戚罵女主是“不是我們周家的人”“是外人”;女主罵男主妹妹就是“外嫁的女兒”。

除了維護丈夫而產生的吵架戰鬥,女主的對手還有一個,就是當年跟她被抱錯的另一個女孩。兩家父母財力有所不同,那麼兩個女兒爲了分別能進入哪個家庭就產生了競爭,這種微妙的心理在《藍色生死戀》和《錯愛一生》中都不同程度的體現。但在短劇《我在八零年代當後媽》裡,另一個女兒被女主定義爲“綠茶”,“綠茶”知道自己是富人女兒後就急吼吼把女主趕走(還使出陰謀詭計偷走彩禮使得女主和鄉下男人的婚約不可撤回),中間又幾次羞辱女主嫁給窮人。

一個抱錯女兒的設定也能直接被拍成女性之間相互撕咬的“雌競”,長期養育的情感、兩家父母的糾結心理,都被忽略,剩下的只有“綠茶使出陰謀詭計佔我的位置過好生活,我就要過得比你更好還要報警抓你”。

女主偶遇另一個女兒和她的男友,教孩子罵人,說男的是普信男,女的是綠茶。這個場景格外有意思。“普信男”是女性主義思想興起後女性脫口秀將“mansplainer”概念本土化的產物,甚至引發了男性的強烈反彈和對楊笠的舉報。而“綠茶”則是非常典型的污名化女性的話術,這種詞彙在女性內部製造分裂引發她們相互審判和攻擊,是一個已經被批判了多年的陳舊辱女語法。

所謂的“爽文女主罵街”場面,竟然能把截然不同兩個立場的詞語“普信男”和“綠茶”捏在一場戲裡。不過在這個故事的內部邏輯裡這並不矛盾。因爲女主真正要攻擊的是另一個女人,是“綠茶”。攻擊那個男人“普信”,只因爲他是“綠茶的男朋友”。這和“女人受夠了愛說教的男人”毫無關係。可以想見,普信的若是女主的老公,那就是可愛;這是“綠茶的男人”,這就是“普信”。抓到一個時髦詞,上演的終究是雌競大戲。

行業報道里聲稱,《我在八零年代當後媽》的成功秘訣是“令人乳腺暢通”。這些報道的出發點是首先知道了該劇賺錢,再從觀衆反饋裡倒推其成功邏輯。

我也不知道是誰的乳腺暢通了,但這部戲的本質就是《盲婚啞嫁超幸福》《賢妻法則》和《回到八零年代彪悍地執行女德》。

其倫理陳舊之處不僅包括上文所說的賣力做家務帶孩子、維護丈夫、怒斥丈夫極品親戚、女主和各種“壞女人”的纏鬥,甚至包括了“孝順父母”。

通過“抱錯孩子”,故事中父母被分成了兩種,有錢的養父母對女主無情無義(有些不可理解的設置,因爲一般有錢人家抱錯孩子反倒有財力對兩個孩子都好),沒錢的親生父母實則樸實善良受盡委屈,激發了女主的大孝女之心,一定要讓親生父母拿上丈夫的錢過上好日子,儘管這個穿越女主跟親生父母一樣是開盲盒現碰上的。

這完全符合“傳統道德”裡對女人的一切期許:愛老公、愛孩子(哪怕不是親生的)、孝順父母、兒女雙全,以及“女子本弱爲妻爲母則剛”。

《我在八零年代當後媽》裡有女主對男主外貌身材垂涎流鼻血的形象,彷彿是女人站起來了,當性主體了,消費男色了!

請注意,這劇在性道德方面其實極爲保守。女的穿越前一直單身沒有戀情,男的不近女色,對前妻的描述是“相親認識沒怎麼接觸也不瞭解”。男女主還是新婚夜當晚第一次過生活,過生活就抱着生孩子的目的,可以說完全符合“主流價值觀”,婚姻登記處都能播放的尺度。

這個短劇和嚴苛性道德下才能接吻的甜寵是一致的。或者說,“先婚後愛”本身就是一種極度壓抑的性道德,限制了一切人性的離經叛道的因素,在最安全的倫理下調情和接吻。幾年前有個傳播很廣的微博說,網店裡賣女裝標籤是“乖騷甜”,跟這種壓抑的“甜寵”橋段應該是異曲同工吧。

儘管網絡上充斥着女主罵人“素質不祥遇強則強”的片段,彷彿是個“爽文”,但真正的爽點時刻都是男主忽然出現主持正義。

男主不是80年代的殺豬廠長,是皇帝啊!從小家庭到大家族,從村裡到縣裡,他的出現才能真正判定是非對錯,他的抉擇才能讓壞人真正絕望。他說女主是好人,女主纔是人生勝利組,他相信女主,女主纔在對決極品的戰役裡宣佈獲勝。

男主出現時的氣氛,跟《康熙微服私訪記》裡皇上終於亮明身份嚴懲貪官,或是《甄嬛傳》裡妃子們打得不可開交時萬歲駕到一錘定音,沒有任何區別。由衷感嘆,每個男寶都有一個圍繞他轉動的帝國!

總的來說,女主是非常自相矛盾、非常縫合的形象。但細究起來,這縫合的內部又是如此自洽。

既沒素質又賢妻,是爲了維護丈夫可以沒素質,對丈夫孩子務必賢惠。既翻臉不認人又孝順,是因爲父母對我不好我會生氣,但我總有一顆盡孝的心因爲我是好女兒渴望父母的認可。既是個“好女人”又是個“喜好男色”的人,這不是對着老公有性慾才合法嘛。

如果你覺得這擰巴,只是因爲你已不需要做賢妻夢。而在需要發賢妻夢的受衆心裡,這樣纔是剛剛好,纔是爽。生活裡做女兒做妻子的萬般委屈,通過女主咒罵養父母和極品親戚發泄掉,但生活裡得不到的愛,又通過劇中丈夫的愛孩子的順從得到了滿足。

也許會有人說我何必對“沒腦子”的短劇如此認真。唔……大家分析這劇多麼賺錢的時候,不是對製作方的“腦子”極盡仰慕崇拜之能事嗎?

這怎麼是沒腦子,這是太有腦子了。有腦子到絕不可以點出“盲盒婚姻”多麼危險,絕對不可以指出男性把家務和瑣事交給女人多麼逍遙,絕對不可能提醒女人和麪剁餡蒸包子的體力消耗超越上班而回報率極低,絕對要甩出一沓沓鈔票製造出“賢妻”是一個好工作的幻象。

這樣的“爽”,纔是恰到好處不會引發非議的爽,纔是沒有走出既定思維方式的爽,纔是符合傳統道德的爽。

而這種思路當然不只在爽劇裡。放眼主流的影視產品,打着“女性標籤”卻內在陳舊的作品比比皆是,有些甚至更加精美和眼花繚亂,以至於點出其假女權真父權之處都會引發輿論的高強度捍衛。雙女主劇必然要給女主加官配,真正的好歸宿是女主要披上婚紗。春節熱播劇《南來北往》裡每一個女人都是賢妻和好女兒,一切女性角色都是兩個男主感情(“男性同性社會性慾望”)的附屬品。而另一方面,極度溫和的《熱辣滾燙》僅僅說了一句“看心情”就會引發女觀衆強烈的情感共鳴和(部分)男觀衆的百思不得其解以至於猛烈抨擊。

與這種“賢妻夢”相匹配的是,《我在八零年代當後媽》對80年代的呈現也非常膚淺,膚淺的同時又折射着社會情緒。年輕人總是感嘆“我們實現階級躍升遠沒有父母容易”“爲什麼父母的年代上大學免費工作就能分房”“我永遠無法重複我父母的成功”,那麼現在回望8090年代就戴上的是“容易發財”“機會大把”的濾鏡。這樣的濾鏡不無道理,但“容易發財”是因爲打破了怎樣的桎梏,“機會大把”需要什麼樣的社會支撐。以及,就算是父母經歷過的日新月異的年代,那時依然是出國洗碗寄回來家用都是鉅款的年代啊,先富起來的是少數人,而且其中有部分是“privilege盡數體現”的少數人。眼前的現實不去面對,過去的現實也不去面對。做夢解壓無罪,但總不能面對每個嚴肅社會議題都在做夢吧。

要不要對着一個打發時間的短劇分析其故事內核?我原來都覺得吐槽這個算殺雞用牛刀了。但是從春節到現在整個網絡上所有報道都關注其商業成功而絲毫不關注其內在敘事邏輯,也是非常令人嘆息。這種報道方向本身也是一種集體情緒:賺錢好難,怎麼別人就能賺錢?光是“賺錢”已經讓人除了慕強就無話可說了。

從受衆的角度來說或者也可以理解,生活已經太累了,能喘口氣的時候誰還會思考我爲什麼因爲這樣的短劇而喘出了這口氣。

但作爲一種文化現象,這多麼諷刺和荒謬。這種內核本身就是分析集體意識的一個樣本。

你看。男人的爽文,是有錢有勢有才華讓瞧不起我的女人高攀不起對任何人都有不屑一顧的資本做了世界的王。女人的爽文,是我老公有錢有勢有才華對全世界不屑一顧只珍惜我,我會蒸包子會帶孩子我老公一定不會相信壞人的話他會爲我做主會給我家用的啊!

嗯,消費男色。嗯,女性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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