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韓江因戰亂拒開發佈會:她拿獎,韓國人自己都不相信?

作者:蘇師傅

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正式揭曉的那一刻,韓國人自己都不敢相信:“沒人告訴我們今年有一位強有力的候選人。”

這位在博彩公司賠率榜上賠率極低的女作家,成爲了首位獲得該獎的亞洲女性。

● 韓國女作家韓江獲得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

獲獎的消息太過突然,導致一些網上書店因流量激增而癱瘓,韓國國內多場政府聽證會也因爲大家的慶祝而暫停。

● 10月11日,首爾某書店門口,市民排隊購買韓江的書

然後,獲獎者韓江只在接到瑞典文學院的電話後,淡淡地表示自己剛跟兒子吃完晚飯,現在準備喝喝茶慶祝一下。

這就很韓江。

鏡頭前的她,短髮垂肩,不施粉黛。

她總是穿着淺淺灰灰的衣服,不管是說話還是表情始終淡淡輕輕,沒有什麼起伏,如同大家印象中的韓國傳統女性。

不過,稍加了解她的人生與作品就不難發現,在這柔軟的皮囊下,深藏一個多麼堅韌與頑強的靈魂。

她以筆爲刀,溫柔又決絕地直刺歷史的創傷和生命的脆弱。

54歲,作品不多,但口碑極佳。

書中的童年

1970年,韓江出生在韓國光州的一個文學世家,那時她的父親韓勝源還是個年輕的小說家,沒什麼名氣,家裡並不富裕。

● 韓江(右一)和父母

小時候韓江家裡傢俱不多,書卻不少,整個家宛若一所私人圖書館。韓江回憶:“書的數量一直在增長,週週有新書,月月有新書,有點和書一起生活的感覺。”只要打開書,進入文字的世界,就可以暫時忘記折騰的生活。

看書是韓江童年唯一的樂趣。

同時,家庭非常重視文學藝術,也鼓勵孩子們自由思考,表達個人見解。在父親的影響下,韓江兄妹3人都成爲了作家。但是她的文學風格與父親有着顯著的差別。父親側重傳統敘事,她傾向於探索內在世界,探究人性與生命。

● 韓江(左二)全家福

這一點,跟她有一個素未謀面的姐姐不無關係。

在她出生前,家裡夭折過一個女兒,這個只在世界上呼吸了2個小時的女兒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裡,被母親對韓江一遍又一遍地提及。母親通過這樣的方式稀釋自己失去女兒的痛苦,同時提醒小女兒生命的可貴與不可挽回。

對於韓江來說,因爲姐姐夭折,她的人生其實揹負了兩個生命。

她在作品《白》中寫道:“若你還活着,那現在我就不應該活在這世上,現在我活着的話,那你就不會存在。”

這本美如散文詩的小說裡,主人公“我”有一個早早夭折的姐姐,“我”對姐姐的記憶是一個“半月糕般白色的孩子”。全書描寫了63種日常中的白色事物,彷彿一份白色的悼詞。

這些意象的源頭,都是韓江心裡最深處,那個從未謀面的姐姐。

不過,姐姐給予韓江的不僅僅是一份對生命的體悟,還有一份情感,這份情感裡承載了美好的希冀,幫助韓江抵擋住了外部的侵蝕。所以,在韓江的作品裡,主角幾乎都是清一色的女性,並且,常有“姐姐”這個角色存在。比如後來屢獲大獎的《素食者》和《植物妻子》。

她筆下的女性,或柔弱,或傳統,或不幸,卻未失去人性的光輝。

病中的寫作

受家庭的影響,韓江在14歲時下定決心當作家。

剛開始,只能寫一小段一小段的句子,後來開始寫日記,再無間斷。19歲時,韓江正式投入創作,在小雜誌上發表了幾篇小故事。

大學畢業後,她先去做了3年編輯。在工作期間,爲了省下時間寫小說,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後來因爲寫作的慾望越來越強烈,索性辭職,成爲專職作家,開始創作。

● 韓江

1994年,她憑藉短篇小說《紅錨》在文壇嶄露頭角。

不過,靠短篇走紅的韓江後來卻在長篇的創作上越走越遠,她非常鍾情長篇。

但是在那個年代,作家的困難可能並不來自寫作本身,而是寫作時難以解決的經濟問題。寫一部短篇一般只需1個月,而寫一部長篇則需花費1到3年的時間,這意味着,一旦開始專注寫長篇,就會長期無收入:

“哪怕寫到第6部長篇了,也還是一樣,感覺每天寫作的同時也在和生活作鬥爭。我只能最大限度地保證自己的寫作和生活。”

韓江要面對的挑戰還不僅僅是經濟上的,身體上的病痛更是讓她難以承受。

十幾歲起,她就患上了嚴重的偏頭痛,每當疾病發作,便不得不放下一切工作,等待急發期過去才能重新開始幹活。這疾病讓她謙卑,也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平凡和普通,她說:“如果我100%的健康且精力充沛,我不可能成爲一名作家”。

身體狀況不佳時,韓江便常在睡前讀些與植物有關的書籍,比如彼得·渥雷本的《樹的秘密生命》和簡·古道爾的《希望的種子》,後來她的作品裡常常出現“植物”的意象。

比如在《植物妻子》裡,一個在婚姻中被忽視的女人,最終選擇逃避現實,變成一株植物,只需要陽光和水,不再需要與人交流。比如《素食者》中,女主英惠做了個夢,樹上掛滿血淋淋的生肉,便開始拒絕吃肉。

● 圖片來源:電影《素食者》

植物在她的筆下無比安靜,卻自有一種無法被毀滅的生命力,同時還隱喻着人類的某種宿命。

除了偏頭痛,韓江還要對抗手指關節的嚴重勞損。在創作《素食者》前,她的手指已經到了無法使用鍵盤打字的地步,只能靠手寫。完成手稿後,她請來一位同學幫她錄入電腦。

不幸的是,很快她連手寫也難以支持,幾乎徹底喪失撰寫能力。

她因此消沉了2年,沒有任何作品問世,每天都活在焦慮和痛苦之中。後來,她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倒握圓珠筆在鍵盤上敲字。

這樣就可以減少關節的受力,雖然速度很慢,但至少可以工作了,不用麻煩別人!於是她真的這麼做了,並且發現效率出乎意料,於是後來,她就靠着倒握圓珠筆,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了《樹火》。

疼痛的作品

瑞典文學院給韓江的頒獎詞是:“她用強烈的詩意散文直面歷史創傷,揭露人類生命的脆弱”。

正如頒獎詞所言,她的語言剋制又平靜,極其細膩地描繪着日常生活裡不可脫卸的傷痛和絕境。讓讀者在閱讀時,難以避免地感受到一種無法逃脫的疼痛。

這種疼,並非大開大合,鮮血淋漓,而是細刀刮開皮膚,看到掙扎跳動的毛細血管和傷痕累累的筋骨,靜默、冷冽、驚悚、荒涼。

這其實跟她出生在光州有關。

寫作期間,在查閱歷史時,她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一面是施暴者向民衆開槍,一面是人們排隊爲傷者獻血。人類的暴力與高貴成爲兩個極端的對立面,成爲她心裡解不開的謎。

於是,她把對這個謎題的剖析和質問,付諸筆端。筆下人物無比殘暴又無比善良,兩個極端間有一種奇妙的連接,自然又怪異。

在《少年來了》裡,她還原了歷史,沒有宏大敘事,卻用文字傳遞出了切膚之痛。

在《素食者》中,則用簡單的人物與情節,打造了一個讓讀者感覺近在身邊的日常暴力:

一位普通的韓國女人英惠,從出生、工作、結婚都按部就班地聽從家人的安排進行着,後來因爲一個奇怪的夢,決定退出人類世界,放棄自己備受操控和凌辱的生命。於是她不再吃肉,只飲水,吸收陽光,渴望變成一株植物來擺脫家庭暴力。後來,面對丈夫和父母的不解與干涉,她堅定地抵抗,直到生命幾近枯竭。

● 圖片來源:電影《素食者》

這部作品讓她在2016年獲得了英國小說界最高獎項布克文學獎。

在頒獎禮上,她的致辭是:“我在寫作時,經常會思考一個問題,人類的暴力能達到什麼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瘋狂,我們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別人。”

韓江用一支筆,讓讀者明白,無論是宏大的歷史主題,還是家庭內部的個體遭遇,包含的人性複雜在濃度上,其實相差無幾。

爲什麼是她?

其實韓江獲獎,連她自己都沒有心理準備。

畢竟距離她獲得布克國際文學獎,在國際文壇嶄露頭角,只有短短8年時間,實在是太快了。

所以,韓江迅速陷入了爭議的漩渦。

很多人認爲韓江是一位優秀的作家,但還沒達到獲得諾獎的水平。西方國家把獎頒給她,爲的是凸顯一種“政治正確”,即對女性的支持。然而真正瞭解韓江的人會明白,她一直站在韓國國內盛行那些所謂“主義”的對立面。

當下,韓國女性的處境很不樂觀。有研究顯示,韓國女性的薪水只有男性的63%,是發達國家中,男女薪酬差距最大的國家之一。

同時《經濟學人》評價,韓國是經合組織成員國中,對職業女性環境最差的國家。

● 圖片來源:韓劇《死也很好》

早年間的過度扶持,導致國家命脈完全被財閥把控,造成了國內巨大的貧富差距、階級壁壘以及經濟畸形。

韓國社會在財閥的控制下,充斥着不公平和極度壓抑,而韓國女性更是長期以來飽受壓迫的對象。

● 圖片來源:韓劇《死也很好》

在這種背景下,韓國的極端女權主義出現了:對所有男性做無差別網暴,拍男童裸照發布在網絡上,虐殺雄性貓狗,毆打靠近男性的女性(認爲她們是背叛女性的異類)……

可韓國女性的境況因此改善了嗎?

事實恰好相反。

隨着極端女權愈演愈烈,韓國出現了反對女權的極端男權組織,他們主張——你們要求公平,那我們就公平到底。他們倡議“兵役平等”、約會時AA制,但凡你說男人應該多承擔一點責任,那就是“歧視和壓迫男性”。

這種對立的高峰出現在東京奧運會,爲韓國奪得2枚金牌的韓國女性運動員安山竟然被韓國男性們網暴,原因是她留着短髮,韓國男人覺得短髮是女權的象徵,你是女權你就不配拿冠軍。

這種極端對立,導致韓國近年來生育率達到新低,生育率低又進一步加劇了韓國的經濟困境,惡性循環。

● 被網暴的奧運冠軍安山

其實,“女權”本不是一個污名化的詞彙,它本是在舊思想下的女性意識覺醒,但如今卻深深傷害了合理呼籲的人。

而韓江,面對身體、命運的磨難,她沒有認命,也沒有瘋狂,而是選擇用女性的堅韌與不屈頑強應對。

在她的筆下,一個絕望的女性以一種看似脆弱實則十分堅韌的姿態,對命運做着反抗,在這個反抗的過程中,你不僅僅能感受到鬥爭的意志,更能體會到人性的美好。

在《素食者》的結尾,英惠奄奄一息卻沒有死,這全賴姐姐仁惠的守護。姐姐與英惠的連接,人性的溫暖,纔是消解苦難的根本。

● 圖片來源:電影《素食者》

在《失語者》中,中年女人離婚後喪失撫養權,將整個身體關閉,拒絕和世界交流,遇到了失明的男人後,人生出現轉機。

《少年來了》裡,少年東浩目睹了暴行後,遇到了留下來幫忙的女高中生和女裁縫,最終決定堅守到最後一刻。

人性的惡與善其實沒有性別之分,唯有守住生命底色才能遇見希望。

正如韓江所說:

“儘管存在暴力,但人類擁有感受他人痛苦的力量,以及不侷限於自己生活的能力。只要我們的內心擁有提出疑問的力量,即使看似微弱,希望就不會消失,始終會存在於我們之間。”

有這份希望在,生命就永遠有獨到的可愛之處。

● 參考資料

[1] 南風窗|韓國首位諾獎女作家,寫透了東亞女人的一生

[2] 南方週末|作家韓江爲什麼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3] 三聯生活週刊|困境未曾改變:一個普通韓國女人的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