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餘秀華跳舞的那些日子

跟老餘相識多年,還從未認真寫過她,也許是我在等一個契機。過去一年時光,歷經《萬噸月色》詩歌舞蹈劇場從無到有的全程,感覺似乎時機已到。在她早已廣爲人知的生命故事中,這段經歷談不上多麼傳奇,但因爲其中涌動的因緣際會與神秘聯結,讓我每每想起詩人米沃什寫過的一句話:“但是不可能之事的確在發生”。

11月15日-11月17日,《萬噸月色》即將在上海YOUNG劇場全球首演,我想,是時候將這段生命履歷記錄下來了,也藉此寫寫我眼中的老餘。

被動入局者

2024年4月,結束了倫敦第二階段舞蹈排練的餘秀華,在我的慫恿下,去參觀了一次英國國家美術館。在那裡,她徜徉在中世紀意大利大師們絢爛的畫作中,被深深迷住了,“太美了,太美了!”老餘一路發出驚歎。這是她第一次在國外參觀美術館,此前對西方美術史幾乎一無所知。

終於來到梵高的名作《向日葵》前,那灼目的金黃色光芒,老遠處就將我們的目光吸引過去。扭動的花瓣向四面八方張開,彷彿一團火焰發出嘶嘶鳴響,要將觀者捲入一場劇烈的風暴。老餘一下就被擊中了,她在畫作前駐足良久,細細打量,最後怔怔地吐出幾個字,“還是梵高最牛逼!”

我則在心裡默唸:兩團火焰相遇了。

這不是一次計劃內的相遇,在餘秀華獨一無二、不可預知的生命道路中,隨機性和被動性佔去了一大部分。在倫敦和紐卡斯爾的排練中,她每天都早早地回到酒店公寓躺下休息,世界的喧囂與豐富與她無關。只有在休息日,在夥伴們的強烈建議下,她纔會跟着大家去市區和海邊轉轉,漫天飛舞的海鷗、廢棄的海邊修道院、愛丁堡山谷裡的大風,都讓她深感驚異,就像那幅《向日葵》一樣。

她從不主動創造這些機會,然而每當她被被動推入一場行程中,各種出人意表的奇異風景總會出現在她的世界裡,如同愛麗絲掉進了兔子洞,又彷彿生命額外的饋贈。

最新這次奇遇的主人公名叫法魯克·喬杜裡,一位64歲的英國人,國際著名的舞蹈製作人和導演。2023年5月,當我第一次在北京麗都飯店附近的餐廳見到他時,並未預料到接下來的一年時間,餘秀華將被拖入一場她前所未有的旅程中。

“我想找餘秀華跳舞,我是認真的”,法魯克開門見山地說。雖然在線上早有接觸,我還是對他語氣裡的堅定感到暗暗吃驚。

“你知道,她是殘疾人,這樣做會有危險,而且她本人未必願意”,我遲疑地迴應他。

“我讀過她的詩,內心被深深地觸動,我感覺到一種本能的衝動,想把她的詩歌搬上舞臺。直覺告訴我,她比我們想象得更勇敢,也會比我們想象得給得更多,請相信我。”法魯克目光灼熱。

“還是有點冒險,她畢竟是一個詩人、作家,寫作纔是她的本分,從前在舞臺上最多讀讀詩,讓她去跳舞和演戲,這個步子跨得太大了。放眼中國甚至全世界,似乎沒有這樣的先例。”

“正因爲如此,我覺得更加值得嘗試。她太獨特了,她的詩歌應該走向世界舞臺,讓更多人知道她的故事。我有合作多年的舞者,也去過很多藝術節,我們未來做巡演,去英國、美國、澳大利亞、希臘……我有信心。”

我答應先跟老餘商量商量,跟法魯克告了別。老餘聽說了以後,也覺得匪夷所思,“跳舞?站都站不穩,跳什麼舞啊!”不過,我們對這個全新的計劃感到好奇,最終還是決定試試。

法魯克·喬杜裡

爲了摸清餘秀華的身體狀況,以及做一些基礎的肢體培訓,法魯克決定跟舞蹈指導素滿從英國出發,去一趟餘秀華老家。2023年9月初,我將信將疑地,陪着兩位藝術家,走進了湖北省鍾祥市橫店村。

老餘和餘爸熱情地接待了兩位藝術家,在家門口剛一見面,老餘就像老朋友見面一樣張開雙臂,跟法魯克來了個大大的擁抱,她毫無保留的大笑瞬間感染了法魯克。簡單,直接,火一般的熱烈—這完全符合他對這位女詩人的想象。

素滿是知名的舞蹈家和培訓師,尤其擅長調教初次接觸舞蹈藝術的明星、藝人,跟她合作過的有法國著名演員朱麗葉·比諾什和一衆好萊塢電影明星。她會根據每個人的不同情況訂製不同的肢體訓練計劃。餘秀華是她和法魯克截至目前爲止最大的挑戰,一位腦癱患者能實現他們理想中的想法嗎?其實他們心裡也沒底。

更大的挑戰來自於餘秀華的生活習慣,平時如果村裡沒人拜訪,她寧願每天躺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下樓吃口飯,喝點酒,清醒的時候就去二樓花房給自己養的花花草草澆澆水,然後去陽臺上喝茶、讀書。一天的時間就這麼打發過去了。她從沒有主動散步的習慣,更別提運動了,臥室裡新買的柔軟牀墊是她的安樂窩,她最大的愛好就是躺在上面舒服地刷短視頻。

9月的橫店村豔陽高照,已有一絲初秋氣息,深綠色的桔子掛在餘家老宅門口的枝頭上。在這間已經改造成博物館的舊居里,餘秀華把頭髮紮成馬尾,穿着寬鬆的衣服,半推半就地開始了人生的第一堂舞蹈肢體課。

呼吸、屈體、拉伸、平躺、側翻……在素滿的指導下,餘秀華笨拙而艱難地一步步嘗試着動作,在她過往的生命裡,她早已習慣跟這副殘缺的身體相處,那是一具如此沉重的肉身,承載着她所有的不堪與痛楚,她時刻想要逃離它,卻從未想過它有被重新打開的可能性。

兩三天過去,素滿和法魯克對老餘的表現感到驚喜,她不僅全部動作都堅持了下來,而且記動作非常快,“比我教過的很多明星都快”(素滿語)。雖然因爲天生疾病的緣故,做動作時會搖搖晃晃,動作幅度也不可過大,但他們從中發現了餘秀華獨特的領悟力和藝術美感,“她非常聰明,也非常有藝術天分”。

訓練到第三天,老餘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比從前舒緩多了,她漸漸意識到,這樣有規律的肢體訓練,能夠幫助她鍛鍊身體,從實用的角度看,利大於弊,雖然身體的疼痛和疲勞還是時時襲來。

法魯克、素滿與餘秀華在橫店村

在橫店村的一週時間裡,除了訓練肢體,在閒暇時刻,餘秀華也會陪法魯克和素滿逛橫店村唯一的一條馬路,在當地有關部門的統一安排下,街邊房屋的牆壁上塗滿了她的詩歌,那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也位列其中,顯得有一絲荒誕色彩,法魯克和素滿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法魯克分享了他讀餘秀華詩歌的感受,“我經常能感受到你詩中強烈的情感,有時會忍不住哭泣,這是我生命中從未有過的閱讀體驗,哪怕在我的母國作者也沒有給予我同樣的感動。” 在不久的未來,當餘秀華爲舞劇作品創作了一首又一首新的詩作,法魯克一次次發微信激動地告訴我,“I’m so touched with tears in my eyes”(我感動得熱淚盈眶)。

後來我們才瞭解到,法魯克是巴基斯坦裔移民,小時候全家移民英國,在英國曾經遭受過的歧視令他刻骨銘心,也許曾經同爲“邊緣人”的共同心理,讓他對餘秀華詩中散發出的堅韌、倔強與強大生命力格外心有慼慼。人心中的傷痛與掙扎,需要一個精神出口,對餘秀華而言,是詩歌,對法魯克而言,是舞蹈。兩者在此神秘交會。

“胡濤,要不我們試試看,看這老頭到底能搞出什麼名堂。”老餘這樣對我說。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我們跟法魯克敲定了第一階段的工作坊計劃,9月下旬開始,在浙江舟山花鳥島,一個遠離塵囂的孤島之上,法魯克召集來舞者、演員,爲打造一場結合詩歌、舞蹈、戲劇元素的綜合性舞臺作品做初步準備。

身體裡的風暴

餘秀華對舞蹈最直觀的一次印象,來自於2023年2月份,我們一起在蘇州灣大劇院觀看楊麗萍家喻戶曉的舞臺劇作品《孔雀》。那是一次始於初春的漫長旅行,蘇州是第一站,我們的2022年都過得非常糟糕,急於把過往的傷痛甩進時間的垃圾堆裡。

再一次地,老餘被陌異的、超越自己生活經驗的事物深深打動,臺上翩翩起舞的孔雀和超越時空輪迴的故事讓她着迷,以致於當晚回到酒店,她仍處於持續的亢奮中,半夜悄悄在外賣軟件上下了一瓶二鍋頭,結果喝得酩酊大醉,足足休息了一天才恢復。

也許是上天的特意安排,那時我們並不知道,法魯克正是楊麗萍的國際創意製作人。而他第一次聽說餘秀華,恰巧也是通過楊麗萍的得意門生董繼蘭(小金花),當時他正準備策劃一出新的舞蹈作品,正在爲題材發愁,董繼蘭告訴他,中國有一位女詩人的詩寫得非常好,她叫餘秀華。

法魯克於是找來餘秀華的詩歌,在這個大洋彼岸陌生女人的作品裡,他幾乎一下子找到了共鳴,“她的文字無所畏懼、毫不退縮地躍然紙上,傳達了一個女人在尋求內心和外界接納時的脆弱和掙扎,我被她尋求內心和外界接納時的脆弱和掙扎深深觸動。”

在一種“無法抗拒的衝動”下,法魯克決心與創意團隊踏上一段冒險之旅。他邀請董繼蘭加入團隊,同時請來優秀的舞者李可華和演員天藍。在他朦朧的直覺中,一種融合了詩歌、舞蹈、戲劇元素的全新舞臺藝術形式,正在頭腦中緩緩成型。他急於在花鳥島展開創意工作,將頭腦中美麗的暢想化爲可行的作品。

從花鳥島的排練廳望出去,是一覽無餘的一片汪洋大海,在這座遠離大陸、孤懸於東海之上的小小島嶼上,佈滿了各類原生態的奇花異草和荒原山野,散發着原始野性的遺世獨立之美。在島主爲客人們精心安排的排練廳和房間裡,藝術家們從早到晚都沉浸在海天一體的自然氛圍中,接收着天地日月的“滋養”。

從第一次近距離觀看舞伴的排練開始,餘秀華就被一股不可思議的“旋風”包圍了。繼蘭和可華帶來了演練成熟的雙人舞蹈,舞者屏息凝神,緩慢挪動雙手,忽然之間,一陣從身體深處升騰而起的蠻荒之風,催動肢體迅速向四處蔓延生長,如一棵樹突然竄出千條枝椏。舞者大跨步挪移,騰躍,翻滾,手腳與身體組合出千變萬化的動作,如海岸邊涌動的潮水,瞬息漲落,時進時退,令人眼花繚亂,心旌搖盪。

餘秀華看得入了迷,她無法想象舞者是如何記住如此多看似即興的動作的,也驚訝於舞者身體的極度自由,那狀態有些類似寫詩,任憑意識流動,試圖打開一切想象的邊界,也像極了她意識中那個時常跳出肉身桎梏的精靈,自由自在地在堅硬的世界裡跌跌撞撞。她第一次意識到詩歌與舞蹈的相通之處,它們都“通靈”。

舞者董繼蘭、李可華

與專業的舞者比起來,老餘的身體顯得如此不完美,不夠苗條的身材,日漸隆起的小腹,因天生腦癱而導致的身體顫抖與不協調,甚至連走路都磕磕絆絆搖搖晃晃。人們讚歎她旺盛的生命力,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身體極易陷入疲勞,外出的時候,常常走不了幾步路就要坐下來休息。

老餘羨慕這些年輕的女性舞者,她們輕盈曼妙的身姿和能隨時自由跳動的軀體,是她可望不可及的夢想。她爲舞劇專門創作了一首新詩《她在四月跳舞》,法魯克拿來做了最初的舞劇名稱,裡面有一句“她從磨眼裡取出一個支離破碎的自己/她從殘疾裡取出一個輕舞飛揚的自己”,是她內心渴望的真實寫照。

舞團的每一個成員都在盡力幫助她進入舞蹈狀態,每天從熱身開始,一點點打開僵硬的身體,再從基礎動作練起,逐漸發展到與團隊同步動作,形成合舞。通過分解動作,餘秀華漸漸知道跳舞原來是有秘訣的,那些深奧玄妙的動作是可以具象化的,比如雙手從眼前掃過的口訣是“早上起來洗臉”,俯身動作的口訣是“抓一隻小鳥”,諸如此類。

如此反覆練習,餘秀華逐漸掌握了其中的訣竅,身體不太跟得上,腦子還是夠用的,雖然步調上還是跟不上繼蘭和可華的節奏,但那些基礎動作還是能練個七七八八。根據導演法魯克的編排,團隊合舞不必講究完全一致,餘秀華站在隊列最前方,舞者可以觀望她的動作來調整自己動作的節奏。於是大家漸漸合上了拍。

“影子“是法魯克腦海中一個揮之不去的意象,也許是餘秀華的詩歌勾連起了自己年少時在陰影中蟄伏的日子。他試圖探索生活在陰影中對人的靈魂有何影響,人該如何走出自己的影子。在法魯克的設想裡,兩位舞者,精準嚴謹的可華和自由野性的繼蘭分別扮演”孔雀“和”烏鴉“,分別代表餘秀華內心糾纏撕扯,相伴相生的兩個矛盾面向。

演員天藍則代表餘秀華頭腦中的一個聲音,這是一個年輕、美麗、健全的另一個自我,但這同時也是一個世俗化、一味追求膚淺理想的人,她扮演的“外來侵入者“形象,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一種主流社會的聲音。編劇Amy爲天藍設計了幾段獨白,她與餘秀華背靠背坐在地上,傾聽彼此的聲音。

獨白結束後,天藍弓起身子,將餘秀華從地面慢慢馱起,老餘雙臂張開,做飛翔狀,好比一隻鳥兒站立在一匹馬駒的背上。老餘笑說,這是第一次和女性有如此親密的肢體接觸,她能聞到天藍身上的“女人香”。

“親愛的,如果你站在拐角的那盞燈下/如果你等的是年輕的我/我就以左手撫摸你臉頰/如果你等的是年暮的我/我就以我的殘疾/摩挲你熱忱而孤獨的一生”,一段優美輕柔的吉他聲引出了《決心》。四位舞者依次登場,隨着音樂開始輕輕舞動,老餘從最簡單的“洗臉”開始,漸漸進入較爲複雜的動作,她的身體微傾,手臂隨之先後向左、向右努力張開,像一艘拉滿風帆的小船在水面上搖搖晃晃。

她的姿態談不上優美,甚至有一些笨拙,讓人時刻擔心她會跌倒,但那跌跌撞撞的姿態反而生髮出一種奇特的、只屬於她本人的韻律與美感,不可抑制的生命力如同早春的新芽一般破土而出。全場靜謐,舞者們沉浸在音樂與心靈的交會鍾,彷彿拋棄了一切外在世界的束縛。只有身體,沉重的身體,飛揚的身體—是的,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真正擁有的,只有自己的身體,哪怕它如此殘破不堪。

第一次看到這段羣舞的人,無一不受到內心的觸動。按照舞團慣例,在排練尾聲階段,會組織一場排練分享會,邀請一些專業和業餘人士前來觀看,花鳥島的島民們成爲了《萬噸月色》草創版的最早一批觀衆,在看到這段羣舞的時候,很多人流下了感動的眼淚。

四人舞蹈(餘秀華、李可華、董繼蘭、天藍)

但這樣的感動僅僅是留給人們解讀的,老餘自己不會“上價值”,大多數時候,她都以灑脫的一面示人。工作坊排練是枯燥的,法魯克將餘秀華的詩歌轉化爲身體語言,需要大量的試驗。法魯克是直覺型導演,他喜歡在演員表演中實地觀察,隨時迸發新的靈感,加之有時會給老餘加碼動作,老餘氣得直說,“這老頭兒,一會兒一個主意!“她跟我們學了“騙子”的英文單詞,給法魯克起了個外號“old liar”,法魯克被逗得哈哈大笑,從此“old liar”就成了一個他們之間的暗語。

面對嚴謹的法魯克,老餘總是以她的輕鬆幽默緩解他緊張的神經,訓練中常常充滿了“雞同鴨講”的歡聲笑語。有一次,老餘調侃法魯克就是因爲想法太多,才導致頭髮掉光,變成了現在的禿頭,但“欺負”法魯克聽不懂中文,故意說給在場的夥伴聽,所有人聽了樂不可支,只有法魯克自己一臉無辜地看着大家。

小島天氣莫測,時而晴空萬里,轉眼便大霧瀰漫,身處其中的人難免會沾染上一絲魔幻感。有一天,忽然從附近的東極島漂來一位流浪歌手,他在排練廳門口支起了全副設備,邀請島民和舞團的人蔘加他的“音樂之夜”,累了一天的演員們也樂得利用這個機會放鬆一下身心。

那真是自由的一夜。流浪歌手的歌聲和大功率音箱劃破了小島的寧靜,紀錄片導演曹媛也開啓麥霸模式,加入了與他的合唱,白族舞者董繼蘭唱起白族山歌,一亮嗓便博得滿堂喝彩,那聲音自由野性,直入雲霄,像是一匹圈養的馬兒重歸山林,與她的舞蹈一樣攝人心魄。

餘秀華被歡樂的氛圍所感染,她想起自己喜歡刀郎的歌,當即讓我用手機播放一首新專輯裡的《花妖》。當衆人以爲老餘要一展歌喉的時候,她卻突然站起身來,身體應和着音樂開始輕輕地舞動起來。四分多鐘時間裡,她一言不發地完成了一連串舞蹈動作,那些舞姿看似與排練動作有些相似之處,但這分明是一套她自編自排的舞蹈作品,帶着一股晃晃悠悠卻不由分說的勁頭。《花妖》講述的是一段跨越中國不同朝代的戀愛故事,在某個節點上,老餘甚至設計了男女主人公相互作揖的動作。

坐在臺階上的觀衆們靜靜地欣賞完這段舞蹈,獻上了熱烈的掌聲。法魯克看得目瞪口呆,連連驚呼“amazing!”他想象過餘秀華跳舞的樣子,但從未想到過她竟然做起了“編舞家”!老餘笑着對他說,這是她自己在家即興完成的動作,但她能完整記下整段動作,她自己也感覺很神奇。

法魯克酷愛“即興發揮”這一形式,自從那晚在餘秀華身上發現了這一特質後,他意識到自己到底低估了她,餘秀華畢竟是一個有旺盛生命力和創造力的藝術家,他發現她身上蘊藏着無限的能量—該是上點難度的時候了。

成爲舞者

花鳥島之旅給法魯克和團隊吃了一顆定心丸,正式合作就此確定下來。回到英國後,法魯克開始在劇本上下功夫,試圖在內容層面上挖掘得更深,同時開始組織舞美、燈光、音樂團隊加入,所有工種都是他合作多年、蜚聲國際的老朋友。

編劇Amy被《決心》中的一句“我的萬噸月色已經沉入海底”打動,她向法魯克建議,將“萬噸月色”作爲整臺作品的名稱。法魯克如獲至寶,熱愛中國元素的他,敏銳地捕捉到其中與唐詩意象的共通之處,在他看來,“萬噸月色”奇妙的通感比“她在四月跳舞”更加委婉動人,也更富形象感。

“影子”是作品的主要意象,但法魯克不想僅僅停留在意象表面,對餘秀華瞭解越深,他越發覺得她的身上共存着不同的面向:肉體殘缺而靈魂自由,外表灑脫而內心孤獨,一股強大的爆破力蟄伏在內心的陰影中,等待噴薄而出。他想要在舞臺上呈現出更爲複雜多面的餘秀華。

他試圖向餘秀華內心更深處探索,他要找到棲息在那神秘的心靈之角更爲陰暗、狂野甚至暴烈的部分—它們彷彿也是法魯克自身內心的鏡像。於是他向餘秀華髮出邀請,爲《萬噸月色》再創作兩首新的詩歌。

“我的眼睛是兩座墳墓/一個埋着情慾的火山,一個埋着絕望的死海/但是我要活着,像胎死腹中地活着……把拳頭打在生活的利刃上,才能接住/滿山墮葉”。2023年底,餘秀華交稿了,《初秋了》和《在對放的兩架鏡子間》如同兩把利刃,將舞劇的基調牢牢地釘了下來。加上此前的五首詩,以及Amy爲演員天藍設計的獨白,已足夠串起一段充滿起承轉合的故事,團隊剩下的工作就是找到作品之間的串聯方式。

有了作品成型的信心,法魯克團隊正式向餘秀華和舞者們發出邀請,於2024年春天前往英國倫敦和紐卡斯爾,展開第三階段的創意與排練。這一次行程至關重要,舞者將與技術團隊一起測試舞臺效果,創意開發將正式進入執行階段。

從英國簽證正式批下來之後,我們才意識到事情變得“嚴肅”起來—老餘說,原來這老頭兒是想玩真的啊,是不是還會一不小心玩大了?說實話,我們都沒預料到法魯克如此執着,他在全世界飛來飛去,在各種藝術論壇上不遺餘力地推廣《萬噸月色》,下定決心要讓這部作品走向全世界舞臺。

去英國之前,老餘狀態不太好,冬春是她輕度抑鬱發作的季節,半年的時間裡,她又回到了在家時的常規狀態:喝酒,養花,躺在牀上刷短視頻。離開了舞團的集體生活,沒有人訓練她約束她,她也不會主動想那些動作,舞蹈於她重新變得生疏起來。

這不是她第一次出國,早在2017年,她就跟隨導演範儉去了一趟美國,在斯坦福大學做了一場分享會。她畏懼長時間的出門,在異國他鄉生活更讓她感覺不適,在登上飛機前,她還在一直“後悔”自己的決定:真是上了老頭子的“賊船”,沒想到週期如此漫長,在此之前,她從未嘗試跟任何人有過如此深入的合作。

飛機落地倫敦以後則是另外一個故事。老餘常年睡不着覺,我們擔心的時差問題反而對她沒有太大影響,我們和拍攝團隊的小夥伴曹媛、欣聞一起去酒店附近的戈登廣場閒逛,在那裡邂逅了伍爾夫和泰戈爾的雕像,酒店外草坪上來回奔跑的小松鼠讓老餘特別開心,伙食也不像傳說中那般難以下嚥,在新奇的環境和清新的空氣中,她的狀態慢慢地打開了。

英國排練的主陣地在距離倫敦450公里之外的紐卡斯爾Dance City,老餘總是記不住這座城市的名字,一會兒念成“紐斯卡爾”,一會兒念成“紐克絲兒”。春季的英倫大地陰晴不定,時而有驟雨降落,我們租住在一間寬敞的公寓裡,每天早上吃過早餐後,步行到附近的Dance City排練廳開始一天的排練。“上班”途中總會經過一隻貼在一戶人家窗子上的貓咪,老餘每次都高興地跟它打招呼。

紐卡斯爾排練的強度夠大,中午只休息一個小時,法魯克會視餘秀華的身體狀況決定一天的訓練量。每天傍晚回到公寓裡,她都累得癱倒在沙發上,我負責買菜做飯,每天都爲吃什麼發愁。老餘嗜酒,尤其喜歡二鍋頭,她說喝酒是爲了助眠,不過在買不到中國白酒的紐卡斯爾,她睡得反而比在國內更安穩,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們對紐卡斯爾印象最深刻的是“聲音”。這裡靠近北海,成羣結隊的海鷗沿着泰恩河飛進城區,大片大片地盤踞在橋頭屋頂之上,嘰嘰喳喳地彼此交談,有時聲音突然變得淒厲,像是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那是有幾隻好事鳥兒吵起來了。更令我們驚異的是大街上24小時不停響起的警報聲,分不清是警察抓犯人還是哪裡出了火情,那聲音由遠及近,有一種災難即將降臨的緊迫感,讓人心驚肉跳。就這樣,每天伴着此起彼伏的鳥聲和警報聲,我們訓練、吃飯、入眠、起牀,直到慢慢習以爲常。

回想起在紐卡斯爾的日子,記憶最深的不是訓練,反而是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小插曲。有一天凌晨五點多,公寓裡突然鈴聲大作,就像夢裡撞到鬼了一樣,我嚇得直接從牀上彈起來,恍惚之中徑直奔向客廳,東摸摸西找找,終於找到了聲源,是一個有點像攝像頭的白色裝置。那東西不要命似的發出最大分貝的尖叫,簡直要把耳膜震破。我捂着耳朵端詳着它,琢磨着它是哪兒壞了,該從哪兒下手停掉它。

另一個房間裡的老餘也被吵醒了,她揉着眼睛嘟囔着:“什麼東西啊,吵死了!”我說我也不知道,讓我再研究一下,睡不着的老餘雖然嫌吵,倒是也心大,她乾脆背過身去玩手機了。

五分鐘過去了,我還是沒研究明白,舞者可華的電話突然來了,“濤哥,你跟餘老師趕緊下樓,是火警!消防車在外面,整棟樓的人都下來了,就差你們了!”我大驚,心裡想,沒想到這條小命行將終結於此,我趕緊大聲衝老餘喊道,“火警危險,快下樓!”老餘也慌了,她趕緊起身,胡亂地穿上衣服,我們一起跌跌撞撞地衝門口奔去。

人在突如其來的緊張狀態下會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無論做多快的動作,都感覺跟慢鏡頭一樣,越心急動作越做不到位。等我們好不容易挪到樓梯口,看見人羣已經陸陸續續地在上樓了,披着睡衣的,沒來得及穿長褲的,哭喪着臉的,輕鬆地開着玩笑的—火警解除了!那時候的第一反應是,不用死了,第二反應是,這樓裡原來住着那麼多人,最後才意識到,每天響起的那些警報聲,竟活生生地來到了我們身邊。

可華後來跟我們開玩笑,你們心可真大,連遇火警都不慌不忙!我們一邊“咒罵”英國消防系統過於風聲鶴唳,一點點小火星都不放過,另一邊又笑話自己的無知和狼狽,居然連火警都不認得……

這次經歷讓我回想起2016年7月,我們一起去青海蔘加德令哈詩歌節,那一次老餘認識了前輩詩人芒克,倆人因酒相識,一見如故,趁返程之前又喝了一頓大酒。當天夜裡在回西寧的路上,芒爺、老餘和我共坐一車,結果行至日月鄉附近,前方突發車禍,有二十幾輛大車連環相撞,據說當天有至少五人遇難。老餘跟我說,幸好當天她跟芒爺多喝了一陣子酒,不然我們可能就在前方的車隊裡了。說起來,我們也是生死之交了。

在紐卡斯爾,老餘和舞者們正式登上劇場舞臺,與燈光、音樂、舞美等各技術工種聯排,一切進行得相當順利,舞劇的各個部分串聯了起來,時長達到了法魯克想象中的60分鐘,已經足夠做一場正式舞臺演出。舞者們經過日復一日的排練,動作愈加熟練,大家也漸漸習慣了法魯克靈感式的現場工作方法,在反覆的試驗中磨合作品。

在Dance City的舞臺上,《萬噸月色》完成了第一次面向觀衆的對外演出,臺下200多名觀衆,有一大半都是當地居民,還有許多華人華僑和留學生。那次演出,演員們的狀態出奇地飽滿,在場的觀衆報以熱烈掌聲和歡呼聲,這給了法魯克以極大的信心。

法魯克想起餘秀華在花鳥島獨舞的時刻,覺得該給她上些難度,單獨設計一段獨舞動作。這是《萬噸月色》中唯一的一段獨舞,它是餘秀華的專屬時刻,在法魯克看來,這段獨舞就像“整個作品的心跳”。

餘秀華在舞臺中央站定,背後是一塊巨大的幕布投影,音樂聲起,她的雙手舉過頭頂,左右手相互交叉,化成一雙鳥兒翅膀的形狀,在半空中輕輕地飛翔。雙手忽而下降,餘秀華彎下身去,將手從背後向上伸出,這一次,胳膊化作翅膀,餘秀華則是那隻小鳥,在舞臺上緩緩旋轉。

整整五分鐘時間,舞臺上只有一束光,三面投影,和餘秀華緩緩流動的身影,這是屬於一個人的孤獨時刻,在孤獨中生髮絕望,卻飽含着勇氣、韌性與溫和的反抗。法魯克說,餘秀華把自由看作是一隻鳥,詩歌給了她翅膀,也許舞蹈也會給她再加上一雙。

重返倫敦,團隊繼續改進作品,並連續在排練廳舉行了兩次分享會。最後一次分享會結束時,邀請前來的各界朋友照例對舞者報以熱烈的掌聲,餘秀華卻突然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久久不肯起身,同伴過去用力地拉起她,她臉上露出不情願的表情,隨後才心事重重地跟大家一起舉手謝幕。

平時的訓練雖然很辛苦,但有老餘在的場合,基本上都充滿了歡聲笑語,她的舉重若輕和“滿不在乎”讓訓練氣氛輕鬆了不少。但這次她一反常態,從下了場之後臉上就再也沒有過笑容,嘴巴撅得老高,眼神裡滿是哀傷。

原來是老餘在演出中忘記了幾個動作,她覺得影響到了同伴的發揮,原本想用完美的演出告別這最後一次分享會,但結果卻不盡如人意—雖然大部分人並沒有覺察到紕漏。她陷入深深的自責中,連連搖着頭,法魯克過去擁抱她的時候,她的眼淚終於滾落了下來,在他懷裡,老餘盡情哭泣着,像個委屈的小姑娘。

直到當晚的慶功宴,老餘還沉浸在憂傷的情緒裡,哭花了眼睛的她靜靜地靠着酒吧的牆壁,在團隊頻頻舉杯慶祝的喧囂聲中一言不發。衆人紛紛過來安慰她,幾個舞者分享着她們的經驗:舞蹈是痛苦的事業,沒有一個舞者不會經歷瀕臨崩潰的時刻,當自己沒跳好或拖了團隊後腿時,有反思能力的舞者都會陷入自責。從這意義上說,也許餘秀華從這一刻開始,真正成爲了一名“舞者”。

4月19號的大英圖書館Pigott劇院,一場分享會正在進行。餘秀華與可華、繼蘭、天藍一同登上舞臺,向全世界展現了《萬噸月色》的片段,在與全場400位觀衆(大部分爲女性)的交流環節中,她幽默的發言引得全場頻頻爆笑,舞臺上的餘秀華再次恢復了往日的自信。

矛盾混合體

10月下旬,英國之行整整半年後,團隊再次集結,在太湖之濱的蘇州灣大劇院排練廳,爲11月15日-17日在上海YOUNG劇場的世界首演做最後的衝刺準備。半年來餘秀華一直忙於新詩集《後山開花》的宣傳活動,頻繁遊走於全國各地,身心疲憊不堪,舞蹈動作基本都忘得一乾二淨,去之前她有些畏難情緒,“胡濤,我能不能假裝生病,不去演出了。我嫌太累了,反正《萬噸月色》不是我的作品,是法魯克的”,她半開玩笑地跟我說。

臨去蘇州三天前的一個深夜裡,我突然接到法魯克打來的電話,他心急火燎地對我說,“Oliver,餘秀華剛給我發了幾條微信,我用翻譯軟件翻譯,她是不是不想參加排練的意思?我很擔心……”他把微信內容發給我,我一看樂了,“法魯克,我正在談戀愛,你不要耽誤我談戀愛,我不想去排練舞蹈了。”

相處久了,我知道這是老餘獨有的小把戲,真真假假,遊戲一切,“嘿嘿”的壞笑中帶一點小狡黠,她有一套自己的談話邏輯,能不知不覺把對話一方拖入“不利”的境地。我趕緊跟法魯克解釋,她可能又喝酒了,喝酒的話不能算數,我們會按時到達排練現場,法魯克這才放下心來。

餘秀華、法魯克“雞同鴨講”

《萬噸月色》是餘秀華迄今爲止參與合作最爲深度的一個項目,它神奇般地延續下來,一方面源於主創團隊和出品方風鈴公司的認真與執着,也源自她身上不可言喻的“矛盾性”。很多時候在我眼中,老餘就是一個奇特的矛盾混合體的存在。

確實,跟老餘的合作,有時就像走鋼絲一般充滿懸浮、懸疑甚至玄幻感,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跟北京的天氣一樣,前一天霧霾漫天0分,後一天大風吹出個100分。在舞臺上,你會隨時擔心顫顫巍巍的她會突然跌倒,但她總能在一個瞬間把自己的身體撅回來,讓人看着揪心。她是一個“吃狀態”的人。

來蘇州的頭幾天,老餘怎麼都記不全舞蹈動作,大家的狀態也都有些不在線,那段“獨舞”,老餘漏了好多動作和節奏,加上素滿又改了不少動作,整個排練進程顯得滯重而艱難。老餘長年睡眠不好,要靠喝酒和吃藥助眠,爲此陷入長時間焦慮,我勸她喝酒和吃藥要分開,她卻自己偷偷加劑量,有一天竟然吞掉四片安眠藥,導致第二天昏昏沉沉,狀態不佳。早上熱身和簡單的排練之後,老餘就已全身大汗,時不時需要躺在瑜伽墊上休息,她當天的訓練都是在恍恍惚惚中度過的。

神奇的是,下午一杯咖啡過後,能量又迅速積聚到她的身上,一個重新充滿電的餘秀華又站在大家面前,在舞伴練羣舞的時候,她自己反覆在鏡子前練習獨舞動作,一次次把地板踩得咚咚作響。她身體運行的機制,以及其中蘊含的能量似乎有異於常人:一天內可以同時吞下白酒、咖啡和安眠藥;在失眠邊緣和亢奮狀態中反覆橫跳;皮膚極易受損,但又能極爲迅速地復原。

從橫店村的第一次訓練開始,餘秀華就從未缺席過一次排練,哪怕身體有狀況,天知道這一切對她有多難。近距離體驗了舞者們每日的工作量,讓我一個大男人光着腳在木地板上摸爬滾打一整天也招架不住,更別提一個殘疾人了。我知道她內心在跟自己較着勁,就像她的人生一樣,她不服輸,雖然嘴上不說。

對一個獨自創作的詩人來說,集體創作是不可想象的,文學創作從來都屬於個人行爲。跳舞則不一樣,它需要與同伴的配合與協調,甚至彼此遷就。自由散漫慣了的餘秀華,第一次接受紀律的約束,竟然一次也沒掉過鏈子。向來特立獨行的她,其實也非常享受人與人相處的氛圍,有時候,她甚至害怕回到家中獨處的狀態,那樣“就沒人管我了”。

中間確實有過反覆想退出的念頭,但餘秀華在多個場合都表達過這樣的說法,《萬噸月色》劇組太認真了,爲了對所有主創負責,必須選擇繼續下去,不能半途而廢。也許是人生第一次,她爲了承諾和責任而活了一把。

輕與重,孤獨與狂喜,輕佻與鄭重,恍惚與亢奮,疼痛與堅持,認真與狡黠,責任與自由,她身上這些自我矛盾、一體兩面的特質,大約都是內心的外化。我時常好奇,有多少個分身居住在餘秀華體內?它們如何在一個空間內並行、撕扯、握手言和?在她的詩歌中,那些敏感纖弱的花朵,與伺食的猛虎相鄰而居。正如幾年前我曾給她寫過一句詩,“你的心中有三千困獸和一池蓮花/你的深情與暴烈同源”。

那是永不止息的火焰,是“酒神精神”在意識深處不自知的閃動與明滅,有時那火焰燃燒得過於狂暴,不僅灼傷他人,亦傷及自身。我想,它們都源自於身體與靈魂的錯位,因爲“愛而不得”,她一次次不顧一切將自己拋出、將生命和慾望赤裸裸地展示在世界面前,彷彿是一種對命運不公的補償。

在工作和日常相處的過程中,我們曾經發生過激烈的爭吵,各自經歷過自己身上的變形時刻,人在某一個瞬間,魔鬼會附身,激發出人身上最可怕的一面,一個不認識的自己。我們各自爲這些時刻買了單,代價慘重。但奇怪的是,哪怕當時和事後再咬牙切齒,傷口總會慢慢癒合,再次相見,依然感到親切如常。我至今感激,她在我困難的時候伸出的援助之手。

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神秘的吸引力法則,但我想大部分接觸過老餘的人都會立刻懂得,那一份早已被太多人丟失掉的“真”是如何長久地在一個人身上紮根的,就像她著名的詩句“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她的存在過於接近本質,接近“原人”純然的生命,使得一切僞飾、虛浮、裝逼的事物自行退散。

導演法魯克說:這不是一部關於舞蹈的作品,而是一部關於生命的作品。於是你在舞臺上看到一個這樣的餘秀華:在搖搖晃晃的身影中,一個“不可能”的精靈從她的身體中迸發而出,以自己獨有的姿態述說着生命的悲喜。

生命是一次奇遇

關於餘秀華跳舞的爭議,從大英圖書館視頻發佈就開始了,有人在下面留言,“餘秀華跳得就像一個小丑,一個人爲什麼要展現自己的短板”。老餘不害怕這類爭議,她有一個更厲害的自貶:那段在花鳥島隨《花妖》起舞的獨舞,在她看來就像“猴子轉圈”。父親想來上海看首演,也被她嚴詞拒絕了,“跳得又不好看,不想讓他看到”。

她最開始也會質疑導演的用意,“是不是有利用殘疾人的嫌疑”?法魯克打消了她的顧慮,他看重的是餘秀華詩中的生命感與力量感,也被她的人格魅力所吸引。事實上在西方,殘疾人若參與自身能力所不及的活動,首先迎來的不是嘲笑,而是鼓勵,因爲它象徵着人類不屈的奮鬥。

法魯克一生合作過太多的舞者,他對完美的東西感到厭煩,他在接收媒體採訪時感慨,他在舞蹈生涯中見過太多技術很好的舞者,但成爲一個舞者最需要的是“真誠”。餘秀華具備這種真誠,而且做到了她能力範圍以內的最好。

關於跳舞這件事,餘秀華說,“當發現一個殘疾的身體還可以舞動的時候,我感覺生命的可能性被打開了。”她的確在源源不斷地嘗試新的可能性,跟其他作家不同,草根出身的她自帶網絡屬性,身上沒有所謂“文學家”與“詩人”的包袱,在網上罵架,直播,刷抖音,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的戀愛公之於衆。

這一兩年,越來越多各領域的跨界合作者找到她,她嘗試了拍內衣、化妝品和音響廣告,每次完成效果都令甲方滿意,因爲她從不按部就班,經常在拍攝中加碼一些出人意表的內容。她爲品牌訂製詩歌,參加時尚活動,在小島上她第一次接觸畫畫,對自己人生中第一幅風景畫作愛不釋手,逢人便展示。舞蹈是截至目前最大的挑戰,某種程度上,詩歌和舞蹈是相通的,以身體入詩,以身體起舞,都是她體驗生命的方式。

餘秀華終究是感性的,在一次蘇州排練的中,走下場的她無故流起淚來,在某一片刻,生命的虛無感襲來,令她質疑生活的意義。我一直難以忘記的一個畫面,是老餘有時會望着鏡子裡的自己良久,而後喃喃自語道,“我長得還行啊,怎麼沒人喜歡呢……”她想象自己是個“正常人”,經常忘記了自己殘疾和不再年輕的事實。

我安慰她說,你已擁有如此精彩富足的一生,你的生命促成了多少美麗的相遇,而你還沒有意識到它的意義。從東海之上的花鳥島,到泰恩河畔的紐卡斯爾,再到太湖之濱的蘇州灣,最後落腳於黃浦江邊的上海。原本沒有關聯的溪流,因爲她而聚流成河,直至匯入大江大海,這是生命珍貴的交會。誰會想見,一位出身於農家的殘疾女子,通過寫作逆天改命,又以自己的光芒,改變了衆多他人的軌跡。

尾聲

11月8日和9日,《萬噸月色》在經過三週排練後,在蘇州灣大劇院戲劇廳進行兩場預演,開始接受觀衆的檢閱。劇組反覆進行舞臺試驗,動作和走位修改了一輪又一輪,法魯克上臺介紹前還是緊張,尤其害怕舞者跳錯了動作,餘秀華則又一次調侃他,“別緊張,跳錯了觀衆也不知道”。

第二場預演,楊麗萍也坐在臺下,她們在後臺見了面,彼此熱情地擁抱致意。老餘越來越習慣集體生活,漸漸眷戀起大家朝夕相處的日子,“哎,每次等我終於練得不錯了,你們又要散了”。

臺上的她努力地做好每一個動作,她說,“人要活得盡興,我在臺上努力讓手臂伸得更遠,是想在有限中盡力接近無限”。

爲了接近這“有限中的無限”,餘秀華即將第一次正式登上舞臺。上場時間就要到了。

(作者胡濤,又名胡桐澤,餘秀華多年老友兼經紀人,曾爲媒體人。)

(攝影:浦雨榕 胡桐澤)

餘秀華詩歌舞蹈劇場《萬噸月色》

世界首演·YOUNG劇場

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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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視頻來源於

風鈴製作F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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