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猴子”甯浩真的“鬧”不動了嗎

猴子的經典符號是孫悟空。“好猴子”是伏魔取經的悟空,“壞猴子”則是大鬧天宮的悟空。

甯浩的公司名及其推出的“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皆以“壞猴子”爲名。只能說,甯浩是想鬧一鬧天宮的。

這個“天宮”指什麼,也許是電影的產業格局和中低成本商業片的未來,也許是想探討人性深處的慾望權衡與善惡救贖,也許只是想刺入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並試圖找出其中的癥結。

甯浩是山西太原人。

山西方言裡的“鬧”,頗值得玩味,是個中性詞,多指弄、幹、爭、取,是一種帶點混勁兒的做事態度。

甯浩從2003年的《香火》“鬧”起,至《瘋狂的石頭》“鬧”得轟轟烈烈,而後2013年《無人區》達到口碑之最、2014年《心花路放》摘得國產年度票房之冠,再往後,他似乎“鬧”不動了,今年更是被市場和觀衆壓在“五指山”下:兩部影片《紅毯先生》《爆款好人》接連折戟。這不禁令人感慨:

“壞猴子”甯浩,真的“鬧”不動了嗎?

熟悉甯浩電影的人知道,他偏愛錘子。

《瘋狂的石頭》中“黑皮”(黃渤 飾)隨身武器便是一把鐵錘;《無人區》中黃渤恃槍發狠,卻被傻子幾錘子敲死;《心花路放》裡,還是黃渤,抄起錘子準備幹“小三”。有時,錘子也會轉化成別的“兇器”:《瘋狂的賽車》中的扳手,《黃金大劫案》裡的飛刀等。

《瘋狂的石頭》《無人區》《心花路放》中的“錘子”

與錘子相對的,甯浩還迷戀“夜巴黎”。處女作《香火》裡的小姐是“夜巴黎”的姐妹,《瘋狂的石頭》羅漢寺對面的招待所、《無人區》中的荒野服務區、《心花路放》裡周冬雨所在的理髮廊、《紅毯先生》中劉德華住的小旅館等,都是冠名“夜巴黎”。

《瘋狂的石頭》《無人區》《心花路放》中的“夜巴黎”

錘子象徵暴力,夜巴黎暗指慾望。

暴力代表破壞和對抗,慾望則是以酒色財氣爲代表的人性深淵。甯浩多數作品的主人公,總想舉起錘子砸點什麼,以補償自己所失去的,同時他們多數會在“夜巴黎”內,經歷一場人性的試煉。

此二者是理解甯浩作品的法門,也是他持續創作、表達,同時又能在電影行業站穩一座山頭的利器。

到了《紅毯先生》——一部聚焦一個渴望獲獎的大明星,在拍攝一部農村題材電影時,所遭遇的意外和溝通失效的影片,甯浩本可以延續他的創作慣性,將劉德華“折磨”成《無人區》裡的徐崢或“瘋狂三部曲”(石頭、賽車、外星人)裡的黃渤,何愁票房不爆?

偏偏甯浩不幹。

正常商業片鏡頭數達2000多個,哪怕低成本藝術片,也有五六百之多,而《紅毯先生》的鏡頭數不足400。所以影片很靜,節奏很慢,像其中一場戲,劇組拍戲需要託運家豬,機場拒絕,經紀人交涉,此時豬在亂跑,人在亂追。這一場面,擱以前,甯浩可以往瘋裡拍;但《紅毯先生》卻是靜態的一幅畫,豬在後景跑來跑去,沒有任何場面調度。

《紅毯先生》選在春節檔上映。但在春節檔中,賈玲以身入局、減重百斤;張藝謀聚焦跳樓撞車、村霸霸凌;韓寒和沈騰在生死競速……唯獨甯浩放下了自己慣用的錘子,以及在唯一的桃色場景中,以道德之名,讓劉德華扣緊釦子,取消風波、摩擦、狂熱,直接掩上了夜巴黎的大門。

娛樂圈頻發的熱點新聞,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比《紅毯先生》所摹寫的娛樂圈要刺激震撼。甯浩和劉德華難道不知道這些?是甯浩自己甘願如此。他拍了一個純粹乾淨的東西,可觀衆只想看鐵錘和夜巴黎。

《紅毯先生》中的“夜巴黎”

《爆款好人》放在國慶上映。這部戲倒是熱鬧起來了,結果觀衆仍不買賬。葛優飾演的張北京,陰差陽錯成了網紅,號稱“維權哥”,藉着直播時代的東風,趁勢而起,又迅速跌落,這一場荒誕的名利沉浮,讓他醒悟,還是要做個好人,哪怕是黑紅的好人。

本片離我們很近,但裡面沒有“錘子”,因爲沒有一個值得砸下去的壞人。

與張北京相對的兒子的繼父,看似是敵手,實則其人心善又踏實;被張北京維權的老闆們,錯了當即認罪賠款,是誤會也沒有死纏爛打,衝突被截斷;最有可能構成“壞人”的是籤他做主播的網絡公司老闆笑哥,唯利是圖,面目可憎,可是他還沒幹缺德違法的事,就突然破產一無所有了。

至於“夜巴黎”,本片倒是有,一個是想在兒子婚禮上擡份的爹味慾望,一個是這個歲數了仍在油腔滑調地同“劉敏濤”(角色)打性暗示的機鋒,這都是上個時代的慾望書寫,而與今日之年輕人相隔甚遠。

這是甯浩自造五指山,把自己鎮服了——當一個“壞猴子”不再鬧了,放下錘子,關閉夜巴黎的紅燈,他就不再是爲觀衆熟知、爲市場歡迎的甯浩,自然也無法維繫舊日的成績。

少年甯浩不愛念書,英語差,幾無考大學的可能。高中時,他跟人打架,衝到對方課堂,當着老師的面,把人打了。學校在考慮處理他時,恰逢山西電影學校要招一批畫電影海報的藝術生。他便考過去了。

這學校處在“半死不活的邊緣狀態”,甯浩他們自由極了,組搖滾樂隊,以寫生之名到處遊蕩,看畫展,搞鬥爭,談戀愛,就是不學習。

在山西語境,不愛學習,偏愛折騰,想法奇多、標新立異者,可稱爲“混混”。這說的就是甯浩,而他唯一出版的訪談錄,書名也正是《混大成人》。

但他不是俗世意義上欺男霸女、無法無天的街溜子混混。父母是太鋼職工,家境優渥,待他寬和。他小學時期就讀完了《魯迅全集》,中學時期學畫畫玩搖滾,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風靡全國的餘華、莫言、蘇童等作品,他多數都讀過。

可是浪蕩太久,脫繮的野馬也會迷茫:畢業後,要麼待在太鋼電視臺或話劇團,要麼開個服裝店度日。而一個受文藝滋養頗深、善於內省甚至會時時感到痛苦的“混子”,不會泥足於出生地。他要逃離,目的地只有一個——北京,因爲那裡有最先鋒的搖滾樂隊、塞尚米勒的畫展,足以給他提供一個確鑿的答案。

甯浩自畫像,圖自《混大成人》

於是,他與父親“鬧翻”,揣着兩千多塊來到北京,住地下室,考各種藝術學院:工藝美院、服裝學院、戲曲學院等,爲了謀生學做攝影,後來又爲一些混熟的歌手拍MV,從北師大的成人教育轉到北影的攝影系。一路晃盪,就是不規矩。

所謂猴子的壞與混,其實就是不規矩。沒有什麼規矩能框定他,他也不願受任何規矩約束。

甯浩從心所欲,26歲的畢業大戲《香火》,以一個在俗世中游走的僧人,反思理想的墮落和信仰的幻滅,編劇、導演、攝影都是自己;2005年《綠草地》更是頻獲國內外大獎。倘若他按照這兩部的基調,一路“規矩”地拍下去,便是另一個賈樟柯。

可是他不。

“那時候有人認爲中國拍不了小成本商業電影,說中國人的商業細胞和戲劇的處理辦法不夠。”甯浩不以爲然,他也不願再重複過去那種“拍一部片再跑遍電影節”的模式,恰好《綠草地》去了香港的電影節,很多投資人看好甯浩,願意給他投錢,他選了錢最少的劉德華,因爲劉德華方面“不管你(拍什麼),你只要拍了就行”。

4個多月寫劇本,46天連軸拍攝,6個月後期,2006年《瘋狂的石頭》橫空出世,300來萬元的成本,票房高達3000多萬元,低成本商業片的路,走通了;下一部,他又瞄準中型成本商業片,即1000萬元到3000萬元區間的影片是否可以賺錢,以及能夠創造一個可循環的類型片,這纔有了《瘋狂的賽車》,1100萬元成本,票房破億元。

但他並不滿意《瘋狂的賽車》,這是一個從市場出發的行活兒,而非基於創作領域;他同樣厭倦將商業片視爲爆米花電影的成規,於是又不安分地要在商業片範疇裡,澆築自己的思考。這個思考的核心,就是“夜巴黎”所代表的慾望。

之後,他的幾部電影:《無人區》講個人的獸性之慾與社會的集體慾望之生死爭鬥;《黃金大劫案》講一個人的成長,從克服慾望到淨化慾望;《心花路放》說的是人之情慾與對過往的執迷;其實早期的“瘋狂”三部曲都是在講物慾人心。

甯浩在訪談錄中,自我供述:“除了《綠草地》以外,所有的都在談一個東西,就是慾望。”

人之有欲,如何與世界、他人和自己周旋?迎向或背離慾望的過程,人的得失是什麼?這些都是甯浩在思索並致力呈現出來的。直到今天,《紅毯先生》還是在講渴望獲得影帝的明星,卻陷身於一個溝通無效的世界,他該如何自處?《爆款好人》更是在直截了當地探究“網紅”這個當下最具代表性的慾望體。

他仍在思考,只是具體到敘事、鏡頭和表達,停留在安全區,錘子和夜巴黎還有,卻遠沒有早期那麼躁動、激烈、爽快。他將自己的利器藏在水下,票房不好,只能說是自己的選擇。

甯浩在山西電影學校就讀時,其時的電影行業還沒有彩噴技術,海報全靠手繪。“不務正業”的甯浩畫的唯一一張海報是劉德華。

巧合的是,多年後他拍攝專業化、演員職業化、作品商業化的開端,就是劉德華“亞洲新星導計劃”資助的《瘋狂的石頭》。

此後,兩人一直想合作一部電影,苦無良緣。一等便是16年。終於,在今年《紅毯先生》裡達成合作。這部影片,可以視爲甯浩的“還人情”,更是一種“初心”:甯浩自覺地迴歸到《香火》《綠草地》的創作狀態,用減法來呈現出一部靜態的影片。

劉德華和甯浩

據一些主創採訪,甯浩幾乎把“可以賣座的元素,讓人哭、讓人笑的東西,都拿掉了”,他執意反對快,反對某種喧囂,反對“瘋狂”時期的自己。最終成片,見仁見智,但若說《紅毯先生》是爛片,則言過其實了。

至於《爆款好人》,他是導演之一,且風格過於倚重主演葛優,與其說是一部甯浩喜劇,不如說是葛優喜劇。大概此片像《瘋狂的賽車》一樣,在甯浩眼裡就是一行活兒,攛個盤子,捏合一衆喜劇演員,湊合熱鬧一下,票房好固然驚喜,票房差也不能怎麼着。“壞猴子”就是純玩,反正這兩部影片的主出品方都是甯浩所在的影視公司。

“說實話,我仔細想,我覺得票房於我好像更多的是一種遊戲價值,是一種我贏了和我輸了的遊戲價值,不是我真正特別看重的。”甯浩在《混大成人》中表露了他對票房的看法,他從不以票房爲第一動力和思考準則,“所以有的時候我甚至不在乎投資量到底是多少。”

甯浩

在電影這場遊戲裡,甯浩像個任性的孩子。輸贏都是遊戲而已。他要的是隨心盡興,別的可能已經不在乎了。

文/李瑞峰 編輯 曾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