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的詩──讀宇文正

圖/鄧博仁

《海水漲滿我的雙眼》(有鹿文化提供)

「我一直靠寫作掩飾」宇文正在詩中說道。「正是因爲詩最能掩飾,所以最能暢所欲言吧?」

也許感覺碰觸到某根琴絃,我試圖以這樣的迴應來轉移話題:「或者,有時,在詩的掩飾中,我們再不必也不想掩飾了!」

《海水漲滿我的雙眼》和上一本詩集《我是最纖巧的容器承載今天的雲》有顯著的不同。第一部作品較爲精緻、華麗,更突出巧思,更重修辭,猶帶着跨界書寫者特有的企圖與賣力。《海水漲滿我的雙眼》則繼續往前走,從容自在,專注於抒發、表達;一個嫺熟自信的創作者,無需證明自己,她只需召喚充沛的情緒或感觸,吹掠過內心曲折的孔竅,就能發出各式天籟,遠近的讀者也都能收到那豐盛、真實的訊息,併產生深遠的共鳴。

在生活中,每個人可能都有很多不同的面貌。而我相信,如果是創作者的話,他們最認真看待、最細心收藏的那一面,往往留給詩創作時的自己。因爲詩所預設、期待的讀者──當他們越過重重干擾,經過私密文字的引導或阻礙而來,很可能比一般人更理解、更靠近也更願意聆聽。所以,在這樣的時刻,作者會更誠實,更願意卸下防衛與慣性思維,去發掘與描繪自我。

我一直認爲,詩人與他預設的讀者,當他們書寫或閱讀時,其實都隱隱期待在用心安排的文字中,去實現某種理想的關係。在那樣的關係裡,彼此都能找到適切的位置,去密切交流,去安置自己,換個態度或方式和生活、和世界打交道,獲得片刻的慰藉與休息。《海》給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宇文正似乎找到了這樣的關係。於是她不再隱忍、遲疑,用了六卷詩作,傾訴了一個在快速流動的生命進程裡,細心感受又勇敢堅持的心靈。

我喜歡宇文正的詩,因爲它們「情有所本」──字裡行間似乎有許多故事縈繞,給了這些溫柔敦厚的情感紮實的根據,特別讓人想用心聆聽。這樣的感覺從何而來?是我認識她比較多一些嗎?還是她小說作者的專長讓我容易感受到這些?因爲這樣,她細緻耽美的文字,就不會過度突顯,而是自然地融入親密又充滿詩情的語法中,顯得極有感染力。

在洋溢着或悲或喜的濃情蜜意裡,她對於意象用心且穩妥的經營也常常帶給人驚喜。一般而言,意象有其強大的個性與意涵,往往會帶動並影響到上下文的屬性與氛圍,使用意象有時得在飽滿修辭與主導意象之間做出選擇,以免相互干擾。但是宇文正這兩者的調配非常適切,有如銀灰色戒臺與藍寶石的搭配。主要的原因,應該是她創造的意象雖然生動鮮明,但並不唐突、強烈,而是緊貼着整體的情緒與氛圍。無論菊石還是冰塊,都會把你拉進更深的感性,而非帶開。

我讀《海》時,的確未預期地被某種洶涌的能量所觸動,那是超越精美文字與表達技巧的,強烈的情感與深刻的情懷。我會不由自主去關注詩行裡傳來的訊息,努力還原作者內心的場景。這是一部誠實、率真、幾乎完全放開的,傾訴之書。

這是一本傾訴之書,在詩這特有的親密文體的掩護與助力之下,宇文正盡情──甚至是帶着寫詩的痛快地──抒發了在生活中不同時刻、生命中不同階段所積累的感觸與心境。這當中很大一部分,是藉由「興」的即物起念手法,宣泄着對青春的銘記、對往昔的悼念,於是我們會在第一卷「白色,流光」通篇看到這些美麗的懷想,例如:

遇見第一朵梅的初冬,

我想起十五歲的孤獨。

(卷首)

請不要問

青春限定的星星還有光嗎?

不要派遣風來索討

它是夢的琥珀

嵌進我跳動的心臟 (東海)

這類主題比例很高,我們不時看到繽紛易感的青春詠歎,愛情初始的生澀原貌,浪漫的憧憬與疏闊的志向,重溫單純美好的黛綠年華。當我看到長年縈迴心中的「青春舞曲」也在光影的流動中被她輕輕唱出,幾乎可以確定那些書寫的時刻,作者正意圖重現或留住年輕時的記憶,去抵抗「逝者如斯」的焦慮。當然,在過往的記憶裡,也有許多傷感與憐惜,特別是那些我們嫉妒、珍惜的人與物的消逝:

我的衣裳頻頻回首

已找不到起跑點

我捧出它們

每一件都那麼潔淨

乾燥

那麼輕 (遠遠望着自助洗衣店)

當這樣一個捧着烘乾的衣服,貼向臉頰,閉目感受的畫面在文字中產生,宇文正在自己的內心裡演出的電影我們幾乎歷歷在目,這是非常精確、流暢的表現手法,可能也是她最擅長的訴說方式。伴隨着對過往的緬懷,必然就是對當下生活片刻的把握與珍惜。許多相當迷人的作品都與此有關,它們通常專注於日常生活各個角落的審美,也非常真實的反映出作者豐富自足的現實生活。其中第四卷的植物,以及不管哪一卷都會跑出來的貓咪,還有星星、季節、咖啡渣和狗,在在表達出一個溫柔、易感的心靈和她的環境相知相惜。

辦公室地毯上的琴鍵已經

延伸到腳邊了

我的精靈小腳丫落地輕輕

彈奏(精靈的小腳丫)

每一天剛剛醒來時

世界是圓滿的

我還來不及犯錯

來不及蹉跎時間

還沒有想起昨天生氣的事

(今天世界是圓滿的)

這當中的語言是如此的動人,讓你覺得除了「興」或景與物的觸發之外,在更多的段落裡,她是主動爲那些情懷去佈置、選擇、創造那些情境與場景,她的觀點是如此靈動、活躍,使得她繽紛的心境,令人目不暇給。這些心境包含了對歲月流逝的焦慮,甚至是對時代變遷中共同記憶裂解的困惑,從而透過對更多家族的記憶或對過往的悼念,隱隱傳達自己的堅持:

聽說那顆星即將接近

航向它我開始悲傷

我知道這裡三十年

是它一個春天

(我就要航向你)

有人停在書上

嶄新的一頁

有人跌進了另一本大書

寫着另一種語言

再也

再也無法

對話

(歷史翻過了一頁)

他們從不道鄉愁

只是一遍一遍做出記憶裡的家鄉菜

他們從不訴說想念

只是一遍又一遍做出母親的味道

哺育在這片土地長大的兒女

(父親)

《海》顯然也是一本對話之書。我們會看到一個熱切的傾訴者,採用了各式對話的形式,和生活對話、和往昔對話、和寵物對話、和過去與現在與未來的自己對話。深情款款的告白體透過想像中的第二人稱,把各種可能的「你」(有時就是自己)緊緊拉在身旁,盡情傾訴,無所不談。那些字字珠璣的詠歎、晶瑩剔透的意象似乎被強大的表達意欲馴化,而回到它們在交響樂曲中該有的位置;相形之下,更多的主旋律來自生命的體悟與洞見,甚至是口語化、散文化的詞句所表現出來的,某種豁開來的書寫態度;因爲對越來越多的事有越來越多的感觸,過多的修辭考量顯得礙手礙腳,詩便越來越回到「詩言志」的初始。

因此,《海》更是一本療愈之書,藉由深層書寫來進行療愈,藉由各式寵物或觀念寵物(例如星星),甚至是憂傷帶來的濯洗來自我療愈。在生活中,那些宿命的消逝、離去、傷痕與遺憾,在歲月中累積,只有在詩的魅惑性創作中可以痛快淋漓的宣泄,只有詩的語言,像阿凡達的世界一樣,每一種接觸都會幫你修復某一塊東西。

當冰塊被痛融化

你告訴自己:

你做得很好了

真的很好了(當冰塊被痛融化)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緣分,讀這本詩集的時候,我很容易被觸動,生活好累,成長好累,寫詩好累,但在對的時候讀到對的詩作,你會覺得很幸運,好像在暴風雨過後,來到一處安靜、無名的港灣。你還來不及想得更多,只想停下來感受,連寫序也得暫時放下。(本文系《海水漲滿我的雙眼》序,有鹿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