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抗戰小兵的漂流歲月

晚年的李仁杰先生,仍在爲實現自己的理想而奮鬥。(許劍虹攝)

相較於美國的二戰老兵,走過抗戰歲月的國軍先進很難全面一體的用「最偉大的世代」(Greatest Generation)來形容。在他們當中,確實有不少人是出於滿腔愛國熱血,主動放棄優渥生活去從軍的知識份子。但是有更多來自基層社會的一般老百姓,卻沒有足夠的運氣與能力去擺脫時代對自己的控制。對於這些人而言,光是擁有「選邊站」的權力,就已經是十分奢侈的事情了。

目前住在高雄精忠新村,撰有《在臺退役老兵日記》與《鬩牆戰爭》兩部作品的李仁杰老先生,就是當年衆多無法選擇自己命運,曾經在好幾個不同的國軍派系內打轉,最後又跟隨着中華民國政府撤離大陸,並且終老臺灣的長者之一。他那如同亂世浮萍的一生,不僅可視爲1949年來臺外省軍人羣體的小小縮影,其精彩程度比起好萊塢電影而言,也是隻有過之而無不及。

《中時新聞網》利用李仁杰先生造訪臺北的機會,對老先生在八年抗戰時的經驗做了近兩個小時的口述歷史專訪。李仁杰先在抗戰期間先後服務閻錫山的晉綏軍、馮玉祥的西北軍與蔣中正的中央軍。他不僅與日軍作戰過,而且還在長官要求下,進入淪陷區的三不管地帶從事非法走私活動。這段特殊的經歷,在他先前出版的兩本書中都沒有被提及。

薄熙來的父親薄一波,抗戰初期在山西從事政戰工作,也稱得上是李仁杰的老長官之一。(新華社)

爲抗日救國而參加游擊隊

祖籍山西省晉城縣高督鎮的李仁杰,於1921年農曆3月30日出生於一個生意人家庭。老先生的母親,在生下他10個月後就因病亡故。李仁杰表示其母親是父親娶的第二個老婆,除了他以外還給李家生了一位姐姐。另外,李仁杰的大媽也產下一個弟弟與兩個妹妹,因此他們家在地方上也稱得上是一個大家庭,環境起初還算富裕。

1935年,受到黃河大水災的影響,原本經商有成的李家逐漸衰敗,李仁杰也因而失學。爲了貼補家用,李仁杰只好到高都鎮的一家雜貨店去充當學徒。沒想到待個兩年,中日戰爭就爆發了。在幾乎沒有遭遇到任何抵抗的情況下,日軍於1938年2月首度佔領晉城。所幸也因爲守軍沒有抵抗,且地方仕紳早已組織維持會歡迎日軍的原因,老先生表示在高都鎮沒有發生大規模的屠殺事件。

雖然日軍在晉城的表現遠比起在南京是收斂了不少,但是在侵略者刺刀下過的日子,看在李仁杰眼中也只能夠用「亡國奴」來形容。他還記得,自己就曾經被要求去井裡打水餵養日本人的馬匹。幸運的是,由於在華日軍兵力只夠佔領大城市與鐵路線,無法佔領鄉村地帶的原因,日本人在高都鎮沒有待很久就主動把部隊撤走了。

日本人一撤退,由孫殿英擔任軍長的陸軍新編第5軍就進入高都鎮,並且把包括會長在內,所有給日軍服務過的維持會幹部通通抓去殺頭。李仁杰表示,當「漢奸」固然是不對,但是平心而論如果不是有維持會去與日本人周旋,他們這些小老百姓恐怕早就死在日軍手中。所以他一直覺得維持會會者這樣死在自己人手中非常冤枉,更何況孫殿英軍長几年後也投降了日本人。

只是,看到維持會會長的下場後,出於不想當「亡國奴」的想法,李仁杰決心從軍參加抗戰。當時除了在太行山一帶活動的孫殿英部隊外,在晉城周邊活動的中國軍隊,還包括效忠延安的8路軍、聽從第2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指揮的晉東南遊擊隊與由薄熙來的父親薄一波成立,有國共兩黨幹部共同參加的山西青年抗敵決死隊。

隨縣政府一起撤退到高都鎮的晉城縣縣長程樹華,在第2戰區司令長官兼山西省主席閻錫山先生的命令下,出任晉南遊擊隊司令部保安遊擊第1支隊長,號召青年參軍。出於不想被當成「漢奸」看待,當時才17歲的李仁杰便參加了程樹華的游擊隊。當時游擊隊的編制十分混亂,所以李仁杰根本不知道自己具體是編制在哪個單位作戰,而且也沒有穿上晉綏軍的灰色制服。

擔任少年偵察兵的李仁杰,主要工作是躲在田野間觀察日軍動態。一旦發現有日本人下鄉掃蕩的跡象,他就必須將情報透過放火的方式告知給游擊隊與決死隊。有一次,他與小夥伴們目睹到大批日軍車隊往高都鎮方向開去的情報,便一如往常的放火將消息報告給晉綏軍。沒想到他們一把火放完,自己就因爲位置曝光而吸引了日軍的注意。

在緊急撤退的途中,李仁杰的屁股被日軍三八式步槍的子彈所擊中,當場血流如注。不過當下李仁杰全神貫注的在逃跑,因此要等他跑到安全距離之後,他才發現自己的屁股已經血流如注。所幸沒有傷到要害,李仁杰在經過簡單的包紮以後又回到他偵察兵的工作崗位上。回想起這段尷尬的糗事,老先生驕傲的表示自己也曾經爲國家流過鮮血。

只是,伴隨着國共關係從抗戰初期的融洽走向對立,李仁杰周邊的政治環境有了巨大的改變。首先是在共產黨方面的要求下,程樹華辭去了晉城縣縣長的職務。緊接着,原本與游擊隊並肩作戰的抗敵決死隊,又在1939年12月在薄一波的帶領下宣佈叛變。爲了鞏固在山西的老地盤,閻錫山將晉綏軍的將主要交戰對象由原本的日本人改變爲中國共產黨。

程樹華指揮的保安遊擊第1支隊也被改編爲保安第24團,接受晉綏軍第33軍獨立第8旅指揮,準備與8路軍交戰。李仁杰還記得,當時在保安第24團的團部裡面有六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兵,專門從事宣傳工作。可能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死在中國人殺中國人的內戰裡,李仁杰的父親在獨立第8旅與8路軍開打以前到了保安第24團的團部把他給要回家去了。

在三不管地帶走私武器的日子

回到老家後,李仁杰在父親的安排下完成了婚事。只是,先前在游擊隊當偵察兵的經驗,已經讓李仁杰成爲了一個滿腦子都是從軍報國思想的愛國青年。眼見日本對中國的侵略還沒結束,李仁杰不顧父親的反對報考了閻錫山成立的山西民族革命軍政幹部學校。這所設於陝西省韓城縣的學校,目的是要爲晉綏軍培養年輕的軍政幹部,進入游擊隊從事民運工作。

李仁杰表示,他在19歲那一年于山西民族革命軍政幹部學校宣誓加入中國國民黨。只是李仁杰在幹部學校的表現並不十分出色,所以他在完成訓練後並沒有被馬上派到淪陷區從事地下工作。被留置在學校的日子,又讓李仁杰感到非常無聊,於是他索性向晉綏軍請假,前往陝西省武古縣的華北兒童教養所去探望弟弟妹妹。

探望完姊妹以後,李仁杰居然不慎把山西民族革命軍政幹部學校的證書給弄丟了。沒有證書無法回到學校的李仁杰,只好到西安去找尋過去在游擊隊的老長官程樹華幫忙。於是,程樹華將李仁杰介紹給一位在第4集團軍總司令孫蔚如將軍手下擔任高級參謀的白雲飛將軍。原本,程樹華是希望白雲飛把李仁杰送回學校山西民族革命軍政幹部學校,但是這位高級參謀私底下卻另有打算。

原來,白雲飛並非正統軍人出身,而是個徹頭徹尾的青幫份子。同樣身爲青幫中人,他並不像有「上海皇帝」外號之稱的杜月笙那般忠黨愛國。行徑如同軍閥的白雲飛將軍更在乎的,是如何利用中日戰爭的機會擴大自己的地盤與勢力。他在抗戰初期一度投靠日本人,指揮「皇協軍」與孫蔚如將軍的西北軍第38軍戰鬥。

後來,白雲飛又出於自身的利益考量而在戰場上「反正」,投靠孫蔚如成爲國軍的一份子。隨後,他的部隊大多數被編入38軍開往抗日前線,白雲飛本人則成爲了一個手下只有少數人馬的空頭司令。只是白雲飛本來就沒有國家民族的觀念,也沒有想要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豪情壯志,他所想要的不過就是過過土軍閥的癮而已。

白雲飛並沒有履行他對程樹華的承諾,把李仁杰送回山西民族革命軍政幹部學校。相反的,白雲飛以半強迫的方式認李仁杰爲乾兒子,並威脅他參加自己的大煙走私生意。李仁杰表示,雖然白雲飛名義上已經反正成爲國軍,但是他在暗地裡似乎與淪陷區的日軍、皇協軍都還有聯繫。而當時正在配合日軍與中共8路軍作戰的皇協軍,又十分的缺乏手槍。

於是,白雲飛就要求李仁杰與自己的手下將手槍走私到日本佔領區給皇協軍。李仁杰還記得,當時一把來自後方的手槍,可以換回40個大煙筒。等回到大後方以後,10個大煙筒又可以換回一把手槍,這對白雲飛而言實在是穩賺不賠的好生意。而在白雲飛的介紹下,李仁杰也成爲了青幫份子。他還記得自己在青幫的大通悟學四個字輩中,排名爲悟字輩。

儘管與白雲飛在一起的日子還算過得去,但是非法走私生意畢竟不是熱血青年李仁杰的人生目標。所以李仁杰從一開始,就不斷找尋脫離白雲飛的機會。提起這個土匪軍閥,李仁杰唯一的評價就是「壞透了」。1944年10月,國民政府招募第1期青年遠征軍,李仁杰見擺脫義父與上戰場抗日的機會來了,便主動到西安報名參加。

得知義子要離開,白雲飛也提出了一個相當苛刻的條件,那就是李仁杰必須要從青年軍提供的30,000法幣安家費中,抽出10,000給自己當兩年來的養育費。爲了早日與白雲飛劃清界線,同時也不希望自己做走私生意的過去曝光,李仁杰只好順應義父的要求交錢了事。隨後,李仁杰才如願以償的進入青年軍207師第619團第2營重機槍連服務,從二等兵開始幹起。

一輩子捍衛與熱愛中華民國的李仁杰先生。(許劍虹攝)

訴說老兵故事的晚年

不過,由於日本在青年軍207師投入戰場以前就因爲遭到兩顆原子彈轟炸而投降,已經成爲中央軍的李仁杰還是失去了上戰場「殺鬼子」的機會。隨後,第207師併入廖耀湘將軍的新6軍開往東北,李仁杰也因而走上前線與中共開戰。只是,他與老軍閥白雲飛在抗戰時結下的孽緣,並沒有伴隨着抗戰勝利的來臨結束。

原來,正當李仁杰在前線衝鋒陷陣與共軍交火的同時,位於武古縣的華北兒童教養所也伴隨着共產黨「解放區」的日益擴大而解散。由於李仁杰的父親已經病逝,他的弟弟也已經離開了教養所,妹妹則因爲不知道哥哥已經當上國軍,就被白雲飛給騙去了西安。在那裡,李仁杰的妹妹不僅沒有見到哥哥,反而還被白雲飛給糟蹋了。

李仁杰表示,這段糟糕的回憶,是他等到兩岸開放探親,回到大陸以後才聽妹妹講起的。由於人在部隊裡無法保護妹妹,李仁杰每當回憶起這段過去時都相當遺憾。只是像白雲飛這種被中共定位爲「地主惡霸」的牛鬼蛇神,想必已經在50年代初的「鎮壓反革命運動」中被共產黨槍斃,所以李仁杰顯然也沒機會替妹妹爭回這一口氣了。

回想起這些過往,李仁杰表示自己人生大多數的時候都沒有做選擇的權力。唯有一次,他被給予了選擇的機會。1949年10月,在71軍88師264團機第1營第1連擔任少尉見習官的李仁杰與部隊一起在廣州爲共軍俘虜。當時中共給所有被俘虜的國軍士兵決定是要加入解放軍還是要回家。本來李仁杰是決定請共軍給他開一張路條,回山西老家去務農。

只是,陸軍官校畢業,時任第264團機第3營副營長的劉灝中校力勸李仁杰必須來臺灣,否則以他參加過青年軍,而且又當上「反動軍官」的背景,在共產黨統治下的大陸必然會遭到整肅。對國民黨與共產黨都沒有特別情感的李仁杰最終聽從了劉灝中校的建議,雖然途中經歷了千辛萬苦,還是在兩岸斷絕交流前設法離開了大陸,

在復興基地生活了數十年,李仁杰一度也懷疑過,中華民國「反共抗俄」的宣傳是否屬實。直到1995年他返鄉探親,目睹到中共建政後發起的數場大規模政治運動,尤其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對中國帶來的巨大破壞後,老人家才確信自己當年的決定是正確的。爲此,他與已經移民到美國加州的劉灝將軍也成爲了永遠的好朋友。

戰亂漂泊的生活,讓李仁杰渴望國家穩定,然而被迫替軍閥從事走私工作與妹妹遭強暴的經驗,又讓他十分重視自由、民主與人權等普世價值。李仁杰老先生從不韙言自己是個「統派」,並希望海峽兩岸當局能儘早透過政治協商方式完成國家的統一。不過同時,他又堅決認爲在兩岸進行政治談判前,大陸必須要進行政治改革,廢除掉當前的一黨專政制度。

爲了實現自己的「中國夢」,李仁杰多年來不斷致信胡錦濤、習近平、連戰與馬英九等兩岸領導人,希望他們能放下彼此在政治上的分歧,爲建立一個自由民主與統一的國家努力奮鬥。他告誡習近平千萬不要低估大陸百姓的智慧,認爲把他們養胖了就可以維持政權的永久穩定,畢竟沒有一個人希望永遠當統治者的奴隸。

而在藍綠與統獨意識形態分歧的臺灣,李仁杰則致力於維護榮民弟兄的尊嚴與權益。他人生的最大願望,就是海峽兩岸能有人出錢出資,拍攝一部描述榮民戰後在臺生活,娶妻生子的電影或者電視劇。李仁杰爲此花了相當多的時間與金錢撰寫劇本,以求能原汁原味的向臺灣,甚至於全世界的華人觀衆呈現榮民弟兄的真實情況,消弭許多因誤會而產生的不必要刻板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