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之道 無異於百姓日用

◎止庵

幾年前在舊書網上買到一本書——說是書,卻無版權頁,也無定價,然而完整無缺,品相尚佳;封面印着“北京市商品目錄北京市編制商品目錄辦公室編印1960.1”,十六開精裝一冊。

印了朵花的鐵殼暖壺

卷首“說明”有云:“爲了更好更全面地安排人民生活消費用品的生產和供應,併爲進一步研究商品分類、行業分工、商品分級管理等,在中央商業部商品目錄編制辦公室的領導下試編了北京市的商品目錄。本目錄共分爲90大類673個品目29926個品種166026個細目,基本上反映了北京市日用工業品及農副產品的生產面貌和人民生活消費方面豐富多彩的需要。”

舊書網上另有一本標明“內部資料”的《商品目錄(草稿)》,署“國務院財貿辦公室商品目錄編輯組編印,1960年1月”,簡裝上下冊,看商家提供的圖片,分類和內容與《北京市商品目錄》略有差異。

以上兩種好像並不屬於“年鑑”,因爲迄未查到別的年份出過類似東西;爲何偏偏那時編制這樣的資料,我還搞不明白。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其中所記載的各種名目。“說明”復雲:“本目錄編制的商品以人民消費品爲主,凡吃、穿、用、燒、觀賞的商品,力求完整齊全。”——友人藏書家謝其章說,這本書像辭典似的又厚又大,對絕大多數讀者來說可能毫無用處,他卻讀得津津有味,回憶起從前許多生活細節。我於此頗有同感,這本書也就成了我們的一項談資。所能聊的或許算不上“舊書新知”,只是“舊書舊知”;但舊知人們已不大知曉,重新提起也就成了新知了。

姑且從“暖水瓶及日用玻璃器皿類”的暖水瓶談起,從前讀過羅蘭·巴特1972年四五月間所寫的《中國行日記》,就不止一次提到這樣東西。雖然距《北京商品目錄》編纂已經過去十多年,但其間消費品方面實際上變化並不多,我下面講的也是他這個時候或稍晚一點的事兒。巴特4月12日甫抵北京即寫道:“偶像物件:沏茶用的大熱水壺,外皮上印着花,姑娘和小夥子手上都有一把。”14日在北京參觀一家商店,“我們受到了歡迎。……帶有柳條編織外罩的大熱水壺。”譯者注:“這裡所說的‘柳條’,很可能是作者對於‘竹皮’的誤判。”19日在南京參觀公園內一處兒童繪畫與書法展覽,“一幅圖畫:在一個熱水壺(還有兩隻玻璃杯子)上畫着南京大橋。最終,還是熱水壺……”26日在西安,參觀一個模範家庭,“當然,還有外皮有花卉的暖瓶!”28日在北京參觀另一家商店,又提到“竹編熱水壺”——可知巴特也認出瓶殼是竹篾而非柳條編的了。當時無論單位、人家,暖水瓶於實用之外,還算一件必不可少的擺設,巴特說成“偶像物件”,真乃好眼力。

這裡提到的金屬殼和竹殼兩種暖水瓶,均見載《北京市商品目錄》,北京人稱“暖壺”。家用多是五磅的,至少也得有兩個。水燒開後貯存於此,供沏茶、洗臉、泡腳和冬天洗衣服等用。每晚睡覺前,尤其煤爐封火前,必燒水將暖壺一一灌滿。每次灌前把壺底混有水鹼的剩水倒掉。我還記得開水灌入壺中的聲音和將滿時聲音的變化。但我父親不喜歡用隔夜的暖壺水沏茶,每天早起現燒,稱爲“鮮開水”。鐵殼暖壺除鐵皮表面塗繪如巴特所見者外,還有一種是用鏤空薄鐵片焊接而成,外形特別粗糙。金屬殼和竹殼暖壺均裝固定把手,有的還有活動提手。暖壺口有瓶塞,“說明”雲“鋼精包布”,用久了則只剩下一截軟木圓柱。有時半夜瓶塞突然彈起,砰的一響,擾人清夢。暖壺內裝瓶膽最是脆弱,我小時候即不止一次不慎踢倒暖壺,碎玻璃連同熱水灑了一地。即使只磕壞瓶膽底部突出的玻璃尖兒,暖壺就不保暖了。只能更換瓶膽,商店裡也有賣的。鐵殼暖壺易鏽蝕,竹殼暖壺不結實,約摸到1980年代後期,纔有紅、綠、藍等顏色的塑料殼暖壺出售。但我看北井一夫攝影集《1990年代北京》中註明“1997西城區南篦子衚衕”的一幅,所攝人家玻璃窗內擺的還是印了朵花的鐵殼暖壺。

將爆米花倒進淺兒裡

燒水多用鋁壺,即《商品目錄》“日用搪瓷及鋁製品類”的大肚生鋁壺;另有鋁鍋、鋁炒勺、鋁製飯盒、鋁背壺、生鋁盆等,皆爲熟悉之物。前文“鋼精”即是鋁,董樹人《新編北京方言詞典》有“鋼種鍋”,“鋼種”慣常讀“gāngrǒng”。這方面我有些記憶寫進長篇小說《受命》。一是北京水質很差,用鋁壺或鐵壺燒水,沒多久壺內就會形成厚厚的水鹼,壺嘴都能被堵住。“回到屋裡,冰鋒在爐子上燒了一壺水,換了塊除水鹼用的消毒棉花泡在裡面。”乃是我們院鄰居的方法,若嫌這樣水不好喝,就只好隔段時間硬將水鹼敲掉了。二是鋁壺、鋁鍋用久了有所損壞——多半是底部燒漏,有走街串巷的手藝人可以修理。“他們出了院門,不遠處有個老師傅正在吆喝:焊洋鐵壺嘞!有鋼種鍋換底!身邊放着一副挑子,一頭是個生着火的鐵爐子,上面坐着壺水;另一頭是裝着鐵砧子、黑白鐵板和鋁板的木箱。”三是我1980年代初在醫院口腔科上班,每天要勞母親早早兒起來做飯。“休息室裡有個很大的高溫櫃,用於消毒托盤、探針、鑷子、口鏡之類,闢出一角,供醫生護士們加熱帶來的飯菜。大家工作素來很忙,中午常常連到醫院食堂吃飯的工夫都沒有。冰鋒打開高溫櫃的門,裡面有一大一小兩個鋁飯盒,分別裝着米飯和炒菜,菜是青椒雞丁和西紅柿炒雞蛋。一看就知道是早上現做的。”

日用搪瓷也很常見,如《商品目錄》提到的搪瓷面盆、搪瓷口杯、搪瓷蓋杯、搪瓷大盆、搪瓷小盆等。我考上大學在衚衕裡多少算是件事兒,有街坊贈送兩個臉盆,一個紅邊白底,中心繪牡丹,還有個“紅雙喜”;一個是白的,分別供洗臉洗腳用,我用網兜裝着帶去宿舍——《商品目錄》“日用線貨”項下寫作“網鬥”,系用麻繩或線繩編成,以後又有尼龍繩的,也是當初常用物品。在家裡,臉盆放在“鐵製日用雜品類”的鐵臉盆架上。搪瓷盆漏了,衚衕裡也有手藝人修補,如只磕掉塊瓷自個兒塗點漆就行了。這一類裡還有兩樣東西值得一說,一是痰盂,一般用於公共場所,譬如醫院、學校、劇院,以及單位辦公室。我去人家拜訪時也見過,後來寫進《受命》:“南邊第一個門是書房,門開着。一個很大的寫字檯,旁邊是一長排書櫃,一對褐色的真皮沙發,中間擺張茶几,前面放了個痰盂。”內盛小半盂水,吐痰之外,亦扔菸頭。二是尿盆,與痰盂形狀相近但稍矮,《商品目錄》寫作“便器”,公共廁所在衚衕裡,尤其冬天起夜不便,爲住平房的人家所必備。王小波《我的陰陽兩界》寫道:“在衚衕口碰見一位少婦,正在倒尿盆。”其實每當天一亮,衚衕裡多有端着尿盆直奔公廁的,無拘男女老少。

那時講究的老房子鋪木地板,還有拼花的,一般則鋪方磚,差點兒的只抹水泥,乃至直接裸露土地。不管哪種,主客人進屋絕少脫鞋——要等日後紛紛搬進樓房才養成這習慣。《商品目錄》“棕藤荊柳草及其製品類”有高粱苗笤帚,“鐵製日用雜品類”有白鐵簸箕、黑鐵簸箕,都是掃地用的。白鐵的不鏽,卻比黑鐵的貴,我小時候家裡沒錢捨不得買。笤帚也是用得近乎禿了——稱爲笤帚疙瘩——才換新的。另有高粱苗炕笤帚是用來掃牀的。“木製和鐵製傢俱”有彈簧牀、木板牀、行軍牀等,我都睡過。我家還曾有張棕牀,只有四條木腿的牀幫上架着個棕牀屜,不知是否從信託商店買來。家裡的洗衣盆是老早買的白鐵的,使用多年不壞。與之配套的是“木製日用雜品”的洗衣板,北京人稱“搓板兒”。最難洗的是雙人牀單、被裡之類,需要一截一截騰挪,打肥皂、搓洗,方能在洗衣盆裡週轉開來。搓板久用溝槽磨淺變平,衚衕裡也有手藝人修理,用一種專門的傢伙事兒重新銃出凸槽。“棕藤荊柳草及其製品類”之“柳編器”有菜淺、淺子,我曾在《受命》中寫過:“這時已近黃昏,做木工活的收工了,原地換了個崩爆米花的。一尊黑乎乎的大炮似的爆米花機架在支架上,下燃爐火,師傅一手拉風箱,一手轉動爆米花機。有個梳着兩個髽鬏的小女孩一臉渴望地站在跟前。嘭的一響,騰起一團白煙,師傅舉起骯髒得已成黑色的口袋,將白花花的爆米花倒進她端着的淺兒裡,一股香噴噴的味道。”書出版後不止一位讀者問“淺兒”是否錯字。這是一種柳條編的平底淺幫的器皿,比通常見的笸籮更淺。高艾軍、傅民編《北京話辭典》收錄“淺兒”“淺子”,於後者雲“又作‘淺兒’”。走街串巷的手藝人除了上邊提到的,還有彈棉花的、鋸盆鋸碗的、磨剪子戧菜刀的,不時吆喝幾聲,音調各異,從當街傳入各戶人家。

百姓日用即道

“鐵製日用雜品類”的熨斗,我曾陪外婆去附近街上的裁縫鋪做衣服,見過師傅操作:將鑄鐵實心熨斗放在爐子明火上,燒熱後拿起,朝底部吐點唾沫,以判斷溫度是否合適;含一大口水,噗的一下噴灑在做好的衣服上;戴厚布手套的手攥住把手,勻速推移熨斗,大小褶皺次第熨平,輕重都在掌握之間。熨斗放涼了,重新在火上加熱。相關記憶特別清晰,因爲他每次噴水都帶有濃重的口臭。

“文具類”也有些值得一說。橫格信紙、直行信紙、航空信紙,橫式信封、直式信封、航空信封,這些都經常用到。另有稿紙,紅或綠格的,四百字一頁,要屬北京市電車公司印刷廠出品的最好用,父親在外地時,還要我們買了寄去。別種稿紙則紙質時或欠佳,父親有篇文章寫道:“我怕用一碰墨水就浸漫開來的那種稿紙;那種稿紙會使我寫詩中斷,情緒紛亂。”我初學寫作就有個毛病:一有覺得要改的字句,必換一頁紙從頭寫起,團成的廢稿紙扔了滿地。有一次外婆來我家看見覺得可惜,說:“你想好了再寫。”五十餘年過去言猶在耳。信件或文稿如要留底,或抄錄,或用複寫紙——可以墊兩至三張,現存父親有些文稿即是複寫的手跡。父親愛用鋼筆、藍黑墨水;墨水另有純藍的,又有綠色的顯示親密,紅色的表明絕交。我二哥那時跟國手過旭初、過惕生兄弟學下圍棋,打棋譜用的圓珠筆,以紅藍兩色代表對弈雙方。

拉雜聊了許多,掛一漏萬,不過即如《北京商品目錄》“說明”所云:“本目錄列入的商品在供應上基本分爲統購統銷、計劃供應分配、市場自由選購三種主要方式。”並不是凡著錄者一般商店皆能買到,厚厚一冊中有許多內容我既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總的來說,過去的普通日常生活與如今相比,無疑拮据、匱乏、艱辛得多;但回味起來,卻似乎有一種更實在、更完整,在我們度過的每一天裡佔據一個更加無法忽視的位置的感覺。我年輕時曾自學中國哲學史,明代王艮“百姓日用即道”的思想頗合吾意。今複檢《王心齋先生遺集》,《語錄》有云:“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聖人之條理處。”“聖人之道,無異於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一己心得,“百姓日用”當涵蓋統而言之與具體而微兩個層次,自不限於我上面所說,卻也並不排斥這些。